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粼有几次过年也跟着母亲回了趟老家,给外公拜年。
外公人高马大,是个很有气魄的人,一生功成名就,还温柔和蔼,每次去都会给她包好大一个红包,握着她的手夸她漂亮,像舅舅。
侄女像舅,也没什么,只是她认为自己长得没那么凶。
Alex听到这里的时候,意外的没有同意她的想法,用一种难以启齿的表情看她。
“你觉得我很凶?”
“偶尔。”
俞粼凶巴巴地瞪他,又问了一遍:“我很凶?”
“……”
他没说话,安静到像是默认。
她踢了他一脚:“下去,不许坐我的床。”
这明明是狗窝。
Alex被踢到床边,两个人的相处模式,这种小打小闹再平常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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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意识地伸出了右手撑住胳膊,不让自己掉下去,指根处并不会有人特意去看,牙印的颜色也很浅淡。
但手摆到面前,再看不到就是瞎,俞粼近视度数没到瞎的程度,更何况,她今天戴了眼镜。
“什么东西?”
她一开始以为那地方沾了什么酱汁,然而现在仔细瞧,一排绕圈的整齐痕迹,像是人的牙印。
Alex想收回手,抽不回去,即使力气远在她之上,他也绝不会和她玩力量的拔河游戏。
“这什么?”
“刺青。”他诚实坦白,“上次送你回学校,你咬的齿痕。”
“我咬的……”
她摸了一下,色料牢牢沁入皮肤,是真的,不是画的。
“文身?”
她冷冷的视线看过来,眉毛扭曲在一起,黑色的瞳孔变成这冬夜里会吃人的猛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你?把我的牙印纹在手指上?”
她难以置信,又确认了一遍。
Alex很轻易洞察到了主人的情绪,他不敢继续回应了,垂头坐着,像是等待审判的罪犯。
“你他……”
俞粼差点忍不住说脏话,这人疯了吗?把牙印弄皮肤上?还是手指上,他公司的人看到了怎么办?
这?
能洗掉吗?
她实在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背着她干出这种蠢事,他怎么不刺脸上?和古代一样刺个“奴”字,戴个叁孔头铐,和脚链,滚到街上示众。反正他喜欢炫,干脆就这样昭告天下,他就是贱狗,就是给人舔脚的奴。
她扔了手里的试卷和习题,散落整床,如同残留的理智,那些东西瞬间被炸碎,高空掉落,七零八落。
“你脑子有病?”她感觉血液都因怒火而上涌,头顶的温度逐渐升高。
“我的牙印?”
冷哼,更像是嘲笑,嘲笑他的自作主张,惺惺作态。
“你觉得纹这个,我会很感动?你在自我感动什么?”
“你经过我同意了?问过我意见了?”
没有。
他悄悄在心里回答。
这心里的回答也被捕捉似的,她接着话说下去。
“你没经过我的同意,就敢往自己身上刺青?”
“你……”
主人看起来非常,非常,非常生气,气到语无伦次。
狗只能缩在床角,一动不动,敏锐的嗅觉让他闻出空气里极度危险的信号因子。
令人寒战的寂静过后,他艰难开口。
“对不起,主人。”
他在喊,喊自己主人。
俞粼却没有一如既往地享受这个称呼。
他真的把自己当主人了吗?
还是说,在他眼里,这不过是个称呼而已?
哪有如此自由散漫的狗?她从来没见过哪个主人能宽容一条如此越界的狗。
但作为主人的她也有错,错在不该无限度溺爱,纵容,她不够优秀,也不够合格,自然而然,养不出比肩赛级犬的宠物。
如果一切都要溯源,所有事情都在她的默许之下发生。
俞粼闭上眼睛,她不断自我安慰,自我平静。
其实他们已经是伴侣了,宠物和爱人的身份早就混杂在一起,这点小事不该让她有多大的反应,像普通情侣一样哄一哄,吵一吵,最终和好如初。
这样就真的行吗?就能翻篇再也不提了吗?
数次平稳呼吸,可再怎么做,她都没法真心实意地平心气定。
Alex很恐慌,他感觉自己在发抖。
因为他第一次见到这样严肃,阴沉到冰冷的主人,冷到屋内的暖气都停止运作。
她没有如同往常一样辱骂,抽打,只有无穷无尽的缄默。
“主人……”
他伸手去触碰她。
被躲开了。
说实在,他们关系说不上是正统BDSM,S对M的肉体折磨,sub和dom之间的精神控制,只存在于主人与奴,任何爱欲都会破坏关系的绝对信任。
那个圈子规矩多到像是人被规则玩弄,他们自私自利,只想享受性,享受爱,享受掌控与被掌控,将那些规则都抛之脑后。
为什么反应这么大?他就算不是圈内人也很清楚,作为一条狗,作为所有物,刺青这种永久性的东西,就该过问主人,他每一寸皮肤哪怕是一根毛发,都得被允许才能做出改变。
甚至得让主人亲手改变。
可他就怕她不同意。
他不想听到她说出拒绝的话,所以,像个青春期的叛逆小孩,先斩后奏。
他第一次私心这么重,想要把那枚求婚戒指,永永远远地,留在身体里,皮肉上。
要是可以的话,他连内脏都想掏出来刺上她的齿痕。
床垫被抬升了一些,俞粼起身准备离开,Alex的目光紧紧跟随她,再次开口:
“对不起。”
“对不起?”她一直都在强留理智,最后还是让它失控飞走,“套路我,让我咬你,私自文身,你下一步想干什么?让我当你的狗?随你使唤?”
“我不想……”
“去洗掉。”她怒不可遏,“下一次放假,再让我看到这东西,你就给我滚。”
滚。
她的表情不像是玩笑话。
这是什么意思,主人要抛弃他吗?要丢掉他吗?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吗?
几乎是本能驱使,他无助无措,追上去扯住主人的肘弯,死死扣进怀里抱住了她。
“主人,我只是、只是,想把您的印记留在身上……这样我会很安心。”
他尽力让自己语气卑微到尘埃里,让她能多看自己一眼,哪怕是虐待他,都比这样无视要好太多,太多。
小狗可以承受主人的所有体罚,但没法承受冷战。
“主人……”
他想起来那天,她说过,这段关系她说完,就真的完了。
他汹涌的情绪夺眶而出,他惊恐万状,哭了。
“不要叫我主人。”
小狗却偏要执拗,埋进颈窝里一直念叨她主人。
“主人主人主人……”
嘴里含糊其辞地喊她主人,顺势把主人抱得更紧。
“我怕主人会拒绝让我刺青,我才先去……我、我再也不敢了!”
“Please,请原谅小狗,请原谅我,求您……I apologize,我道歉,请不要生气,Don’t go……”
“That’s all my fault.”
说到最后他语言都混乱了,中英混杂着乱说。
“请不要离开小狗……”
“Alex。”
他心脏骤停,这是她第一次正式的叫他的名字。
不是小狗,不是调情时总会说的哥哥,也不是任何其他的词汇。
这个称呼有多可怕,在BDSM里,很多人会用sub的名字当作安全词,能最大限度的将沉迷角色扮演的两个人抽离出,回到现实世界。
这时候喊他,就像是,一种宣告游戏结束的含义。
“放手。”
主人连多回头看他一眼的可能都不给。
他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他开始像条狂犬病发作的疯狗一样,攥着她的手腕,抱着她的腰,最后就算被踢开,他也要拉住她的腿放肆大哭,在她衣摆留下湿答答的泪痕。
“主人不要丢下小狗……我只是,只是想要主人的齿痕永远留在这。”
“我知道错了,我马上就去洗掉,我马上就去,求求主人不要再说这种话!”
“放手。”
她重复了一遍。
Alex还是没放。
他已经哭到不行,双肩颤抖,都是因为他自以为是,以为这就能永远留住什么了,结果呢?
他现在要永远的,失去主人了。
“不放?”
他小心翼翼地抬头。
“你再这样。”她冷冷回头,“我……”
“我放——”
他害怕到双手捂住了耳朵,他怕真的说出来了,真的会如他所想。
“不要说……”
俞粼看了一眼行为疯癫,双眼通红,狼狈不堪的狗,没有继续说,往客厅里走。
她不爱穿鞋,光脚和木地板的声音宛如刀尖在身体里的频率,Alex感受到了,捅得很深,内脏在出血。
那些伤口真的出现了空洞,被所有复杂失落的情绪塞满,沉甸甸的,压迫肠胃。
好痛。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主人不喜欢他这么做,讨厌他这样的步步紧逼,他身上的痕迹,让她感觉到了极度的恶心。
会恶心吗?他们不是已经被永远绑定在一起了吗?
他果然太沾沾自喜了,凭什么以为做过爱,求过婚,甚至是血缘相近,就能永远被绑定在一起?他的主人永远都是独立自主的个体,她是人,人类不会被任何一条狗完全占有。
他开始反思,仔细检讨这些日子,他都做错过什么?
自从她上了高叁,两人就很少见面,他没有提供无时不刻的陪伴,没有足够的鼓励,连做爱都没有。
现在回想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她都在暗示,她渴望,他装作全然不知,用忽视去敷衍,还美名其曰为了她而克制。
就在刚刚,他竟然恬不知耻对主人的脾气挑叁拣四,难怪会惹主人生气,被赶出家门,被丢掉,都是情理之中!都是他活该!
真的要被丢掉了吗?
真的吗?
“主人要丢掉我了吗?”他鼓起勇气问道。
沉默让所有猜想都变成悬在心里的巨石,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绑着自己,被轻轻一推,身后就是万丈深渊。
他曾做过很多在雷区试探的小事,他是条幸运的狗,有一个温柔善解人意的主人,日常干一些无关痛痒的坏事,全都能被主人轻易原谅。
所以他才畏惧,这件事,就是引爆所有炸弹的最后一根线。
或者说,早在不知不觉中,那根线已经被自己亲手扯断了。
“我真的知道错了,主人……”
主人没有反应,脚步声依旧在回荡。
“不要走。”
想拉住她,想多说点,为自己的行为再做无谓的辩解。
一切的哀求,乞怜,等来的,都只有一个冷漠的背影。
俞粼换上外套,刚刚的震怒让她去浴室洗了把脸,撑着洗手台平静好久。
她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表情,完全被愠怒左右心神,其实她也很狼狈,只不过,不是用哭来表达情绪。
她眼角红了,因为自责而委屈,因为无措而不快。
她不想生气,完全不想,但真没法克制。自己的狗干出如此荒诞不经的事情,都是因为她太过自满,狗还能去哪呢?他只有自己一个主人,便翘脚享受养狗带来的所有便利欢愉,从来没有意识到狗会耍她,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会脱离自己的掌控!
一切都是因为,她不够格,不够严厉,不懂得怎么给他立规矩,不知道该怎么去正确驯化这个家伙。
她太年轻,正如母亲带给他的身份,他是比自己高一头的长辈,她在他面前就像是一个幼稚的,完全无害的小女孩。他乐意就陪自己玩一玩,如果他不乐意了,就能随心所欲,任情恣性。
虽然他脖子上套着的是项圈,名义上他是渺小卑微的宠物,但锁链的另外一头,永远都是她在被拉扯。
凭什么?
不凭什么,就凭这一切都是她允许的,她不舍得用呵斥,戒律,甚至是牵引绳限制他的自由,给了他无限放肆的机会。
所以现在,她作为一个主人,只能如此仓皇落败地躲进浴室,只能不踏进房间和他共处一室,为了隔绝他,只能在这气急败坏地单向输出怒意。
手机提示音,从口袋里传出,是母亲发来的,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吃饭,顺便叫上Alex。
她如果想结束,从现在此刻起,她就会离开这个地方,而不是在这里胡思乱想,想该怎么惩罚他,罚他跪在墙角认错,罚他反思,写日记,检讨,如果再胡搅蛮缠该如何使用更恶毒的手段。
随着逐渐散去的暖气,脸上冰凉刺骨的水蒸发滴落,她渐渐重回镇定,她意识到自己应该清醒、理智地教育狗,而不是用停止关系的方式去威胁。这样没有效果,没有意义,只会伤透小狗脆弱的内心。
她深呼吸片刻,手机一关,走出浴室。
“你们公司不调休?”
主人终于说话了,Alex立马摇着尾巴凑上来。
“不许碰我。”俞粼后退两步,指着他的身后,“进房间。”
他转身进了房间。
“双手放前面,跪下。”
他跪在门口,房门没有关,她也不进来,就站在客厅这样抱胸看他。
“回答我。”
“是的主人。”
“9天?”她算了一下,改正,“还剩8天。”
“是。”他声音还带着泣音。
“不管你用什么方式,撒谎,盗图,每天必须更新朋友圈,每天都要回消息,来电必须接,你要让你身边所有人都相信,你这段时间不在这座城市,甚至不在这个国家,不能让任何人感知你行踪不明。”
他有些茫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俞粼缓缓走近,站在门口撑着门框,用脚划定界限。
“因为接下来的这几天,你一步都不能离开这里,吃饭,上厕所,都得经过我的允许。”
“我要回家一趟。”她系好围巾,脸上的阴霾还没完全散,“等我回来,不想看到你挪动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