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话,那能不痛吗。
不死灵经历过的痛苦,他实在是很能感同身受的,因此看着这个越来越像孩子的树精,他也拿不出对自己那些分.身的反派架子了。
但疼痛有一点好处,就是有助于让人保持清醒。
毕竟如果中了幻境,往自己身上捅两刀就是破局的有效方法。
他怕痛,但更怕自己真的被抹去原本的人性。
痛,会让他记住自己在干什么,自己究竟是谁。
舟向月没有跟不死灵解释那么多,因为这树精一开始哭之后,就一直在哭。
它从来只看天哭泣,自己却没有流过这么多泪。如果它还是一棵树,现在恐怕已经枯死了。
“一旦动手,就再也没法反悔了……”
不死灵说,“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哪怕你要付出自己的一切?
哪怕你换回来的一切,再也与你无关?
哪怕没有人会知道你在无月的长夜里痛彻心扉,过去的他们对你只有唾骂、憎恨和恐惧,未来则将永远忘记你?
寂静星海一样的微光无声闪烁,舟向月微微闭了闭眼。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小到还在万魔窟里的时候,吃到的妈妈做的桂花糕。
想起走在外面下雨了,把憨憨顶在头上挡雨,毛绒绒的小狐狸会抱住他的脑袋。
想起白晏安牵着他的手走在翠微山的路上,风吹来杏花的芬芳和清脆的鸟鸣,远处是灿烂的云霞,他对他说,“从此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在翠微山的十二年,他和付一笑在桂花林里打闹,和钱无缺一起出门招摇撞骗,大师姐会记得不给他开太苦的药。
十六岁的郁燃给他酿了酒……打住,不想了。
无数个魂魄碎片焚毁在祭阵,所有的记忆都汇到了他脑海之中。
于是记忆如同浩瀚海洋,一望无际。
黯淡的痛苦已经沉底,唯有那些轻盈的瞬间翻涌成细碎鳞浪,闪烁出璀璨的光。
不是不喜欢,也不是舍得。
只是他从幼时就清楚地知道,太美好的东西,定然是不得长久的。
好像每一个碎片都像他自己一样,若是在晦暗人生里能得到几分偏宠,便敢于在飘飘然之中多肆无忌惮几分——刚刚好到别人能忍受的边缘,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像是在战战兢兢地走钢丝,但因为足够纯熟,早已如履平地。
因为他从来都知道,生命里美好的一切都是偷来的珍宝,没有一件真正属于他,须得小心翼翼地维护。
他是戴上华贵面具就胆敢装成贵客的贼,走在不属于自己的幻梦里,一个不小心就会打破脆弱华美的面具,露出肮脏不堪的真面目。
那一天终究会到来。
再小心再谨慎,他所拥有的一切,终有一天是要还回去的。
月华星光皆属于他人,只有没有光能照亮的地底属于他。
在阴沟之中挣扎着活,在别人的厌恶与轻蔑中死。唯有这个结局,是他生来就应得的。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一个有罪的人。
如果不是因为他有罪,为什么那些山海一样沉重的痛苦不去找别人,偏偏落在了他身上?
他本来就不该出生,更不配得到后来得到的一切。
生命里的一切恩赐都有代价,他享受过了,所以无论什么下场,都是他的报应。
“走吧。”
舟向月对不死灵说。
这一刻终于到来,他已经等待了太久太久。
万千魇境尽皆云散,不死灵的宿主终于在这一天完成成神的因果,让它解脱,也让自己解脱。
愿众生皆上天堂,唯你下地狱。
“……你恨我吗?”
不死灵低声问道。
舟向月笑起来,“不恨,我都陪你一起走了,咱俩谁跟谁啊。”
不死灵:“……你真虚伪,你明明就很恨我。”
舟向月:“……怪我咯?”
不死灵擦了擦鼻涕,低声嘟哝:“……谢谢你。”
也就是舟向月了,在这种时候还能骗他。
“等一下,我把时间静止解开,一切就真的结束了。”
舟向月点头:“好。”
不死灵又说:“我还能再给你最后一点时间,你回去跟郁归尘告个别吧。”
“不用了。”
“真不告别吗?你会后悔的。”
“不后悔。不去了。”
不死灵欲言又止,“好吧。”
舟向月还没说话,忽然感觉自己被从背后推了一把。
他趔趄地一跌,就跌进了一片漆黑之中。
一切都安静下来,就连不死灵的身影都消失了,只有无边无际的寂静的黑暗。
……他这是,死了?
永恒的黑暗,这就是真正的死亡吗?
……不,应该是走向死亡的路,是生与死的边缘。
看不到方向,因为对他而言,无论向哪个方向走,都是同一个终点。
他来自地狱,也终将回到那里。
哪怕是重生之后,在人间的每一步也都是归途。
此刻走上这条路,终于不再有任何人能够相伴。
不再会有任何光照在他身上,也不再会有任何人看到他。
他不必再在任何人面前演戏了。
舟向月慢慢地走了两步,感觉自己身上那一层隐形的坚硬的壳子正在慢慢碎裂,遗落在身后的黑暗之中,露出苍白破碎的芯子。
他对自己说,从阴沉的万魔窟里出来,第一次见到日光之后的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是他赚的。
他不亏了……
他慢慢地蹲下来,把头埋进手臂里。
这一条漫长而漆黑的路上,没有人与他道别。
这本来是他自己选的,可临到头来,面对眼前寂冷无边的黑暗,却还是难免会觉得难过。
要是有人知道他本来也不想这样的,就好了。
要是有人知道他做了什么,就好了。
……不,还是不要知道了。
知道了也回不去,只会让人伤心。
而且如果没有他,他们原本可以过得更好。
一无所有的寂静之中,他忽然想起柳长生曾经有一次跟他闲聊,问他:“等一切结束之后,你想做什么?”
……那个时候啊,他已经死了。
就在这时,舟向月忽然感觉面前隐隐亮起一点微光。
他抬头一看,竟是一簇淡淡的魂火。
温暖的橙红色魂火温柔地碰了碰他的额头,又悠悠飘飞起来,像是被风吹起的蒲公英绒。
空中还有好几簇闪烁的魂火,也向他飘来。
舟向月余光里看到什么,难以置信地抬起头,随后便看见它们身后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远远地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微光。
像是夏夜的萤火虫,像是风吹芦苇絮,轻盈的微光慢慢散开,才能看清那都是明明灭灭的火焰。
一簇一簇的魂火摇曳着漫天飘落,如诗一般。
舟向月呆住了。
他在向黑暗深处走去,而它们在从黑暗返回人间。
……那都是因他而死的魂魄。
寂静无声的时间边缘,无数魂火向他飘来,亲昵地拂过他的额头、长发、肩膀和手,闪现出一片浮光掠影的记忆,然后飘向他身后的远方。
像是在亲吻,在拥抱。
像是九鲤湖在祈福夜时飘满湖面的莲花灯,跃出水面轻啄他指尖的鱼群。
他已独自走向最后一段寂静之路,人间正在将他遗忘。
而冥冥中的无数魂魄在生与死之界点起无尽灯火,照亮了他前往的方向。
无数魂火的海洋深处,有一片格外稳定而明亮的光慢慢浮现出来,仿佛有一盏温暖的灯,照亮了提着灯的白衣身影。
舟向月忍不住睁大了眼,整个人都开始微微发抖。
上一刻仿佛还很远,但下一刻那个身影就来到了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