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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团团云絮垒成一座云台,这座云台独立于九重天上,不与任何宫殿楼阙相连,云台上立着两根粗壮的天柱,中间架一口恢弘的大钟。
    这便是五大天道圣器之一的劫钟。
    沈丹熹以前来天庭时,自然也仰头看见过这口劫钟,只是走到近前才发现这钟竟如此之大,堪比一座阁楼,她循着天意指引,抬手按上劫钟厚重的钟壁,钟上铭刻的符文波动,将她的身影吞没。
    沈丹熹眼前场景倏地一转,团团围聚的祥云散开,她身处之地已不再是云环雾绕、宝玉妆成的天庭,眼前所见,变成了一片荒泽,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荒芜,竟看不见半个生灵。
    荒泽当中有一座神庙孤零零地矗立在黄沙中,神庙简约而古朴,被风蚀得很厉害,屋顶塌了大半,神庙的石柱也折断了几根。
    庙内只有一堵雕刻着一幅幅图腾的画壁,画壁边缘也布满风蚀的损伤,但壁上的内容却保存得很完好。
    沈丹熹沿着画壁上一幅幅图腾看过去,看出那壁上所画,乃是开天辟地之初的景象。她抬手抚摸着画壁图腾,缓步往前,在看到女娲诞生的图景时,她的脚步顿住。
    画壁之上,无数的灵光从天地之间汇聚于一汪清澈的碧潭,灵光在这里聚合,形成了一团光雾状的花苞。
    天地精华日复一日地蕴养着这一朵花苞,最后灵光一片片剥落,如花绽放,天地孕育出了第一位女神。
    沈丹熹不由伸手去抚摸画壁上那一朵铭刻的花苞,对画壁上的女神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和亲近,她驻步看着壁上的女神良久,才又重新抬步,继续往后看去。
    画壁后面所记载的内容和她从古籍中看到的差不多,天地相继诞生了许多的神灵,这些神灵初始和睦,后来观念生出分歧,最终导致了那一场天塌地陷的大乱。
    当时天柱折断,天倾西北,地陷东南,整个人间几乎不复存在,女娲为了补天寻来五色石,遣鸾鸟取来神火,炼石补天。
    沈丹熹在那只鸾鸟的画壁前站立片刻,继续往后看去,画壁后面却是一片空白,她愣了一下,正想回望一眼整片画壁,忽然平地升起一股劲风,劲风扑向眼前的画壁,那一片空白的壁上尘沙飞扬,蓦地生出新的图腾来。
    图腾续接女娲补天之后,女神站在那一片五色石熔补的天幕下,到了最后的一角时,神力已几近枯竭,她与翔于身侧的鸾鸟说道:“此角薄弱,恐有崩裂之危,届时,天地必会孕育一人,承接吾志,填补这一角。”
    于是女娲在自己的神庙之中落下这一堵石壁,将如何进行炼石补天的功法技艺详细刻录其上,留待来人研习。
    沈丹熹退开几步,视线转向画壁另一端,从头到尾又扫了一遍这画壁内容,原来她的诞生从这么早以前就已经注定了。
    沈丹熹看着画壁上的女神,最终伸手抚上她的手,画壁图腾整个亮起来,壁上的女神画像忽然动了动,五指收拢,握住了她的手,将她引入画壁中。
    人间四季纷乱,羽山的凤凰木早上时还红花满树,过了午后,便飘零干净,霜雪在树干上结出冰壳。
    漆饮光在羽山生活了这么久,从不知道自家的后山中,还有一座沉寂的火湖。
    沈丹熹穿入法阵中时,漆饮光下意识想要追随她一起,但结阵之人离开昆仑,那一座法阵的灵线飞快消散,他迟了一步。
    紧随着他便听到了从九重天上荡下的洪钟声响,那一声鸣响将他脑海震得嗡鸣一声,有无数细碎的画面随着钟声灌入他意识中。
    漆饮光看到一口喷薄的火山,火山口内浓烟翻滚,岩浆沸腾,一只羽毛艳丽的青鸾盘旋在浓烟之中,最后收拢羽翼,俯冲而下,没入火山口内流动的岩浆里。
    “阿娘。”漆饮光疑惑道,过了许久才又看到青鸾从流动的岩浆中飞出,口中衔着一簇神火。
    青鸾为女娲衔去神火炼石补天,才成就了凤凰一族的妖神尊位,如今经五色石熔补的天幕一角重新裂了,需要寻一簇新的神火,这一个任务落在了他身上。
    漆饮光仰头望了一眼苍穹星海,最后选择从昆仑离开,回了羽山。
    他到了羽山后的那一座火山口上,被取了神火的火山口早已没了往日沸腾的火气,如今里面变为了一汪巨大的湖泊,湖水中是不是有沸腾的气泡咕噜噜喷吐出来。
    此地的神火被取,还没有生出新的火种,就算进入地底恐怕也找不到什么神火了。
    漆饮光巡视过这一座火山湖,身化孔雀振翅飞离。
    羽山半山腰的宫殿中,煊烺仰头望向空中匆匆而归又匆匆而离的孔雀,若有所思地看向他飞来的方向,很快意识到什么,他立即便要腾空追上去,脚下离地之际,却被人一把拽住手腕。
    煊烺回头,对上自己夫人温润的眼眸。
    青瑶似已猜到他在担心什么,说道:“当初女娲补天之时,到最后神力耗竭,便有预感那方薄弱之处恐有崩裂的时候,想要重新修补,就要取来新的神火,我族自然也当承担起新的取火之责。”
    煊烺着急道:“你当初为取一簇火尚且需要经历九死一生,他现在连自己的涅槃火都没有,让他独自去寻神火,就算让他找到火种,可能还没靠近,他就已经被烧成灰了!”
    青瑶细长的眉梢微蹙,握住煊烺袖摆的手指几经松动,最终收紧,说道:“这既是他的劫,也是他的机缘。”
    她牵住煊烺的手,硬是拉着他往回走,一边说道:“煊烺,他已是一只成鸟了,不是刚破壳的幼崽,孩子有自己的天地,不可能一直呆在父母的羽翼下。”
    言外之意,是说他对漆饮光的保护实在太过。
    煊烺回头望了一眼,孔雀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天边,他收回目光,沉默良久,才低声道:“我实在不想看你再那般伤心了。”
    当初就是他没能保护好他们的长子,使他在涅槃之时溺毙于海水中,青鸾取火归来,本就虚弱至极,又经历丧子之痛,险些跟着身陨魂消,煊烺至今心中有愧。
    他不想看她再经历一遍那样的痛楚,他也不想再经历一遍那样的痛楚,可事事总是不能如他所愿。
    青瑶听到身后压抑不住的急促呼吸声,回身抱住他,将他按在自己肩上,柔声哄道:“不会的,你要相信我们的孩子。”
    煊烺低头靠在她肩上,半天都没有说话,只有肩上渗入一点温热湿意,青瑶道:“好了好了,再哭会被你的臣属看见的。”
    煊烺蓦地抬头,睫上有赤红的火光一闪而逝,将什么泪意都蒸发干净了,他冷凝着眉眼,威慑的目光往四下一扫,见殿宇内外的侍卫都自觉地低垂着头,才哼笑一声道:“他们可不敢随便乱看。”
    周围的侍卫个个眼观鼻鼻观心,确实不敢乱看,乱看的话,是会被主君烧秃羽毛的。
    第90章
    沈丹熹踏入画壁之后, 并不只是作为旁观者那样旁观女娲炼石补天的过程,她像是变成了那画壁上的女娲,亲身站在了炼石的熔炉前,幸而时时都有一双手轻柔地托举在她的手背上, 引导她该如何捻火炼石。
    熔炼五色石并非易事, 当初女娲熔炼五色石耗去了七七四十九日, 沈丹熹跟随女娲磕磕绊绊地学,耗时只会更久。
    她须得时时刻刻调动自己的灵力,精准地掌控每一分火力, 控制五色石的融合, 不能有半分松懈, 但凡有一点偏差,都无法熔炼成功。
    沈丹熹在画壁里进行练习, 失误了还有重新再来的机会, 她难以想象当初女娲在熔炼五色石时,是如何做到一次就成功的。
    这位上古女神已经陨落了, 画壁里所残留的只是一段图腾影像, 她无法与她进行交流,只能随着她的指导结印控火熔炼五色石,当又一次失败后, 周围的景象消失,她再次出现在画壁外。
    老实讲, 沈丹熹天生仙胎, 天资聪颖,资质非凡, 不论学什么都快,哪怕是再繁琐再复杂的法阵咒术, 她都能研究明白,她还是第一次遇上如此挫败的时候。
    相比起后世愈发繁复的手诀和法阵,上古时代所施展的法术要简单粗暴得多,甚至也许连“术”都称不上,熔炼五色石也没有什么复杂的法阵,一个大石垒出来的熔坑,一团炽烈的神火,丢入熔坑的五色石。
    她要做的,就是把神火推入熔坑,以神力催发它的火气,将熔坑里的五色石烧化。
    说来如此简单,沈丹熹听老君炼丹,也觉得简单,无非就是按照次序将药材丢进去,守在炉子边扇扇火,待到时间到了,便能开炉取丹了,可真要上手去操作,便会知道天难地难。
    沈丹熹自认自己没有什么炼丹和炼器的天赋,哪怕是女娲手把手地教导她,她还是炸毁了好几次熔炉,别说什么补天的五色熔浆了,那炸毁的坑底乌漆墨黑,实在难以辨别出是什么玩意儿。
    女娲熔补的那一片天域,五色虹光飘逸,瑰丽至极,若真要将这一团乌漆墨黑的什么玩意儿补上天幕那塌陷的一角上,沈丹熹单是想想,就丑得无地自容。
    她站在画壁前,白皙的面容被爆炸时扑面而来的火烟熏得焦黑,向来乌黑柔顺的长发因日日受着烟熏火燎都变得干枯毛躁了许多。
    沈丹熹一时倒顾及不上自己的形象,当她走回画壁前,重新回到鸾鸟叼来神火,准备开始炼石补天的图腾前时,发现就连画壁上的女娲图腾好似都比最初时焦黑了不少。
    沈丹熹:“……”她捏起袖子,拭了拭女娲面上的黑灰,实在惭愧。
    过了半晌,她才重新做好心理建设,再次抬手握上图腾上女娲的手,画壁前光芒闪动,她再一次踏入画壁内。
    沈丹熹这边不太顺利,漆饮光那一边亦困难重重。
    炼石的神火乃是地心火,漆饮光找到了一处活跃的火山,顺着火山口翻涌的岩浆逆行而入,他毕竟有着凤凰的血脉,凤凰一族属于火性鸟,从生到死都与火息息相关,他以妖力裹身,遁入岩浆中,初始倒还能忍受。
    只是越入地底,火气便也越盛,单单只是这些流动的岩浆便已叫他有些寸步难行了,而他想要找的,还是深埋于地底能将一切都熔化,造就这一条条岩浆河流的神火。
    地底世界变成了一片刺眼的橘黄色,颜色逼近于正午悬空的烈日,到了这个深度,已是生灵绝迹,目之所及皆是流动的岩浆。
    走到最后,漆饮光妖力耗尽,只得凭着肉身抵抗越发炽烈的炎熔火气。
    一开始只他的发梢被烧得卷缩起来,轻轻一搓就变为了灰烬,身周各处都燃起了一簇簇火苗。
    紧接着便控制不住现出了尾羽,被丹青之术涂染的翎羽在这一片明黄色的岩浆地底,格外美艳而绚丽。
    但很快的,他身上这一根根经由沈丹熹亲笔涂染的翎羽也开始焦枯燃烧,火焰顺着孔雀纤长的尾羽一点点蔓延上来,吞噬了尾羽末梢赤金色的眼状花纹。
    漆饮光回头看了一眼,脚步终于顿了一顿,他振臂挥袖想要扑灭火焰,但在这个鬼地方,就连喘气都带着火星子,哪怕他摁灭了尾上的火,不到一息,那火又会重新复燃起来。
    他的尾上还有六支羽毛落着沈丹熹的标记,如今妖力枯竭,他已无法保全所有,但无论如何他都想要留下一支,就算只有一支也好。
    漆饮光闭了闭眼,睫毛上的火星微微一颤,化为幽微的灰烬飘落,他将身体里仅剩的妖力全都灌入了一支还算完好且漂亮的尾羽上,妖力为这支尾羽裹上一重潋滟的光晕,驱散开想要焚毁它的火气。
    与之相对的,漆饮光周身的火焰猛地大涨,只一眨眼,他的身形便淹没在暴涨的火焰中,俨然已化成了一个火球。
    火球当中,唯有一支翎羽保存完好,始终不受火焰所焚。
    画壁之中,沈丹熹隐约感应到了属于自己的灵印破碎,大约是因画壁隔绝外界,她的感觉并不真切,只是有一闪而过的心悸,让她疑惑这是不是错觉。
    直到一而再、再而三,灵印每一次破碎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才骤然起身,“漆饮光。”
    她一共在他身上就留了七枚灵印,标记了七支翎羽,在密阴山时取了一支,现在只剩六支落有灵印的翎羽。
    就在方才,短短的片刻时间里,就有五枚灵印破碎了。
    他到底在做什么?
    沈丹熹心浮气躁,转身想要踏出画壁,就在这时,一声清越的鸟鸣由远而近,一团明亮的烈火从半空落下。
    火光之中有振翅之音,火星飞溅向四面八方,一只青羽鸾鸟浑身缀着烈火走到她面前,仰头嘶鸣片刻,从腹中吐出一朵明亮的火焰来。
    这是沈丹熹第三次从这只鸾鸟口中接过神火,前两次她一心只想着如何掌控这团神火,如何催逼火焰熔炼五色石,并没有留意到当火焰从鸾鸟口中吐出时,顺着鸾鸟尖锐的鸟喙滴落在焰中的鲜血。
    血珠落入火中,顷刻便湮灭无踪,火焰愈发炽烈了一些。
    沈丹熹顺着鸾鸟滴血的鸟喙往上看去,对上鸾鸟柔和的眼眸,壁画雕琢的这只鸾鸟线条实在简单,没有多少细节,以至于直到此时沈丹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过来,这只鸾鸟可能是谁。
    她没有见过羽山凰主的真身,但见过她的人,第一次是在那一座人间的城池,刚破壳的孔雀险些吞了一城之人,被她与沈瑱擒下后,凤凰二主前来请罪。
    沈瑱按照她的意思,向凤凰二主表示,要将漆饮光带回昆仑教化,那位脾气火爆的凤君当即便皱眉瞪眼,火冒三丈。
    是凰主思索过后,点头同意了将漆饮光送入昆仑。
    后来,凰主也常来昆仑看望他,每次都会携带许多礼物送与沈丹熹,以感谢她对漆饮光的关照。
    凰主和漆饮光的性子完全不同,明明是一只火性鸟,却温柔得像是一捧水做的,沈丹熹从这只鸾鸟的眼神中,感受到了和凰主身上一样柔和的力量。
    她明白劫钟的另一响应在谁身上了,也明白漆饮光现在在哪里了,想要重新修补天幕那塌陷的一角,便需要有人为她取来新的神火。
    沈丹熹捧着手中火,定了定神,她应该相信漆饮光,相信他会同这只鸾鸟一样,为她衔来神火,她只需要用心地完成她的任务就可。
    铅灰色的乌云笼罩在东海之上,绵延千里,天上地下都是一样的昏暗无光,比起狂浪不休的海面,天上的云层反而安宁一些。
    天庭派遣来东海寻找五色石的天官们全都无计可施。
    虽有诸神以神力封天,但天幕塌陷的一角还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往外扩大,天道失序的后果越发严重,东海上的封印也越来越薄弱,被镇压在海底的蛮兽力量日益强盛,天道对它们的束缚之力已如纸一样,看上去似乎随时都可能破开。
    可就是这样如纸一样薄弱的封印,偏偏就这般苟延残喘地覆盖在东海之上,却始终不曾彻底破开。
    海兽持续不断的沉鸣声穿透厚重的鳌龟头颅,传递入水晶宫内,从最初的兴奋到如今已经完全陷入癫狂,镇压的力量减弱,却又始终无法真正获得自由的感觉更加令人疯狂。
    浮璋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终于从鳌龟口中出来,离开东海,上了天庭。
    不知是不是那位神通广大的天帝陛下已经算到了他的到来,浮璋从步入天门之后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凌霄殿。
    天帝金身法相镇守在塌天之地,真身亦离不开凌霄殿,他睁开双眼,锐利的目光穿透皮囊一眼便看破了他的真容。
    按照天理,上一代龙神死,下一代龙神生,浮璋死去的时候,蓬莱岛龙渊之中就该有一枚新的龙蛋复苏,可这么多时日过去,那龙渊谷中一枚枚龙蛋还如顽石一般林立,没有任何一颗有复苏的迹象,天帝便知,这位下界的龙君还没有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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