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一声:“你必然没有见过比我天资更高的人。我第一次煮雕胡饭,就煮得这般香软,水与米的损益,拿捏得极好。”
这是至德二年的六月,他在陷落的长安城中为叛军所获,带来洛阳,已经一年了。
相应地,距离史书上记载的唐军打回两京的时间,也只有三四个月了。
他还是没说话,我继续笑:“我从来不知,我煮饭也能煮得如此佳妙。我真是受你连累了,每日读些歌诗,念些蕃语,却竟然空放着这样的好本领不用。待战乱过了,你不是要出家吗?到时我便去你们寺门口卖雕胡饭,卖了几年,未始不足以给你们寺里的佛像捐一些金粉。到时,我身为你们要紧的施主,如果指名要你来给我讲经,你们寺里的都维那为了保住我捐的金粉,定然要推你出来。”
王维终于扑哧笑了出来:“那我就去求上座。就算都维那想要卖了我,我只要将上座奉承稳妥,便不必折节来给这位女施主讲经。”
儒家有三纲之说,佛寺也有印度传来的“三纲”:上座、寺主、都维那。都维那掌管日常事务,管领诸僧,寺主则是营造寺庙的僧人,而上座地位最尊,通常由年高德劭者担任。
我叹了口气,摇头:“上座年老,看不惯你王十三郎日月入怀一般的朗朗风姿,心生嫉恨,并不肯为你说话,最终还是吩咐你来给我讲经。”
“我都这般大的年纪了,日月入怀?朗朗风姿?阿妍,你为了诱骗我吃饭,究竟还能说多少谎话?”王维无可奈何,拿起筷子来吃。
我笑了笑,看着他吃饭,小腹处的痛楚,一时也没那么深重了。
那种痛楚充满恶意,像煅烧灵魂的烈火,没日没夜地提醒我:我在这个时空失去过一个孩子。
“你吃了什么?”王维咽下一口饭,忽然问。
“我?”我挑了挑唇角,对上他的眸子,到底没撒谎,只是,话到舌尖上绕了个弯,“我吃了双弓米。”
“双弓米……”王维一皱眉,随即反应过来,“粥?你怎地又吃粥?”
我点头,回避了他后一个问题,笑道:“有些文士家贫,碍于脸面,不愿教别人知道他常常吃粥,就说吃了双——”[1]
“娘子。”杨续在门口低声道,“宫里来人,召你入见。”
我拍拍王维的手,起了身:“我去去就回。我回来时,若是你没吃完这碗雕胡饭,我就……哼。”
我没想到的是,安庆绪这次召见我的时候,气色差得简直像是换了个人。殿内酒气浓郁,他倚在案边,手里抓着酒杯,口中自言自语:“为什么?为什么?”
见到我进来,他带着醉意的目光在我脸上转了转:“你洗净了脸,换了衣裳,竟然这般好看。好像……还有些眼熟……”
那目光让我心惊,我强笑道:“你怎么了?”
安庆绪穿着一件白色蜀锦长袍,锦上绣有暗纹,在阳光下流转如水波,不可谓不精致,但这颜色显得脸色殊为憔悴,且对于“皇帝”的袍服来说,似乎有几分说不出的别扭:世人皆知,大唐尚土德,皇帝穿赤黄袍服。不过,大燕号称自己以金代土德,金对应白色,他穿白色常服倒也不奇,何况他们祆教也以白色为尊。
安庆绪又喝了一杯酒,才说出心事。原来他极其倚重严庄,封严庄做了御史大夫、冯翊郡王,言听计从,但他德才皆亏,难以服众,严庄不让他出去见人,更不让他插手朝事,他这个所谓的皇帝,每日能做的,无非饮酒行乐而已。
他醉得不轻,言语颠倒错乱:“尹子奇在睢阳,教南霁云射中了眼睛,险些为他们所获!而陕郡……陕郡……杨务钦那老贼竟然叛我,降了唐主!田阿浩在安邑……田阿浩走了……”
我甚感无奈,敷衍了很久,他还是翻来覆去说同样的话:“当皇帝好没意思,不如回幽州去!”
我趁势道:“是啊,为何不回幽州呢,幽州虽冷,究竟……”
安庆绪把酒杯摔到地上:“我怎么能回!怎么能回!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退回幽州,也是死无葬身之地!到时唐主难道不会调动各路边军来打河北么!奚人和契丹人与我们有深仇,难道不会趁势入侵!”
他嘴唇发抖,语速越来越快:“我也不想做弑父的事!可他若是立了庆恩,将来也容不下我的!大哥死了,我便是最大的,难道庆恩和段氏容得下我?!我只好杀了父亲,抢了位子,可如今看来,照旧要死!”
我向后退了两步,却被他一把揪住衣领:“大燕只有一千天的国祚,你说,你说我能怎么做!”
他眼神狰狞,满口酒气。唐朝的酒度数极低,真不知他这是喝了多少杯。我咽了口唾沫,小心道:“‘燕燕飞上天,天上女儿铺白毡,毡上一贯钱。’你说的,是这篇歌谣?”
安禄山攻入洛阳的那天,洛阳下了很深的大雪,便有一首歌谣开始流传。有人说,一贯钱有一千文,“毡上一贯钱”的意思,便是大燕只有千日之祚。这首歌谣形式很像后来日本的俳句,甚至也包括了俳句通常必备的“季语”,说来很有些奇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