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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背着小包袱,沿着一排已经枯死的胡杨树往东走。她穿了件全新的青花小袄,厚衣让她瘦削的身躯显得不那么单薄,她竭力昂着头,让那有些微黑的肌肤在夕阳的照耀下带出那么点绚丽的金。一双大眼盯着前方,抿着唇很是行色匆匆,刚过完正月,天气还很是寒冷。这里一到了晚上,便是夏季也是很冷的,更别说是大冬天。她走的很快,不想在这荒道上耽搁太长的时间,落日前就算是赶不到井东镇,至少也要找一处歇息的地方。
    金井滩是茫茫戈壁滩里的一处绿洲,四面都是荒沙。村里人种过胡杨树,沿东一直种到最近的一处镇外,这样人们便不会迷路。但这些耐旱的胡杨也没能活下来,一株株的都枯死,却也成了路标为人们指引方向。金井滩往西就是大沙漠,往东几十里外有井东镇,到了那里,便有往都城辉阳的官道了。月耀这个国家有最大的沙漠广漠,也有草原和戈壁。金井滩就处在沙漠和戈壁的交界边缘,近年无战,生活也算是安逸。这里离京城虽远,但因附近有镇,集市开的时候也可见各地的物资。
    七月并不是去赶集,这一带因气候的原因三月之前都不会有大的集市开。她是去奔自己的前程!这话是爹爹说的,今天一大早,爹给了她一两银子,让她自己去奔前程!倒不是她家太穷实在养活不起,其实她家里境况还算不错,只是她命不好,她是灾星降世,扫把星托生的讨债鬼。金井滩两个村的人无不嫌惧,夏家宗族的长辈已经不止一次要求她这个灾星快快离开金井滩!去年底爷爷过世了,也再没人替她挡住那些愤怒的声音。所以她要去奔自己的前程了!
    听说她出生的那天下了红雨,整个金井滩像是让老天爷个兜头浇下一头狗血,到处都是狰狞的血污。连雨的味道,似乎都带了鲜血的腥甜。而她出生的时候也正是她娘死亡的时候。像天上的红雨一样,娘流尽了身体里的鲜血。她生而克母,继而克父,爹爹如今拄着拐行动不便。以往他壮的像头牛,一个人开出好几亩荒。她四岁的时候,爹爹往镇上去的时候遇了胡狼,险些丧了命。她不但克母克父,连带她的异母弟弟也一并克了。如今弟弟后腰上有块大疤,就是因为她而得的。她背着弟弟出门,结果跌跤把弟弟摔到火炉边,后腰烫烂了一大片!
    总之是谁跟她在一起都不会有好事,村里没人愿意跟她玩,家人避她如鬼,除了爷爷之外。所以,离开这里也好。她已经长大了,明年过了礼也算是成人了。她再留在家里也没什么好果子,她自己是嫁不出去的,金井滩两个村几百户人,便是穷死再讨不起媳妇也不会要她这个扫把星。若她再赖在这里,以后连弟弟也说不到媳妇了。她在这里吃了十四年的饭已经赚到了!
    便是爹爹不让她走,她自己也不想再厚着脸皮留在这里了。十四岁是个大人了。换一个新的地方也好,至少没人再知道她是扫把星。所以她早晨便给爹和后娘磕了头,就大步流星的离开了村子。她把腰带扎的紧紧,肚子有些饿,但她舍不得动包里的干粮。她赶了一天的路,太阳从头顶落到她的身后,大片的戈壁极为的壮阔,但荒无一人的空旷又让她的心跳得失了频律。尽管又累又饿,她也不想歇一刻。这里胡狼出没,鹫鸟成群。她不想刚出来奔前程就让这些野兽拖到莫明的洞窟里。
    当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沉向地平线,七月的眼前终于不再是无尽的苍茫空旷。她看到房舍的轮廓,虽然只是孤零零的一座,但高高的杆子上悬着幡,她曾跟着爷爷赶集过。这里是往东井镇的路上唯一的一家客栈!
    破败的夯土围墙,三幢连在一起的夯土楼,有些地方都斑驳出里面的桩,东侧的楼都摇摇欲坠。若是赶集之时,这里生意可好的很,院里会停满骆驼和牛马。但此时因冬又是正月里,院子里都没点灯,更没伙计出来招呼。七月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去,土墙上还糊着红纸,门口吊着几个红灯笼。鲜亮的红一看就是过年才贴上的,与这破楼格外的不衬。她两手都拢在袖子里,低着头拿肩膀拱开栅门,柜台比前年她来时更旧了。裂着大口子,像是随时都要散架一样。台上放着酒坛子,一个伙计靠着柜台打盹。大厅里空无一人,破桌椅黑乎乎的,但七月长松了一口气,屋里暖哄哄的,缓和了她崩紧的神经和冻僵的手。
    伙计听得门响,搭拉着眼瞄了瞄她。七月装作一副很老到的样子,大步到了柜台前,高柜几乎快及她的头顶,她得踮着脚尖才勉强看到柜面:“我住店!”她嗡声嗡气的,从袖袋里摸出几个铜板放上去。这些个铜板是她自己存的,爹给的那一两她是打算到了镇上再换的。
    “二百。”伙计一身灰袄,袖子口蹭的都油黑油黑的。头发乱抓一把拿个小木棍别着,三角眼一吊,越发显得无精打彩。
    二百?这数把七月吓了一跳。前年她跟爷爷来过,明明是十五个钱一间房。那会子还是赶集的日子,往来的人很多,最旺的时候才十五个钱。这会大冬月里,空店房都没客人。怎么着也不该贵过十个钱才对。
    “二百!茶水饭食另算。要住就住,不住快滚!”伙计伸了个懒腰,瞥了一眼柜台上的几个铜子。
    七月被他那一声弄得缩了缩脖,回眼看着栅门外,天已经见黑了。走夜路太危险不说,主要是外面太冷了。但她这回没跟着爷爷出门,她更没那跟人辨的胆,她出门次数不多,也不知该怎么跟人划价。但二百。。。。。也太贵了!
    “便宜一点怎么样?”她吞吐了半天,憋出一句来,“这会店里也没人住么。”
    “小妹,大正月我们本来不做生意的。你一来不得给你添火烧炕,送茶做饭?折腾起一大帮来,二百已经很便宜了。”伙计此时托了腮,一脸好笑的看着她,“掌柜的说了,正月里不论生客熟客,一律二百。”
    七月的脸抽搐了半天,眨巴着眼说:“我不要灯火,也不吃饭。不烧炕也行!”
    “那也二百。少一个子不行。”伙计直了腰,把算盘拍得哗哗响,“就是住马棚去,也得二百!”
    正说着,忽然听门又是一响,外头又有人进来了。七月不待回头,只觉小风一卷,一个人已经站到她的身边。七月睨了一眼,正看到胸前衣襟,华丽的狐毛边,滚着一圈黑绒,黑色的衣袍不知拿什么织的,竟带点点银光的闪。随之听得一声响,七月一瞅吓了一跳,一个银元宝正在她眼前的柜面上歪滚了两下。霎时晃得对面的伙计一下脸变成笑弥勒。搓着手讪笑的快流口水的奴才相:“哎哟,瞧这位客官风尘仆仆的。快歇歇!”一边说着,一边打柜台后直窜了下来,扬着嗓子喊:“佟头儿,来贵客了。快点灯送手巾!”他一下来,顺手一扒拉,就把七月拨到一边去,她踮着脚连退了好几步,还不待站稳,只听身后风动,呼啦啦大变活人,死气沉沉的客店霎时热闹起来。一边好几个涌过来,左右两边挤得七月原地转了好几圈。
    七月跳着脚在一帮人身后,声音却是低细的:“我,我也住店!”但没人理她,高高矮矮的一堆伙计簇拥着那个贵客,嘘寒问暖体贴周到。她挣扎着想挤过去,柜台上还放着她的钱呢。但她拱了半天也没拱过去,耳边一连声的问候,银元宝的号召力她算是见识到了!七月垂头顿足,正拼命往人堆里挤,不防前面的阻碍突然消失,七月一时刹不住脚,连踉了几步竟是一头撞了过去!她脑顶发麻,双眼却看到一双靴,连靴上都带着雕花,果然是有钱人呐!她还没来及抬头说话,已经好几只手过来将她连推带搡,她跌跌撞撞扶着柜台边才站稳。回眼再看时,那个舍得花银元宝住店的已经让一堆伙计簇拥着往楼上走。只看到他的发辫,黑里透出点点碎芒,倒像是把金线都掺进去一样!七月揉了揉眼睛,突然对那人的脸开始有点好奇起来,好奇他的额头上是不是写了一个大大的“钱”字!在这荒滩野地的,从头到脚要多精致有多精致,要多富贵有多富贵,根本就像是求着别人来打劫他一样。虽说七月出门不多,也知道富不外露的道理。但这个人真是。。。。。七月暗自嘴里啧啧了两下。还是更关心自己的落脚问题,还有柜面上的铜板。
    大贵客上了楼,守在柜台的伙计变脸结束。又吊丧着三角眼一付无精打彩的样儿。七月小心的从胸襟内袋里摸出那块银子,都捂得热呼呼的,她依依不舍的看了银子半晌,复踮着脚尖说:“二百就二。。。。。。。”话没说完,突然她的眼瞪大了。没了,她刚才放在柜面上的铜板没了!
    伙计眼尖的见她手里的碎银,脸上马上挂了笑:“既是有钱的,何苦还磨蹭?”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手快的一下将她手里举的银子拿了过来。这动作可谓一气呵成,七月张着嘴瞪着眼看他。他放在手里掂了掂:“至少也就八九钱的样儿,得了得了,我好讲话,就算你九钱。加上茶饭一百,再找你四百!”
    “四,四百?”七月瞪着眼,突然像小兽一样咆哮起来,“我这是一两,一两!刚才还放在柜上六个子儿,一两加六个子儿!怎么就找四百?”
    伙计白了她一眼,劈啪打一阵算盘:“小妹,你这是碎银子,不是一两的整锭!至多折八钱算,我算你九钱已经便宜你了。”
    钱已经摞到他手上,攥的死紧,七月眼珠子快瞪出来也知道打不过他。这会子她青筋也暴出来,汗也下来了,就差眼泪鼻涕全流。耳朵里听着他那一通编排。但脑子里乱轰轰的六神无主,她是扫把星但不是白痴。爷爷教过她识字,她也会算账。就算是九钱,也不能只找四百,月耀国银例兑条上写的清清楚楚的,一两兑一千二百钱!住店二百,吃饭一百,再怎么算也不能只找四百啊!!!。。。。。。。。七月的账是算的很清楚,但最后的结局就是她坐在二楼黑洞洞的小土屋里抱着四百钱痛哭流涕,她被狠狠的宰了一刀!
    伙计说的什么话她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最后他阴阳怪气的说了一句,小妹,你就偷笑吧。瞧着你出门在外不容易,若是佟头儿在这,最后倒是你欠他的呢!
    好几百钱的店,放到镇上可以住大客栈了。七月跟着爷爷住过井东镇的福安客栈,好的不得了才统共一百钱。吃麻油鸡大白馒头才一百钱!她盘腿坐在炕上,哪有热炕?铁坨子一样的冷冰冰。墙上抠个洞就当窗户,破窗纸呼扇扇的挡不得风。烂桌子上倒是给了盏灯,但薄薄一层油两下就灭了。所谓的茶饭就是几个硬得能砸死人的糙面馒头,冻得她把床上的破棉絮子全绕到身上,哆嗦着手反反复复数她那些子儿。
    七月抖着手,把钱拢到一起全塞进内襟口袋里。这里只这么一家,她只得在这住。不然走出去会让胡狼吃掉的,就算不被吃掉也要冻死的。她塞钱的时候摸到颈上挂的坠子,紧紧的捏住,眼泪止不住的流淌下来。那是爷爷送给她的护身符,一块薄薄的黄玉,单面阴纹雕的骆驼。骆驼是月耀的象征,爷爷希望她象骆驼一样,可以坚持着走过漫漫黄沙,抵挡风暴和寒冷。只有爷爷不相信她是扫把星,在家里只有爷爷愿意带着她到镇上去,教她写字也教她许多道理,更告诉她,她并不是克父克母的灾星。他说,如果七月有一天要离开家,就一定要象骆驼一样坚持到底。再苦再累,只要坚持都能熬过。到全新的地方,那时七月就不再是灾星了,是可以给人带来幸福的好孩子。
    村里人全都害怕她,怕她的灾气沾染了他们。开始她也很气的,站在村口像狼一样对着落日或者月亮吼叫,对着那帮远远的喊她是扫把星的小孩扔石头。大声叫嚣:“我以后挣大钱,坐轿子回来气死你们!你们不跟我玩,我还不希罕跟你们玩呢!”但后来,连爹爹也说她是扫把星的时候,她就没有吼叫的勇气了。当她摔了弟弟,后娘哭着让她以后不要再祸害家人的时候,她连反驳的气力也没有了。当爷爷开始疾病缠身,越来越严重的时候。她已经在想,是不是因为她离的太近,害得爷爷沾染了她的丧气。
    她紧紧的握着那玉片,每当她很慌张无措的时候总会紧紧的握着它。它仍在,暖暖的,就像爷爷还在她的身边一样。一次又一次的重复告诉她,七月是一个可以给人带来幸福的好孩子!(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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