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不下去了,叩了叩门,走了进去。
这间公房是专门用来接待外国使团的,地上铺着柔软的氍毹,两边相对放着数把高背椅。唐人在正式的场合都要跪坐,盖因坐在椅子上垂下双腿的样子,在他们看来极不雅观,那些椅子是为不惯跪坐的外国使者而放置的。每次看到那些椅子,我都极其眼馋,于是最近我也求着崔颢去找工匠,做了两把,每天回家进了自己房间就能解放双腿,简直快乐似神仙……咳,扯远了。
大食使者们和两名粟特译语人分别坐在两边。使者们穿着白袍,肤色晒得黝黑,鼻子很大,胡须浓密,典型的阿拉伯人长相,说起话来一派热情洋溢的态度。两名粟特译语人面前的几案上摆着纸笔,纸上记的东西不多,显然问得并不顺利,两个人愁眉苦脸的。我向他们俩点了点头,转而问那几个大食使者:“山或许没名字,水一定有名字。你们说的那条河,是不是拂剌河?”
“你说什么?”使团的首领一怔,继而笑着问道。
“我说,你们渡过拂剌河之后,没经过底渠罗河吗?”我也笑吟吟地反问。[3]
[1]关于井真成的信息、他的墓志及相关的分析,作者参考了石见清裕《唐代的民族、外交与墓志》第11章 。
[2]这几段关于拂菻国的文字,取自《旧唐书》第198卷 拂菻国部分。但这并非作者偷懒:实际上,官修史书中关于较偏远的国家的信息,大多正是以本文所描述的这种方式取得的。
[3]拂剌河即幼发拉底河,底渠罗河即底格里斯河。此处系用中古汉语发音读出阿拉伯语发音,再转写为汉字。
第8章 侍女金盘脍鲤鱼
使团首领顿了顿,逐渐收起了那种质朴的笑容,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皱起了眉头,用一种锐利的目光打量着我。
空气忽然变得很安静。两名粟特译语人和康九娘惊愕地看了看我,又看那几个使者。
“世上根本没有狗头人国这样的地方。使者们用这些话欺骗我们唐人,是不是过分了?”
过了半晌,使团首领才开口,换了一副高傲的语气:“一个国度有哪些山脉,有哪些河流,有哪些平坦的道路,有哪些险要的关卡,本来就该是秘密。只有想要表达臣服的时候,一个国家才会向另一个国家献上地图。我们的国家和你们的国家是平等的,我们见到你们的皇帝时也不会下跪,为什么要将我们国家的山川风貌说给你们听?”
大食使者们谒见皇帝的时候往往平身而立,不肯下拜,说自己在本国也只拜真主,不拜国王——据说前几年来的使团就是这样,当时还引起了一通争论,直到中书令张说打圆场,说大食风俗不同,不宜苛责,皇帝便特许他们不必下拜。他们以此作为推脱的理由,倒不大好反驳。
一名粟特译语人试图缓和气氛:“每逢外国使团入唐,鸿胪寺循例都要询问这些,没有旁的用意。”
“我们不是日本、新罗之类的藩国,不应当受这样的询问。如果我们真的如实告诉你们,那么,万一有一天,我们的国家和大唐成为敌国,我们或许会因为今天说的话而后悔。”使团首领辞色凛然。
“我们没有刺探你们国家军情的想法。大唐朝廷规矩如此,我们也只是依照上官的话来做事罢了。”另一名粟特译语人石明达道。
“你说你是石国人,是么?”使团中的一位使者突然开口,声音温和,语意却是咄咄逼人,“我们的国家治下有近三千万的臣民,西到遏烂达鲁思,东到突骑施和印度。康国和你们石国,都已经臣属于我们的王朝。那么,你身为康国人,是该为唐国朝廷做事,遵守唐国的规矩,还是遵守大食的规矩呢?”[1]
来自石国的石明达和祖籍康国的康九娘同时变了脸色。饶是粟特胡人一贯长袖善舞,圆滑机敏,对待这种直接打脸的话也难以保持心平气和。而我呢,一时也不知说什么:阿拉伯帝国现在由倭马亚家族——“白衣大食”——统治,处于对外扩张的高峰期,他们确实有平视大唐的资本,至于石国和康国这些中亚小国,他们也的确可以藐视。呼罗珊总督屈底波率领大食军队攻陷康国,不过就是十几年前的事。
脚尖不着痕迹地在氍毹上蹭了蹭,我吸了口气,慢慢用我不甚精熟的粟特语道:“你们经玉门关,到凉州,再到长安,一路上所见的风物如何?你们也见到了我们京城的景象,也曾列席皇宫的宴会。我们国家民众的生活,京城的气象,皇宫的奢华,并不输于这世上的任何国度罢?”
使者们没说话,只是审视着我。我继续道:“波斯有诗歌和琉璃,有华丽的织毯,大食有宝石和黄金,有动听的乐曲和精纯的蔷薇水,而大唐呢,有丝绸,也有歌诗,有稻米,有最好的人才。因为唐人过得不错,所以想知道天下还有哪些地方,那些地方的百姓生计如何,那些地方有怎样的山水和景致,有哪些鸟兽,哪些土物。譬如,我们大唐的岭南,有个叫容州的小州,那里的人,喜欢吃水牛的肉,又把牛胃中半烂的草做成齑,混着盐和姜来吃,这样的事,长安的人很爱听。我们问你们家乡的事,也是一样的意思,未必就是想要扩张疆土。你们的国王派人来到这里,不也是为了让大唐和大食了解彼此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