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夏至商周,从春秋战国至秦汉三国,这片土地始终都只在讲一个故事。
那就是一个台子上站着几个人,其他人将那几个人拉下来,自己站上去,再被别人拉下来,再换人,再下……反反复复无穷尽也的故事。
上一个英杰迭起,百家争鸣,人人心怀理想敢为人先的时代,还是在春秋战国。
那是因为周天子不行了,诸侯王们的心都野了,谁都认为自己也可以试一试推翻上面的人去坐一坐上面的位置了。
这对人民来说是好事吗?当然不。
宁为盛世犬,不做乱世人啊。
但是大乱也意味着大治。
只有在大乱之世,旧的秩序才能被打破,新的秩序才有机会被生成。
因为一个大乱之世不是谁想要一个乱世就能轻易故意制造出来的,一个政权,如果要从上至下.无法挽回.彻彻底底地乱了,那必然是因为这个政权所代表的秩序的正确性受到了挑战,人们认为它不够正确了,至少,它不是那么适应当时的社会构成了,这样才会乱,才会上上下下地彻底大乱。
这不仅叫做乱世,也叫秩序的崩坏。
对于从汉末到魏晋这段时间长达三百多年的乱象,史学家们有诸多解释,而陆瑶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它原本建立起来的上层秩序管不住被秩序所统领的人了。
原有的人才选拔渠道锁死了无数下面想要往上爬的人的路,而随着帝国的日渐膨胀,被锁死在地面以下的力量越积越多,就像一颗在土里埋了一个漫长冬季的种子,总有一天,春风一报时,它就要顶破头顶锁死的秩序枷锁,建立新的更合理的世界。
魏晋的世族统治更像是一次实验。
世族们以为自己就是这颗种子的全部,突破了地面之后就要肆意生长,并想从此堵死自己之后新的部分长出来的机会。
事实上,世族不是。
顶破秩序枷锁的力量包括世族,却不仅仅有世族,还有他们之下更渺小,但是数量也更多,多出来无数倍的小地主阶级,甚至包括普通百姓。
世族弄错了这一点,居功自傲了,所有他们的统治失败了,东西晋的实验部分也结束了。
而陆瑶不想进行这漫长的实验了,她想快一点,直接快进到交卷。
所以她要用世族之下更小的豪族,用豪族之下更小的小地主阶级,甚至是出身微贱的商人。
百家学宫就是为这些人准备的,那里有足够的平台,足够的评选机制和足够的对手,不怕人才多,不怕你太聪明,只怕你不够聪明,显不出你。
而只要你能从百家学宫毕业,你就完成了你的小家族从你出身的那个阶级固化的小地方的华丽变身第一步,因为江北政权的真正官员选拔机构认可百家学宫的毕业成绩。
从百家学宫毕业,你就可以参加妇好书院的官员选拔,等下一步考试通过,那么恭喜你和你的家族,你们成为光荣的江北政权公务员,从此以后背靠江北十万大军,背靠百战百胜的扈季丛,背靠王若彩.霍思城了。
你翻身做统治阶级了!
即使可能还只是最小的一个小官,比如一地乡长县令什么的。
但那也是官。
这是过去几百年里,无数积累了一些财富却苦于无出身的小地主家族们无论如何都办不到的。
只要家里有官,就万事好办。
而只要和自己同样出身的别人能当官,那自己也总有一天能当官,那么这群人,就会坚定地.果决地,站到陆瑶身后。
但是陆瑶真正要用的,是数量更多.更基础的人群,是那天下万万千的普通百姓。
经历完上一个副本,她已经是一个比较成熟的统治者了,她的心里也许还存在善良和柔软,但是在考虑事情的时候,已经完全是统治者的思维了。
她要用更底层的百姓,不是因为她善良,她同情可怜这些百姓,站在他们这一边,而是因为他们的数量才是最多的,他们才是组成一个政权的根本。
没有百姓的政权根本就不叫政权,大家都是统治者,那谁来被统治呢?
世族以出身高贵统治百姓,以标榜自己的道德才能来获得民心,而陆瑶做得更加直接些,她以利获得民心,以唯有自己能让百姓获得最大的利来统治百姓。
她开了千古都没有人敢开的门,她肯让农民当官。
虽说士农工商,但是商人好歹有钱,工匠有一技之长,唯有农民,所有当权者都劝大家当农民,所有政权的统治在进入正轨后都要劝农.重农。
如果种田真是个有前途的好营生,人们是傻子吗?不知道自己去种田吗?
正因为种田实在是个赔本生意,统治者才要督促人种地,不种地要罚款,逃离耕地更是要抓起来,要坐牢,统治者们恨不得拿跟链子把人绑在那一亩三分地上,好让人老实种田。
种田实在是个赔本生意,但是统治者都逼着人种田,普通百姓是没有选择,才选择种田啊。
因为只能种田,所以才要形成重男轻女的男本位思想,越是穷的地方越重男轻女,因为越穷的地方,越依赖种田。
男人和女人的生理差距是天然存在的,男人在种地这条路上的体力优势就是大于女人,而百姓是务实的,他们管你什么狗屁仁义道德文化思想,他们只管谁能让自己活着,谁能让自己活得更好。
在他们只有种田这一条路走的这个前提下,这个选择当然是男人。
不是因为百姓先思想坏了,故意重男轻女,而是因为在有种田这一个选择的生存环境下,重男轻女是利益最大化的生存方式,然后才有了重男轻女的思想。
但是乱世短暂地让这样的思想被搅乱了。
因为乱世之中,连种田也活不下去了。
男人和女人的命在乱世之中都不值一提,所以男女也没那么重要了。
所以这时候陆瑶为他们提出的女子为官的思想,被乱世之中的普通百姓们轻易地接受了。
其实也不是他们变了,而是在另一条赛道面前,男女不重要了。
如果他们一辈子只有种地一个选择,那么他们一定还是会重男轻女,会杀女婴,会爱男宝,他们爱的也不是男这个字本身,他们爱的是一个男人所代表的劳动力,爱的是自己的利益。
但是陆瑶给了他们另一个选择,一个比只种田更好,好无数倍的选择——他们可以一边种田,一边培养女儿读书,女儿种地力量不够不重要,她们还有更重要.代表利益更多的路可以走——她们天性隐忍平和,耐心细致,有更强的耐力和更冷静的头脑——她们天然就适合做管理者,适合做官。
种田是世界上最赔本的选择,而当官是地位最高性价比也最高的职业。
统治者只有希望所有农民都一辈子只知道死种地的,可陆瑶告诉农民,你们可以让女儿学好了来我这里当官。
男人种地是比女人厉害,可没有人说男人当官比女人厉害,因为他们这个群体以前从来就没机会当官。
只要能当官,谁又管到底是男农民去还是女农民去呢?高贵的出身是他们永远也无法办到的事情,可所有农民家庭都可能生出女儿。
有了女儿,就代表这个家庭能出当官的,当官就能改变家庭困境,谋其他的出路,他们一辈子望不见尽头的苦日子就有了希望。
陆瑶认为人类最美好的东西就是希望。
她无法给农民们太多实际的东西,因为她的时间是有限的,生产力的发展速度是要遵循物理规律的。
但是她可以给他们这个世界上最美好又最泛滥的东西——希望。
你看,他们还是在种地,一睁眼就是种地,天黑了还是种地,全家老小都得种地,但是和对未来不抱任何期待地麻木地种地不一样了,他们现在可能是为了家里下一个当官的女儿种地。
等女儿当上官,至少几代之内,家人就可以跟着享福了。
那他们的付出,他们的辛苦,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洒落的一切汗水就有了意义。
仅仅这一点,就足以让因为务实而重男轻女形成男本位思想的农民们沉默而坚决地站到她身后,效死支持她了。
这就是得民心。
普通的野心家谋胜负,陆瑶这种的,谋的就是天下人的人心了。
不是说你谋反就不能当皇帝,但是每一个皇帝在登基之后,都必然用尽一切手段来佐证自己登基的正确性。
短暂的统治靠武力,长久的统治靠民心。
国之将乱时,什么道德和礼仪都不存在了,从底层百姓到上层统治者都丧失人性不肯做人了,吃人都能成为日常生活中平平无奇的一环写文章来讨论了,但是这并不代表民众对正义和道德的讨论不在乎了。
相反,他们是更在乎了。
因为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人都是向往和平美好的生活的,只有少部分疯子和反社会人格才渴望战争和犯罪。越是乱世,越是得不到正义和公平,人越是渴望看到道德和正义。
将道德和正义的人可能会在这个过程中死去,因为自己的正义和道德死去,小人和恶人反而因为自己的恶毒和没有底线而过得很滋润,但是无论是他的对手们和历史的车轮,都不会让他们快活多久的。
多行不义必自毙,以恶始的王朝也必以恶终,陆瑶不想当宋齐梁陈,她要是登基,一定要占尽大义。
从扈季丛的大军打进青州那一刻起,结束乱世的武力和底气她都已经不缺了,她只缺大义。
现在,她要占尽大义。
从底层的民议口口相传到上层的士大夫文字书写者的义,她全要。
妇好学院就是她的大义中的一环。
百家学宫是大义的另一环。
她要成就华夏史上史无前例.功绩彪炳的霸业,建立全新的,独属于她的历史答卷。
她知道,她必然遇到很多敌人,因为真正的历史上,人类用了三百多年才从世族门阀政治进化为更先进的科举制。
世族门阀牢牢把持着自己的权益,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他们敢于消灭一切,甚至包括皇帝。
从陆瑶让农民当官开始,就注定了,世族门阀和陆瑶是利益完全相反的敌人。
她也不可能真的杀光这些人,因为这个文明的大多数珍贵的文明成果也保存在世族门阀手里,只有门阀才有闲工夫去钻研生存之外的东西,譬如文学,譬如技术,譬如哲学,譬如算术,譬如百家学问。
他们的确是躺在底层人民的尸骨上得享太平,可他们也的确是短时间内最大的人才群体。
陆瑶的确在脑袋里记了很多远高于这个时代的知识和技术,可是一个完整的文明是无法靠一个人的努力而闪耀的,她也不可能记得住方方面面的技术。
杀掉他们,就代表她要放弃那些文明成果,那么不必系统提醒,陆瑶也会知道,她这个副本失败了。
这些人是已经掌握了现成文明成果的精英,陆瑶要推上去的普通百姓却还是裤脚带泥的淳朴劳动力。
陆瑶要迅速推动文明的发展,就不得不先用世族门阀出来的人才。
陆瑶要做的,就是一边拼命推普通民众里的人才往上走,希望他们当中能迅速出一些能碾压世族门阀中人的绝顶人才,一边死死压着世族门阀,既要用他们,还要打他们,不给他们任何夺走普通民众发光发热权利的机会。
门阀不是傻子,他们能屈服吗?
绝顶人才的出现需要运气,她能等到这么多人才在自己在位期间出现吗?
她其实不确定。
历史最终是多项因素的集合。
她已经做了她能做的一切,接下来要看的,其实不是她的手腕有多强势多智慧多机关算尽,而要看这片泱泱大地上的人们,看他们的选择。
士族门阀,也是这片大地上的人民。
他们的确是乱世之中塑造了最黑暗的人性之恶,也是这片土地上的人自己创造开启的乱世争端。
他们的无下限作为能叫野兽都为之震撼。
可她仍然相信,人类有多么卑劣就有多么高尚,有多么愚昧就有多么智慧,有多么冥顽不灵,就有多么灵活机变。
真正的历史上,这个命途多舛的文明最终忍痛磨平了最尖锐的沙砾,给出了盛唐文明的璀璨珍珠。
他们有最黑暗的过往,但也有最闪耀的文明之星。
她是被系统选中的人类命运操作者,可在她前进的路上,对最终结果做出努力的从来不是只有她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