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昔钧倒不忸怩,扶着安隐的手臂就跪了下去。
班主上前来送上戏本,请谢文琼点戏,谢文琼点了一出《孽海记》。
谢文琼心道:岳昔钧这个莽夫常去庵堂,也不知是诚心参禅还是心怀不敬之意,点了这出可一箭双雕——若是她是虔诚信徒,听了“哪里有八万四千弥陀佛”种种,自然着恼;若是她与姑子有些个腌臜事,见了台上妙尼,自然痴态毕现——总可破了她这通身“事不关己”的气派,叫人拖下去教训一顿。
主意打定,谢文琼将戏单递与沈淑慎,又作宽容样,低头问岳昔钧道:“驸马也点一出罢。”
岳昔钧心道:若是使得,我自当点出《打金枝》。
但她也知分寸,便道:“臣点一出《狮吼记》。”
谢文琼睨她一眼,道:“怎的,不是货真价实的夫妻,还生怨气,以‘河东狮’比本宫么?”
岳昔钧道:“不敢,臣跪得辛苦,也想台上有人陪着跪跪。”
谢文琼哼了一声,倒也没要她改戏。沈淑慎点了一出《怜香伴》,又细细嘱咐了最后两折不唱,只因这戏乃是唱二位才女相知相遇直至情定,终同嫁一夫,方长相厮守。沈淑慎不喜“同嫁一夫”的安排,自然要把最后两折撇去。
丝竹声响,谢文琼与沈淑慎说说笑笑,好似岳昔钧全然不在。
岳昔钧跪于蒲团之上,动也不动,神情淡然。
安隐捧着岳昔钧昨日做的木工活计,等在廊下,心道:也不知小姐几时要把这玩意儿送出去,怎的这半天无有动静。
第12章 孽海波生木台雀鸣
《孽海记》正唱“思凡”这一折,谢文琼把眼儿一瞅,只见岳昔钧指尖在膝上闲敲,哪有半点失态神色。
谢文琼心道:若不是我料错,便是此人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好生难缠。
谢文琼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道:“驸马,本宫口渴。”
岳昔钧转过头来,温声道:“殿下口渴,不知是阴虚、湿热还是痰阻、血瘀?”
谢文琼道:“哪个叫你瞧病,看茶。”
岳昔钧正待起身,谢文琼鞋尖在她膝上一点,道:“慢。”
岳昔钧只得又坐下去,膝行两步,行至谢文琼与沈淑慎之间的小几,捧了茶壶,向谢文琼手畔茶盏倒了七分满,又托了茶盏,呈与谢文琼。
谢文琼方要去接,指尖还未触及茶托,岳昔钧又略微收手,将茶盏收回,笑道:“这句可唱的是臣心声了。”
岳昔钧说这句话时,戏台上方唱到“草蒲团做不得芙蓉软褥”,但她一语毕,台上色空已然唱至下一句,而这下一句恰恰是——
“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
听了这句,二人心中皆是一动。
谢文琼心道:细细想来,她倒是没有那些个可恶的男子习气,可惜白白投了男胎。
岳昔钧心道:娘亲们为了我不步她们后尘,才叫我在军中女扮男装,如今也算是将要熬出头来,待回到家乡,自然改换女子装束,试一试脂粉裙钗。
岳昔钧一手捧茶,一手指了一指一旁的蒲团,笑道:“殿下,‘草蒲团做不得芙蓉软褥’,纵臣有千般不是,废了臣的双腿,万方也不好交代不是?”
谢文琼没有拿到茶盏,已然有些不悦,听此语有拿天下人悠悠众口来堵她之意,又添一分不悦,道:“瞧来驸马吃了这许多苦头,却未曾学乖,言语间也不细思细量,如此还叫本宫开恩么?”
岳昔钧自然知道是这个道理,但一来她胸中也自有几分傲气,二来她生来二十九载,哪里见过公主这般残忍的天真,只觉逗她之后,见她气鼓了双颊,又不能真喊打喊杀的反应煞是有趣,当真对公主哀哀告饶反倒无有意思了。岳昔钧向来喜怒于面于心皆是淡淡克制,对外人向来是从不多言,万事鲜有能起兴致之事,如今好容易逮住一件,纵然受些皮肉之苦,于她也是值得。
岳昔钧重把茶送上,道:“殿下,请饮茶罢。”
谢文琼与她对视一眼,试着伸手取了,这回果真不再生波折。
谢文琼呷饮一口,又将茶盏放至岳昔钧手上,道:“淡了。”
岳昔钧将茶盏放回几上,往壶中添了一回茶叶,待给谢文琼换了茶水,沈淑慎也把茶盏往几上一放,口中倒客客气气地道:“有劳。”
岳昔钧停手不斟,微微笑道:“沈小姐这便不是了。”
沈淑慎道:“怎么是我的不是了?”
岳昔钧道:“我为殿下看茶,乃是臣子本分。沈小姐如此呼喝,敢莫也是君么?”
沈淑慎道:“不敢。驸马好生伶牙俐齿,不愿为举手之劳便罢,何必讲这些话来编排我呢?”
岳昔钧道:“怎敢编排小姐,只是小姐使唤在下,总该问过殿下才是。”
谢文琼道:“她使唤你,何必问我?”
岳昔钧道:“臣要‘恪夫道,亲亲尊尊’,自然要问过殿下。如若旁人有不会说的,讲臣向沈小姐大献殷勤、眉来眼去,就不好了。”
沈淑慎道:“驸马此言差矣,此间无有旁人,怎会有人嚼舌?难道驸马是在说殿下治下不严么?”
岳昔钧心道:这般绵里藏针之人见了千千万,倒不如公主通透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