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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绣虎道:“太子殿下半个时辰前出门赏雪去了,让四娘再多睡会儿。”
    姬若木年长阿四十九岁,素来稳重,实在不必阿四操心的。
    于是阿四也不再问,传唤山庄的管事,要打开仓库查看存粮。她昨夜已经想过了,民以食为本,想要帮助流民最简便的就是开仓放粮,让她们有度过冬日的食物。
    管事不愧是东宫退下来的旧人,对主家的要求从无疑问。管事毫不迟疑地带领阿四前往粮仓,那迅速的动作,至少证明了山庄在粮食上的账很清明,或者管事做账技术高明。
    司天台没算错,今日风雪极大,廊间棉布为寒风吹鼓,行走其间的侍从瑟瑟发抖。管事无数次悄然回头查看阿四的状态,一旦阿四表现出一星半点儿的畏冷,她就得把人劝回屋子里去。
    奈何阿四钢筋铁骨,半点瞧不出昨日受风的情状。幸亏管事没有把关心的话问出口,否则阿四一定会回:她这辈子还没尝过生病的滋味。
    粮仓所在偏僻,好半天才走到地方。管事掏出钥匙打开门锁,粮仓大门一开,谷物特有的气味混杂部分霉味扑面而来。阿四差点没被熏个仰倒,忍了好大一口气,眉毛皱的死紧:“都有霉气了。”
    管事指着角落单独存放的粮堆说:“这些是前两年留下的部分陈粮,因为秋日连绵的大雨稍有些受潮,吃用时候口感不如新粮,供仆从填饱肚子。”
    那堆米粮虽然只是“部分”,放在眼前却相当多,阿四必须仰头才能看见粮食堆出的尖尖儿。但是,和雪地里尸骨相比较,也是小巫见大巫。
    除了这批陈粮,阿四又示意要库中所有的大豆:“这些粮,明日我要带走。”
    山庄内人不多,随行的禁军以安全为重,真正能帮忙运输、蒸煮粮食的人不算多,而阿四也只有一个白天来做这件事,这些粮食已经足够了。
    估计难以赈济所有灾民,但至少让人都能吃上一顿热乎的食物。
    “喏。”管事不问缘由,一概应下。等阿四走出粮仓,管事安排侍从开仓装粮,只等明日一早装进马车拉走。
    午后,阿四在厅堂等候长姊一并用餐。姬若木裹挟一身寒气进屋,脱去斗篷长靴,坐到阿四上手空出的位置。姬若木见阿四米粒未动,率先夹起一块酱肉吃下,而后笑道:“阿四只管先用,何必等我。”
    记忆中的幼妹在桌案高的年纪,最是贪吃,绝不顾及旁人。到底是长大了,许多事情不能与从前相较。
    阿四这才开动:“本来就是约好的,反正长姊很快就会回来,等一等饿不着我的。”
    姬若木观察妹妹吃用不多,忍不住道:“听人说,你早上去了山庄的粮仓?若是不放心,多带些粮食走吧。我们只需带足粮食,届时再令人往临近村庄购置其余所需物品。”
    阿四握着象箸戳动盘中餐,怏怏不乐:“带多少粮食才足够?总归是不够用的。”
    姬若木听出阿四语气下的别扭,哑然失笑。
    明知山庄存粮不足,又在意“分寸”,想要任性又说不出口。
    她借着举杯饮酒的动作遮掩唇边笑意,温声说道:“不够就再多带些,不必考虑太多。来时行李大多可以弃置山庄,山庄内人手也尽可调用,庄内粮食不足就从别处调动,直到带足让你心神安宁的米粮。”
    姬若木此刻不考虑远在天边的芸芸众生,独独担忧阿四心神不宁。每年各地都有因为天灾人祸死去的人,他们或被隐藏,或无人知晓,更多的成为奏疏上的一串文字。看得多了,再柔软的心肠也要百炼成钢,更何况,姬若木本身并不是感情充沛到可以随意同情的人。
    在这个世界,人和人之间,向来有着云泥之别。主人不会切身地体悟虜隶的苦楚,连同情都吝啬。
    姬若木仅仅是担忧阿四而已。
    可能是心灵上感受到来自亲情的抚慰,阿四当真安下心来吃完一餐。
    太阳西斜,雪势见小,阿四取佩剑于庭中舞剑,为的是投桃报李,报答姬若木昨日的歌曲。
    剑是凶器也是礼器。大周官员位高者,持笏佩囊携腰品。腰品即是佩剑。镶嵌金银宝石的佩剑,剑身光亮,却是纯粹的装饰品,并未开刃。
    阿四举剑起势,两袖翻飞,雪地上人影舞动、剑影含光。琴声作响时,阿四顺意回头,与姬若木相视一笑。
    今夜好眠好梦。
    天色尚且昏黑,山庄已经点起明灯。禁军与山庄仆役打理行装、搬运粮食,有人快步上马往鼎都方向报讯,也有向临县先行探路,一切都在尽可能的安静下有条不紊地进行。
    蒙蒙亮时阿四起床更衣,开门之际,外面已经是整装待发的队伍。
    姬若木披着狐裘站在廊下,听见声响侧首问:“阿四醒了?今天时间很紧,就不在屋里吃了,先上车吧。”
    运粮的马车已经提前驶到山下,阿四与姬若木同车出发,下山与车队会和。比来时庞大一倍的队伍缓慢地起步,每辆车边都悬挂着一盏灯,摇摇晃晃向阿四牵挂的方向进发。
    临县城墙下,三五十个仆役在搭建木棚,县衙的差役打着哈欠守候在一旁,三个大铁釜被架在新砌好的石炉上,就地取材融化雪水,再投入豆米煮成粥。
    太阳升起前的冬天,实在太冷,熬粥的时间也被无限拉长。飘散出去的香气和温暖的火光吸引流浪者的目光。
    车队就官道驶过临县外,阿四坐在车上,远远地望见那一幕,转头问长姊:“这是临县常有的做法吗?”
    姬若木正闭目养神:“从前是没有的。应该是昨日我让人去城里找端王府送粮,被有心人看在眼里了。鼎都内的县令和临近的县令都是好差事,家里人多势众,消息也灵通。”
    上行下效,也算不错。即使只是投机讨好,也能救活不少人。
    阿四无意苛求,放下车帘不再探看:“那我们去哪儿?”
    “去你认为最需要救助的地方。”
    于是乎,队伍停在阿四心心念念的农庄外。
    第191章
    农庄内灯火通明, 已经有不少粮袋堆积在庄内,部分粮食被分装在小袋中,部分用来蒸煮。庄内大多数阿四熟悉的面孔, 搬运着意外的粮食和柴火, 烧火做饭。
    姬若木点了小队人马回京报讯,不止向宫中禀明行踪, 也向端王府叫来帮手。如果由各大王府出人出力赈济, 那样声势过大, 反而不美。因此只当是太子出财帛购买, 由嗣端王玉照的内人,王孺人家商铺提供米粮运送出城。
    这世道, 流民多, 路上匪类成众, 必得是养得起看家护院的大门户,才经得起大生意。
    浩浩荡荡的车队融入农庄热火朝天的氛围,正在进行的准备工作以原先的数倍速度推进。附近的流民、贫民听到消息逐渐赶来, 此处人烟愈见阜盛。
    留下百许人守卫姬若木与阿四所在的马车,为安全着想,马车停在了路口边的矮坡上, 借着密林避风,又能看清下方情形。
    姬若木揣着手炉笑问阿四:“怎样?是不是心里舒坦许多?”
    “嗯!”阿四扒拉车门远观, 咧嘴笑道,“这就很好很好了。”
    “能救多少就救多少,我们今日也算是尽力而为了,但求心安。”
    腊月寒冬, 姬若木素来是窝在宫里靠地龙火炉保暖度日,难得外出一趟, 不免畏冷,示意阿四:“快快将车门合上,这点暖意都要跑没了。”
    “这就关上。”阿四连忙关上门,可她又是个坐不住的,隔一会儿就要掀开车窗瞅瞅情况,顾及姬若木身体又迅速关上。
    如此反复数次,阵阵寒风,姬若木失笑,自己裹裘保暖:“罢了,你就开着看吧。”
    “我还是下去看看吧。”阿四做不出这样让阿姊平白因自己受冻的事儿,她自认不怕冷,又有之前在农庄的经验在,即刻就要下车相助。
    姬若木拉住阿四的手臂,低声叹一气,不能放心:“外面人来人往,不算十分安全。今日我虽带你来了,却不能任由你这样出门去。”
    人多必有争纷,一个不留心,外面人死伤事小,若是伤到阿四,今日势必不能善了。
    阿四坐回原位上:“我明白了。”
    流民汇聚,争先恐后地堆挤在农庄外,面黄肌瘦,衣服勉强蔽体。
    为了安抚阿四躁动的心,姬若木指着远处的人群讲述一些从东宫属官那儿听来的旧事:流民身上的衣服,是流民最后的财产。不得不当衣服换粮食,就是山穷水尽的时候。能撑到出门寻粮的人比冻饿而死的人好些,在角落默默死去的人要比被人吃掉的好些。
    人吃人,从来不是故事,而是一直在发生的、经常反复出现在太阳底下的旧事。说它旧,是因为这事实在不新鲜了。
    这话颇为有趣,姬若木是极少和人开玩笑的,阿四为这冷笑话感到心情复杂。
    全副武装的禁军手握兵器震慑毫无纪律的流民,强令众人在农庄前的空地等候,不许随意逾越围栏半步。——农庄外有一道紧急竖起的木栅栏,用来保护里面分发粮食的人和食物。
    因好心而死去的人也屡见不鲜,这是必要的防护。
    等农庄内准备就绪,熟悉的农庄管事站到临时搭建的土台上,面向流民高声道:“女人孩子和男人要分开,左边三列给女人和孩子,超过车轮高的男人全部在右边。无论是否一家,必须女男分道。”
    在一列气势非凡的禁军注视下,挤在前面的流民慢慢地分流。肉眼可见的,男人的数量要比女人孩子加在一块儿还多。女人和小孩往往还没到绝境,就会被售卖,一家之中留到最后的往往是身强体壮的户主——目前大多数是男人。
    每口釜边摆着二三十个木碗,发粥的人不许流民带走食物,必须用这里的碗吃完粥才能离开。大部分人会立刻狼吞虎咽地吃下,一旦离开这片有秩序的地方,下一刻手中的食物归谁就不一定了。流离失所的人,是很难得到庇护的。
    少数人会哭求,家中老幼因各种理由不能外出的。主事人便会说:“你们且安心等候,再过两个时辰便给你们一人送二两豆带回去。”五体投地、感恩戴德者不计其数。
    阿四遥遥望着,对秩序井然的队伍颇为满意,说道:“既然女男分列,不如就让女人和孩子都在农庄中暂住些时日吧。”
    姬若木曾负责过类似的事务,摇头示意不可:“怜悯之心可嘉,但你绝不能轻视她们。实际上,她们活下去的方式比你我所预想的多得多。而且,农庄内住的人不多,要是流民的数量超过了农庄原本的人,这个粮食富裕的农庄会很危险。”
    等禁军随她们一起离开后,但凡其中混入几个附近匪类亲眷,或者外面有起恶意而与内通讯的人,抢粮是小事,死伤多了反倒要狠伤了阿四的心。这与姬若木今日来的目的相违背,既然带阿四来破心结,还是得尽善尽美才好。
    阿四长长叹息,对大周境内的安保深感担忧:“就连距离鼎都这么近的地方,都有盗匪胆敢做这种恶事吗?”
    “只是以防万一。这个冬天太冷了,冷得出奇,去年秋收又不如以往。狗急了也要跳墙,更何况是人呢。”姬若木眺望东方新升的太阳。
    太阳只有在升起和下落的短暂时光内可以用肉眼直视,会灼烧眼睛的光芒为夕阳和朝阳添了神秘的光彩。
    姬若木提醒道:“最晚午时,我们就要往回走了。”
    已经有数百流民吃完热粥,用身上的衣服裹着二两豆子离开农庄。顺着她们离去的方向,赶来更多的人。而经历漫长等候,满眼都是热腾腾食物的流民也发现了左右两侧米粥的差异。
    米和豆是混着煮的,但左边多用米,右边多用豆。煮粥的釜上有盖,加之天色昏暗,远处的人分辨不清,此刻天光大亮,即刻就有男人嚷嚷起来。
    吃豆不如吃米舒坦养人是共识,普通百姓人家能吃豆米参合煮成的豆饭已经极好的了,而今罕见有贵人大发善心,要发白米粥,哪个也不舍得错过。
    凭什么这边吃豆粥,那头吃米粥?凭什么这边二两豆,那边发一斤米?
    刚开始尚且顾忌禁军手中明晃晃的盔甲刀剑,随着议论的人多起来,那可是整整半斤米啊。
    所谓人多势众,不平助长了饥饿带来的燥怒,队伍骚乱起来。右边队列中不时有人往左边探头探脑,试图浑水摸鱼。管事高喊白米粥是为小孩准备之类的话完全被当做耳边风。
    不患寡而患不均,是人性。
    一有男人带头往左边插队,后面胆大的人就多起来,挤挤挨挨往左边磨蹭,恨不得立刻占了吃白米的位置,甚至与左边的女人推搡起来。
    还有人愈发坦然:既然是官府出粮,他就该吃更好的。
    ——这是找死的蠢货。
    给女人发更多粮食的原因再简单不过了,那就是女人会把食物喂进更多的人嘴里,能救助更多的人。而男人,往往只能活下他们自己。
    阿四原先的复杂心绪立刻在纷乱中淡去,厌恶浮上心头。真实的、具体的人,尤其是男人,从来都是这样的,没有那么多美德,甚至恶心的恶习多得不得了。
    阿四告诉自己这是在生死存亡面前,面目狰狞是人无可奈何。她不能因为部分人的丑恶,而否定眼前所有的贫困百姓。只有衣食无忧的人,才有空闲讲究礼义廉耻。而对于底层百姓来说,讲究这些只会死的更早。
    在阿四不断说服自己期间,姬若木已经叫来近侍:“让他们安分下来。”
    近侍领命而去,骑马至临近处,挥手示意同僚。正冷声冷气呵斥男流民的禁军之一立刻收起废话,手起刀落砍断流民中嚷声最高者的手臂,以儆效尤。
    效果立竿见影,顷刻间场中安静地只能听见风声。
    被挑出来作为范例的男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便倒地昏死过去,没有及时治疗包扎,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方才迈出脚的男流民迅速悄悄回到原本的位置,昏死的男人也被裹挟着后退,等他再出现在人前时,身上的衣物和鞋不翼而飞。
    禁军齐声告诉流民们,这是贵人的恩德、圣人的恩典,再有不怀感恩之心而得寸进尺者,就地格杀。
    姬若木淡淡道:“小人畏威不畏德,这是必要的手段。”
    整个上午过去,每走一批人,就会有人试图展现遗忘的天性,前后一共死了七个浑水摸鱼的男人。他们身上沾血的衣物迅速被其他人扒走,□□、僵硬的尸骨留在雪地里。
    摆放在路面尸骨是最好的警示,死的人多了,偷偷绕路回来重新排队的人就少了。
    阿四所担心的女人们被抢走粮食的事情几乎没有成功的,她们比阿四设想的要强悍得多,成群结队地离开,凶狠地守护怀里的粮袋。跟随在母亲身后的小孩也如狼崽,奋力地跟随母亲脚步,毫无惧怕。或许明年开春,她们就能重新在某片土地上扎根、开始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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