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昀一去不回。
但她回不回都不要紧,因为慕容灼受到的礼遇已经足够表明一切。
程长老刚过来的时候,慕容灼喝的茶水是普通的甘露,景昀走了一刻钟之后,两个玄真观弟子急急赶来,替换掉了厅中的普通侍从,顺便换上了顶级甘露,灵花灵果。
“自己给自己当师侄,还把我变成了徒孙辈分。”慕容灼无声地喃喃,“这是要做什么呀!”
她到底不是傻子,慕容灼看得出来,景昀一开始根本没有想过同道殿打交道。然而在慕容灼说殓房被烧之后,景昀忽然改变了主意,带着她前来冒充自己的徒孙。
现在看来,景昀应该冒充的很成功。
与此同时,演道场。
“承让了。”景昀说。
玄真观观主踉跄了两步,在一边程长老的搀扶下站稳,面上却不见任何不悦,反而满脸喜色:“得受前辈指点,实乃幸事。”
观主和景昀交手之前,听景昀提出‘不动灵力,只动剑招’,心中还半信半疑,直到十剑之内,景昀空手夺走了他的随身佩剑。
观主是积年的老狐狸了,面上喜笑颜开,心底惊涛骇浪——以他的修为,在道殿里也很排得上号,但如果不动灵力,在面前这个少女面前居然过不了十招。
更要命的是,观主自幼熟读道殿典籍,一双眼比鹰隼还利。他看得出来,面前这位自称姓云的少女,所用剑法全都是纯正的道殿功法,然而其中有几招,分明是自千年前那场惊世惨祸后就已经失传了的剑法残篇!
千年前天地大变,四极摧、九州崩。天灾频频妖魔横行,道殿尊使及各派宗师奔赴各地,鲜血性命不要钱的填进去,直到道尊景昀在承天台上设剑阵为引,一力斩杀妖皇魔君,重塑四极九州,才镇压了动荡的妖魔,维持住了九州岌岌可危的秩序。
但那场惨祸实在造成了难以想象的动荡,道尊斩杀妖皇魔君之后,修为功德当即封顶,立地飞升。道殿及各派精锐折损大半,许多典籍被毁功法失传,因此而丧命的百姓更是无法计数。
刹那间观主上前一步,白胡子都快飘起来了,语气像是见到了自己暌违多年的亲娘:“晚辈少年时曾于道殿内承教,聆听玄真道尊、拂微真人两位祖师的功绩,心中仰慕,只恨自己晚生数百年,不得拜见祖师尊面,不料今日竟有幸能见到前辈,真是晚辈的荣幸!”
程长老眼珠子都快瞪脱眶了。
观主心里叹气——这个师弟是他最信重的人,心性纯正刚直,哪里都挑不出毛病,但太过刚直了也不大好,比如现在脑子转的就有点慢。
面前这位自称拂微真人弟子的云姓前辈身份是真是假?观主不敢断言,只有道尊、正使及道殿各位尊使才能判断,不是其他人能够妄自断定的。观主一旦承认,立刻就会得罪许多人——这相当于他擅自给道尊找了个祖宗,这是他有资格下断言的事吗?
但话又说回来了,不管她身份是真是假,观主敢以自己的毕生修为断定,她的道殿功法和用出的剑法绝对是真的,其中包括失传已久的许多残篇。
凭借她掌握的这些残篇,道尊不一定会承认她是拂微真人的弟子——拂微真人是玄真道尊的师兄,如果她是拂微真人的弟子,等于为九州之上所有的修行者凭空找来一个压在头顶的祖宗——但绝对不会否认她是道殿中人,并且还会以礼相待,至少也要给她一个道殿供奉的身份。
河阳玄真观观主的身份在河阳乃至宣州都有些分量,放在整个道殿里又不算什么了。所以观主话里话外从始至终没有直接承认她的身份,绝不给自己落下话柄,但这并不妨碍观主待她百般恭敬——如果这位前辈开心了,愿意把残篇功法的完整版本泄露给他一两部,将来这就是观主修行道路更进一步的莫大本钱。
观主的小算盘打得太响,景昀焉能不知?她也不揭穿,只淡淡嗯了一声,而后道:“我今日前来,是为了一件同妖族相关的事。”
观主谦卑道:“前辈请说。”
景昀若有所思,说出口的话忽然南辕北辙起来:“你方才用的第三招,是玄真道尊的风雨剑法起手式?灵力自冲虚脉而下?”
观主道:“是。”
景昀道:“那一式玄真道尊后来改过,起手式灵力自冲虚脉转入太玄脉,而后衔接风雨剑第三式斜风细雨,第二式弃而不用,风雨剑的修订版编入了道门剑法总诀第十九版,如今是失传了么?”
观主一怔,他本是用剑的行家,细思之后心头一震,直觉有理,苦笑道:“谢前辈指点,千年前动乱时道殿倾塌,道门剑法总诀第十九版随之毁了,许多典籍如今不存于世,实在惋惜。”
他说着倒把自己说的伤感起来,忍不住长叹一声,偷眼望向面覆白绫的景昀,心想这位前辈纵然不是拂微真人亲传弟子,能掌握许多典籍功法,想必身份也不一般,必然更加悲痛惋惜。
景昀面无表情,平平淡淡附和道:“实在惋惜。”
她倒不是不惋惜,只是岁月消磨,一千年都过去了,那点叹息也早在更多情绪中消磨殆尽了。对师兄的怀念使她夜不能寐,天君和凤君生怕她想不开于是拼命给她分配任务更令人疲惫……啊,想起来就让人心生恼怒呢!
“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这几日或许会有几个少年人来求见观主,自称道殿右司少使。”景昀很快整理好了情绪。
观主闻弦歌而知雅意,可惜领会错了方向:“前辈是想说,他们是假的?”
“他们是真的。”景昀说,“一旦他们求见,立刻让他们来见我。”
.
当晚景昀和慕容灼被观主热情地留下,挪出了玄真观中最好的客院。
慕容灼端着甘露从外面进来,心里发毛:“那个观主是中邪了?谄媚的让人害怕,我都担心他会不会跟妖族有什么勾结,准备把我们切块卖给妖族。”
景昀说:“你就不能正常点吗?”
慕容灼问:“那他是什么意思?”
景昀哂笑道:“因为他本来想从我这里拿到更多残篇秘籍,突然发现我和道殿右司似乎有联系,未必能多留我几日,着急了,当然就只能拼命讨好。”
慕容灼鼓掌道:“你是故意的吧。”
“逆徒!”景昀斥责道,“不敬师长,出言无状,早晚把你逐出师门。”
慕容灼檀口微张,警惕地左右看看,挥手设下结界:“你怎么这么入戏!我们两个到底谁大你心里没有数吗?”
景昀闭眼调息,没有说话。
慕容灼愣了一下,赶紧凑过去:“你怎么了?”
景昀声音还保持着平静,面色已经苍白如纸,是神识过度消耗的表现。
慕容灼猝然变色:“你的神识一直都没有收回来?你疯了?”
景昀说:“我没事。”
“你现在神魂本来就是缺损的,仙力封印导致你神识消耗的速度比恢复的速度快。”慕容灼难得冷下脸色,“寻找拂微真人的神魂不差这几天,很快就能借助道殿的力量,你到底分不分得清轻重缓急?”
景昀摇摇头。
云罗已经解下,景昀却仍然闭着眼,她一手按住眉心,睫毛微微颤动,额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你怎么了?”慕容灼怒火顿时消散,惊恐道,“不舒服?”
“不是神识的问题。”景昀从牙关深处挤出几个字来,“我好像感觉到一点神魂的联系,它在……”
慕容灼立刻弹起来,警惕环顾四周:“在哪里?”
作者有话说:
明天继续!
顺便说一下,春风渡这个单元,师兄还会出现几次,大都是在回忆里,真身出现会随着神魂寻找的进度一点点推进的。
第10章 10
◎据说玄真道尊出身宣州◎
“不知道。”
景昀一手按住眉心,因为用力过大而指节泛白,识海深处牵扯起阵阵细密的剧痛。
那是神魂感受到了它曾经的一部分,因而发出了无声的召唤。
神魂天生会对自己的一部分发出感召,如果景昀现在当机立断强行召唤,未必不能把感应到的那一丁点神魂强行拉扯回来。
但景昀犹豫了。
虽然修行者公认神魂为本、肉身为寄,但没有办法否认,一旦神魂脱离原本的身体,如果不能及时找到下一个寄身之所,那么迟早会逐渐削弱,直至湮灭。
拂微真人江雪溪一千年前肉身消泯,神魂尽散。作为千年前公认的人族第二,大乘上境顶级大能,他的神魂强度绝对是超乎想象的——但就算江雪溪再强,终究还未飞升,依旧只能算是凡人。
哪怕是大乘境巅峰,距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但与飞升的仙人相比,那一步就宛如天堑。凡人的肉身魂魄都远逊于经过仙气淬炼的仙身与神魂,故而江雪溪神魂能留存千年而未消散,实际上是依靠景昀当年在天门前生撕下来的那一角浸染了仙力、已经淬炼为仙神的神魂。
——已经一千年了啊!
那毕竟是千年的岁月,芳林旧叶催新叶,流水前波让后波,时间可以消磨一切,沧海能够变成桑田,山川亦能改头换面。如果现在她收回神魂,师兄的神魂还能否继续存留?
刹那间景昀五指攥紧,指甲因为剧痛切入掌心。她在剧痛中闭上毫无光彩的秀美双目,一手向前平平摊开,凌空生出无数纵横交错的银白线条,在空中构成了一幅微缩舆图。
只要慕容灼对宣州再熟悉一点,她立刻就能看出来,这分明是千年之前的宣州地图。
千年过去,城池国土重新划分,山川迁移河流改道,但整座宣州的轮廓依旧在这里,不曾改变分毫。
景昀淡红的唇角一动,低声念出一句法诀。
这不是召唤,而是追踪。
下一刻,她睁开眼,掌心光辉完全消散。
“……不见了。”
神魂之间的感应存在范围,短短片刻之间,剧痛消泯无踪,一切牵引烟消云散。
这代表着她缺失的部分神魂已经离开了她能清晰感应的范围,线索戛然而止。
饶是景昀见多识广,此刻也不由得蹙起了眉。
——为什么她缺损的神魂,居然还在移动?
.
清晨,慕容灼对着餐桌,陷入了长久的静默。
可以看出来玄真观下了心思,整张桌子上琼浆玉液奇花异果应有尽有,既彰显了玄真观的实力,又表现了对前辈的看重。
慕容灼对着一桌仙气飘飘的菜发呆。
“我虽然有一半凤凰血脉,可是我真的不喜欢吃素啊!”
景昀从桌边路过:“你吃不惯?”
“没有一点荤腥,甚至连油都没放半滴。”慕容灼娇艳的面容扭曲了,“就是兔子精,也吃不下去这样的东西。”
景昀:“还好吧。”
慕容灼瞪着她:“你吃得惯?”
景昀:“还好啊。”
慕容灼看着景昀,像在看一个怪物,良久才缓缓地道:“怪不得天君器重你,这份心性和忍耐,干什么大事干不成呢?”
景昀叫她不要夸张:“修行者大多辟谷,断绝饮食不在少数,口腹之欲要克服其实不难。”
慕容灼说:“可是当年天君下界,投生成我七皇姐的时候,照样一边修行一边饮食不忌,我们一同在宫里吃拨霞供,还险些把大殿给点着了。”
“天君是先天真神,出生落地即为仙界尊者,当然不必受种种制约。”景昀淡淡道,“有人来了。”
慕容灼:“嗯?”
下一刻她也听到了动静,朝外看去,只见一位玄真观弟子进了院门,在门口阶前顿住脚步,行礼道:“两位前辈,右司使者到了。”
“来这么早啊。”慕容灼悄悄对景昀说,“幸好我们起的早,要是我今天睡过头可就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