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为战友们举办葬礼的当天, 他不顾医生的阻拦, 挣扎着去到了现场。
就是在那里,他与邵棠见了云南归来后的第一面。
和她的父母一样, 他们都憔悴了很多。
邵母捧着邵荣的骨灰哭得撕心裂肺时她含泪在旁安慰, 因这一幕而心如刀绞的卓熠几乎愧疚得无法呼吸,继而便迎上了她似有所察,突兀投来的视线。
作战报告是特战队的机密,她即便是牺牲战士的亲属也不可能享有阅览权限,但她父亲担任院长的军属医院和飞鹰特战队属于同一个军区, 那些本次任务中受伤不重的战士都在此处休养。
她知晓事情的全貌,清楚如果不是他想军功想疯了,害死了邵荣的突击队计划根本不会实施。
他才不是在凶险作战中幸存的英雄,而是货真价实的罪人, 和毒贩一样死不足惜。
她已经很克制了,直到葬礼结束才避开离场的人来到他跟前, 对他冷冷说出一句“离婚吧”。
卓熠点头应了句“好”,目送她离开时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本就有伤的腿再难支撑身体的重量,跌倒在地时甚至意识模糊得完全感受不到身体上的痛。
22岁那年,他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并肩作战的战友,失去了那个曾深深爱着他,为了能给他一处安心之所,愿意将余生都托付给他的女孩儿……
同她领回离婚证的当晚,他的战后ptsd首次发作。
他心里太难受了,被民政局门口偶遇的程蓦扯去喝了顿酒,喝到重伤未愈的身体不听使唤了,便被程蓦扛回了家。
午夜时分他生生从噩梦中疼醒,疼到全身痉挛,崩裂了多处伤口都浑然不觉,吓得程蓦一个一米八多的大男人,打通120的电话时竟声音颤得说不出整句。
“刚从一线退下来的特种兵,患上战后心里综合征的概率很大,不是一蹴而就能治好的,得慢慢来。”
看过他病例的医生如是说。
“先把身上的伤养好,短时间内别给自己压力,再定期做做心理咨询,问题不大。”
可正如他身上至今留存的五枚弹片,他将这份心理上的折磨也当做了惩戒自己的方式,愈演愈烈的症状背后,是他再没机会对邵棠言说的歉疚。
“棠棠……”
卓熠的声线咽然,抱住邵棠的手臂在抖,仿佛要将邵棠揉进自己身体中一样,将怀里的人儿越揽越紧。
邵棠被他箍得有点疼了,却默默吞回了已至唇齿的嘤咛,只不声不响地回抱他,素手在卓熠紧绷的背上一下一下轻抚。
“棠……”他们久久地拥抱着彼此,同样是医学生出身的袁芯苒也觉出了不对。
然而她询问邵棠需不需要帮助的话刚,就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白光,瞧见将下颚搭在卓熠肩膀上的邵棠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警觉失调,解离症状,疑似创伤重现,以及认知和心境负性改变……
邵棠没有系统学过心理学,但她作为外科临床方向的医学博士,因为有些受到严重外伤的患者就是会患上创伤性应激障碍,所以她是了解其分支,战后心里综合征的。
她可以确定卓熠绝对是患有战后ptsd的,而患病的原因,十之八九是那次直接导致他退伍的云南缉毒。
所以,她当时真的一气之下丢下了这样的他,头都不回地开启了哈佛交换生涯吗?
邵棠现在的心智只有二十岁,可她理解不了自己为什么会做出如此过分的事。
关键是一切至今已经过了六年,卓熠的症状都严重到了这种程度,她究竟在想什么,居然能心安理得地在美国完成为期四年的硕博连读。
这一刻,邵棠突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
没有失忆时的她真的还爱这个男人吗?
她会不会是因为不爱了,所以才他怎样都无所谓了。
如果以此作为前提,邵棠觉得很多事情都说得通了。
首先可以解释她的一系列过分行径,其次还有卓熠待她的尤其小心翼翼。
因为她或许不再爱他了,而他还是很爱很爱她。
“阿熠……没事了,我在,会一直在,别怕。”
一如今日清晨捧起他的手,邵棠的眼睛再次情难自禁地酸涩起来,眼皮隐隐被水汽蒸腾得发胀,数秒之后,终于强压下喉头的哽咽,用尽可能轻缓的语气予以他安抚。
仅仅保留到二十岁记忆的邵棠搞不清楚六年后的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狠心,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自己现在爱极了卓熠。
爱六年前青涩桀骜,喜欢她便会无所顾忌表现出来的他,也爱如今沉稳隐忍,因二人间间隙已生,连爱她都极尽克制,如履薄冰的他。
她甚至突然感激起了那场车祸的发生,不然她也不会再次回到曾经最心动的时候,意识到眼前的男人于她而言是多么珍贵,多么值得她深爱一生。
分把钟过去,卓熠的神志在她的轻声劝哄下渐渐恢复清明,继而猛地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连忙惊慌失措地松了紧揽她入怀的手。
“对……对不……”
他已经顾不得去想带入丈夫的角色,他的做法是不是根本谈不上逾越,一句道歉畏畏缩缩地脱口而出。
不料邵棠却没有放任他后撤逃离,她双手依然环在他背后,额头贴在他左侧肩膀上,一个可以清晰听到他怦然心跳的位置。
“不要道歉。”邵棠声音咕哝,“以后都不需要为这种事情道歉。”
卓熠眸色沉了沉,他猜大概是他刚刚的表现吓到了邵棠,那么他总不能在她急需从他身上汲取安全感的时候抽身离开。
于是二人仍旧维持着彼此依偎的姿势,藏在黑暗的掩护下,贪婪地在对方身上熨帖着自己的温度。
也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的灯光在片刻闪烁后恢复了亮如白昼的状态,卓熠皱眉适应光线的同时,下意识地抬手覆住了邵棠的眼睛,生怕她也被这突如其来投射下来的强光晃到。
他眼里心里照的都是她,护她几乎早已成为了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邵棠怕他待会儿放下手来就会发现她眼圈泛红,忙用力地眨了两下眼睛,长长的睫毛磨蹭得卓熠掌心微痒。
“有好一点吗?”
“稍微好些了吗?”
待卓熠放下手时,二人几乎同时开口,连说出的话都异曲同工。
卓熠问的是邵棠还会不会觉得晃眼,而邵棠则更担忧卓熠是否已从又有发作趋势的战后ptsd症状中缓解过来。
双方重叠的话语都是道与对方的关切,可毕竟心境不同,到头来只有邵棠浅浅地勾了一下嘴角,轻声喃道:“我才没那么娇弱。”
一场闹剧过后,他们同关好店门的袁芯苒一道去往地下车库时已经过了晚上十点,他们的车停得远了一些,而来接袁芯苒的烛云博则轻车熟路,刚好占据了那个他们一下电梯便可以瞧见的拐角车位。
“好了,弦太,先不说了,苒苒过来了。”习惯在车外边抽烟边等袁芯苒的烛云博看见他们三人的身影立刻掐了烟,看样子也打算终止手头那通打到了一半的视频电话。
遗憾的是同他视频的人却仿佛多少欠着些眼力见儿,听他这么说反而来了兴致似的,音量蓦地增大了几分,格外清爽悦耳的少年音配合腔调稍稍有些怪异的汉语传进了邵棠三人的耳朵。
“撒~芯苒酱下班了呀?那小云你急着挂我电话干嘛,我刚才虽然是好心,但也给芯苒酱惹麻烦了对吧,总该让我给芯苒酱赔个不是。”
——这人该不会就是……
听起来便隐隐透露着非我族类意味的汉语发音,邵棠大致猜到了此人的身份,用眼神向袁芯苒确认。
果不其然看到袁芯苒生生把一张圆圆的福气脸凹出了苦大仇深的质感。
貌似十分想拒绝对面的视频邀请,又碍于发来邀请的人是自家男朋友公司的全资股东,她不得不深吸一口气,从烛云博手里接过了还接通着视频的手机。
“白羽先生。”袁芯苒挤出一个极其商务的微笑。
“居然还叫白羽先生,芯苒酱总是这么见外呢!”
袁芯苒性子外向随和,是个鲜少会因为社交问题苦手的人,因此邵棠不免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靠过去偷瞄了一眼屏幕,居然好巧不巧与屏幕中的少年对上了视线。
烛云博比邵棠和袁芯苒大三级,大卓熠一岁,今年才29岁,不比大学时阳光朝气是事实,但真不至于上升到如袁芯苒所言的发际线堪忧中年危机提前。
不过有个先决条件,那就是他身边没有自家合伙人的衬托。
这位据说是中日混血的少年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因为眼神过于干净清澈,微笑时还有一颗单侧虎牙若隐若现的缘故,给人的第一印象几乎是那种教科书式贴合日系审美的盐系美少年。
可他每个五官又生得极精致,许是混了中国血统的缘故,温润皮相之下倒也不失骨骼感,一张得天独厚的清透俊颜浓淡适宜,俨然一个帅气又可爱的大男孩儿。
邵棠承认,她确实因为视频中少年优越的颜值愣了一下。
只不过她无非是没想到烛云博的合伙人会这么年轻还帅得这么人畜无害。
至于其他的,她有作为已婚少妇的自觉,发现对方身上只穿着件真丝浴袍,发梢还沾着些水汽,俨然一副才洗过澡不久的模样,便果断拿出了非礼勿视的态度,打算再匆匆闪到镜头外。
无奈与她眼神片刻交汇的美少年并没有如她的意,他适时地发出一声“咦”,拿一句惊艳的喟叹绊住了邵棠的动作。
“咦?有陌生的漂亮小姐姐诶!是芯苒酱你新招来的店员吗?”
美少年白羽弦太蓦地把一张俊脸往屏幕前凑了几分,灿若朗星的眸子如同侵了夜露般,将深褐色的眼底染出了兴致盎然的颜色。
“茫茫人海中遇见即是缘,芯苒酱不打算介绍我们认识一下吗?”
他这番话但凡换个人来说,毋庸置疑会给人极其下头的既视感,哪怕是另一种类型的英俊,也难免会给自己徒增油腻感。
至少对于邵棠和袁芯苒这样家世清白的姑娘来说,会毫无悬念地将他与适才那几个仗着家中有钱便为所欲为的纨绔子弟归为一类。
但架不住他身上蓬勃纯粹的少年感太足,天然的唇红齿白几乎完全消弭了他身上男性惯有的攻击性,单凭他说话时人畜无害的笑容,就叫人想情不自禁地替他刚才的失礼行为找借口。
也许只是因为他来自日本,不同的文化环境下社交礼仪也不同,他想夸邵棠长得漂亮而已;亦或他真的是对这个惊鸿一瞥的漂亮姐姐一见钟情,并非母语的汉语只够支持他用这种直白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想法……
袁芯苒想,如果今天也是她第一次见他,大概她也会这样认为吧。
美少年是人间瑰宝。
这点在当今美女如云,帅哥却愈发稀少的时局下是广大女性同胞达成的共识。
怪只怪烛云博加入白羽弦太全额注资的创业公司已满一年。
白羽弦太算是第一位,让袁芯苒深切意识到有钱人家的孩子无论能力智商如何,脑子大抵都有点毛病的人。
“我同学。”袁芯苒此时已对他这笑完全免疫,强忍着翻脸的冲动,将面上礼貌又不失尴尬的微笑维系得不崩不裂。
她如此说是想委婉地提醒他邵棠与她同龄,比年仅二十三岁,去年才刚刚留学来到中国的他实打实大了三岁,才不是随口戏称的“小姐姐”,而是名副其实的“真姐姐”,让他说话放尊重点,别有事没事瞎撩。
无奈家世优渥,研一留学便有钱有闲创办公司的白羽弦太并不太具备看人眉眼高低的能力,居然反倒从袁芯苒的话中找到了继续强撩的理由。
“同学就更该认识一下了!”
哪怕这会儿邵棠的身影已经被袁芯苒挡了个严严实实,也没有耽误白羽弦太不退反进,隔着两层屏幕和袁芯苒这个大活人对邵棠隔空喊话。
“小姐姐,我现在也是北大的学生,是你校友。虽然家里不差那点钱,不过也是拿全额奖学金留学过来的,研一在读,和小云读研时同一个导师。目前手下有一家在做ai开发的公司,当下这个经济趋势创业这条路不好走,但我失败了也有退路,可以回家继承家业,身高182cm,体重70kg,穿衣显瘦脱衣有肉,腹肌六块你现在就可以验货……”
“白羽弦太!”眼看视频里的白羽弦太将手放在了浴袍的腰带处,嘚嘚瑟瑟地抖露出半边肩颈和一侧漂亮的锁骨,袁芯苒差点又惊又愤地怒摔了烛云博的手机。
“你是畜生也请化成人形再出来行吗?”这下她终于不再顾及眼前这人是烛云博金主爸爸的身份了,怒不可遏地对着手机里的人破口开骂,“我同学已婚!人家老公还在旁边呢!”
……
当有人叫自己和自己的老公难堪时,多年未见的好友仍能毅然决然地替他们出头,邵棠心里说不感念不动容是不可能的,可一想这人毕竟是烛云博的合伙人,还是感觉不妥。
“芯苒……”想了想,邵棠到底出言打圆场,不想双方因为自己和卓熠闹得太难看。
不料一旁的卓熠却拦住了她的动作,目光往烛云博的方向扫去,无声地告诉她也不必太过担忧。
“怎么回事啊,看烛云博的反应,好像对芯苒和他合伙人吵架习以为常似的……”邵棠在卓熠的提醒下注意到了这个华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