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东道望海州外,姬无拂就撞上一位在当地颇有盛名的医师,据说是受当地刺史奉养,出入各处义诊。官道上,秦王的座驾遇上了行色匆匆的小队人,驴车上端坐着的人穿的衣裳也眼熟,似乎是州府的医学博士。
“是秦王啊,王刺史已经等候秦王数日了。请秦王先过。”医学博士的官话让姬无拂感到久违的亲切,作为刺史的贵客,医师有着寻常人望尘莫及的灵通消息,她知道秦王即将到来,偶然遇上也平静对待。
说完一句,医学博士就用方言催促车夫速速驱动驴车赶往边上小路。
姬无拂见她行色匆匆,料想医师出诊的急事,见她与渔民交流无障碍,便毫不客气地提出要求:“相逢即是缘,天快黑了,医师这是往哪儿走?若是匆忙赶不及,不如我令卫士骑马带你前去。我也好跟着去见识一番。”
医学博士快人快语:“那便劳烦了。乡民病重将死,某实在不敢再耽搁,多谢秦王谅解。”
姬无拂跳上马背,示意校尉拉医学博士上马,留下小半人手原地看顾马车行囊,即刻带着医学博士奔赴丘陵脚下的村庄。望海州不负其名,立足丘陵上,可眺望海洋波涛。渔民靠海吃海,撒网捕鱼是极具危险的工作,除了在波涛中九死一生地获取食物,常年居住在海边受海风侵蚀也让渔民的身体留下的病痛。
医学博士这回救治的人,就是出海捕鱼时被海浪打翻了船只,在海里跑了大半天才被路过的渔船上的渔民捞回岸上时候,已经神志不清了。
躺在简陋炉火边木架上的是个皮肤黝黑的男人,打量外貌二十岁许。操劳的人实际年龄往往比容貌来得小,也就是说,这是个失温过度的少男。
即便有快马护送,医学博士依然没能救上这条性命,放下探脉搏的手:“在海水里泡了六七个时辰,应该尽早来叫我,现在已经没救了。”
渔民眼中血丝遍布,点点头:“二郎救回来时我们心里就有数了,本是不打算打搅柳医师的……唉。柳医师帮我和三娘说一声吧,让她不用担心我,好好地在城里学医,月底我手头的咸鱼晒好会抽空去看她的。”
每年村里都有死于海中的人,渔民生于海、死于海,几乎是命中注定的事,麻木得连痛苦都提不起劲儿来,她也没有时间去耗费在伤心上。
渔民的女儿三娘是官学的医学生,是医学博士的学生,平时课业繁重回家的次数不多。
医学博士见得太多,叹道:“节哀顺变。”
“这都是命啊,早死点也好,省了做娘的事,今后不用替他费心了。”渔民带着小女儿把二男的尸体用草席一卷,前后捧着往后山提前挖好的坑洞里埋,附近的两个土堆里已经埋着丈夫、大郎。
明知人活不了,终是等到医师来落下判决,可怜母亲慈心。
医师带来的车夫是会说些官话的,勉强将前后的事情给姬无拂解释了一通。这户人家算是村里的殷实人家了,渔民是村长,还能供三子在城里官学读书,家中除了出海打渔的船,还有烧盐贩盐的生意。
医学博士又给围观的村民治了病,等空闲下来天已乌黑,村民热情地招呼医师留下吃饭、休息一晚。医学博士手指一指看着就不好惹的一行人,解释:“这些是城里押衙的贵客,人多,我得先问贵客的意思。”村民对衣着华丽还养得起马匹的一众人敬而远之,小声答应下来,等着医学博士的回复。
她走近秦王身侧,刚要问问秦王的打算,就听见秦王和校尉凑在一处嘀咕:“我都差点忘记了,现在的盐是不收税的,算上前朝,已经两百年没收税了吧。”
不受盐税,可谓是仁政了。
春秋管仲在齐国为相,开盐政之始,直至隋朝方才免去这项重担。隋朝亡得太早,还没来得及重开盐税。此后一直到现在,盐井之利与百姓共。
校尉悄悄回答:“听说也有人说要立盐法,不过没到圣上那一关就被骂个狗血淋头,搁置了。”
医学博士柳大娘生怕秦王无中生出盐税来,赶忙上前打断谈话:“某事了,敢问秦王是即刻入城?还是在村中稍作休整?”
“现在这个时辰了。”姬无拂抬头望天好一会儿,扭头问,“城门早就关了吧?那就留下吧,让等候在官道的人都到这儿来,再多给些钱粮,让村民多烧水来,送些柴火海鱼。多给这户人家些吧,供养官学学生花销大,不容易。”
简单洗漱后,在姬无拂的强烈要求下,校尉拿出看家本领给主家烤了两只海鱼,刷上珍藏的蜂蜜和盐巴、胡椒。夏日炎热,姬无拂坐在火堆边等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把烤鱼吃到嘴里,就端着鱼汤、举着烤鱼跑到柳大娘边上坐着一起眺望海景。
柳大娘没有拒绝送上门的美食,调料都是贵重物,而秦王显然不缺这份钱财,吃她的天经地义。
作为医治无数贵族的医师,吃完鱼不忘向秦王发出警示:“海鱼味道鲜美而刺少,即便做鱼脍也不像河鱼那般易得疟疾,但得病者依然不在少数。京中好鱼脍者众,秦王来此地,切不可贪图口腹之欲。”
姬无拂合理推测:“听车夫说,大娘是王刺史座上宾,莫不是她贪吃鱼肉鲜美,腹中生虫,得大娘救治?”常听说东宫两个属官切鱼脍的手艺很好,看来王襄从前就是传闻中的其中之一。
柳大娘默认了。
吃完迟来的夕食,姬无拂擦擦嘴和手,和村长家的小女儿拉家常。有个官学在读的阿姊,渔民家的四娘也学了些官话,再有医师作为中间人,她终于能和渔民顺畅聊天。
海边制盐主要分两种法子,一是靠天晒盐,二是用柴火熬波。前者来得慢,且海边三五日一场雨,谁也猜不准,晒得差不多了再用火煮干。后者需要大量的柴火,要么用钱去买,要么人力砍伐来。
总归来说,都是极为费事的。不过,盐是天下人都要吃的东西,是不愁销路,自有商贾来收的。村里男人多在海上卖命,女人多在家里结网、熬波。
海上的风浪要看天色,渔船的坚固需要财力堆砌,海边不能种庄稼,唯一能完全因勤劳富裕的就是制作海盐,算是旱涝保收。海边的林木因此越来越少,不得不往更远的地方去砍伐,砍柴挑来卖的价格也水涨船高。
不过,既然朝廷还没把手伸到盐上,就说明国库还支撑得住。这让姬无拂的心情好了不少,隔日入城脸上也能笑出来。
王刺史见到秦王时脸色却不太好,依照秦王的行程,昨晚就应该休息在城中提前备好的宅院,突然改变的行程令王刺史分外忧心,即便后来找到了秦王的所在地,她也一晚上没能休息好。
在她的眼里,秦王与当年在太极宫招猫折花拆家的小娘子并无不同。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谁能想到世易时移,太子都换人坐了,当年的东宫詹事、现在的州刺史王襄还得时时小心盯着姬无拂,睡觉都得提着神经。
另一个没睡好的就是新都来的女官,身负皇命,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和秦王见一面。女官迫不及待地与秦王在厅中就开始絮叨:“岭南东道广州出了事端,秦王无事就早些往家去,去年年节都不在京,圣上与太子不知多少挂念……”
第236章
皇帝如果有要事嘱咐, 肯定是明令女儿回新都,此刻女官言辞含糊,可见有转圜的余地。
姬无拂眉毛挑老高, 满脸不信任:“从前都没听说广州出什么事, 只说那儿的繁华,广州通海夷道拉回来的奇珍异宝在鼎城东市卖的多好, 翰林院的一些稀有花草也是海上拉回来的, 我早就想去看看了。现如今, 我好不容易长大成人可以出远门了, 却突然来与我说广州不安全,我是不会信的。”
女官再三拱手:“某何敢欺瞒秦王?正是因为圣上爱子, 得知秦王意欲南向广州, 特意令人先行一步盘查, 结果广州都督路氏在此地大肆敛财,引得当地夷人富商不满,时有暴言。广州蛮夷人众多, 秦王若去,岂不是令圣上忧心?”
“广州都督无所作为,那就换掉他, 与我何干?我出来一趟可不容易,临到门前就此回头, 我不甘心。”姬无拂抱胸反问,“圣上可有明令我回宫么?如果有,我是要遵从的。如果没有,那就是阿娘疼爱我, 事先提醒我此去小心,总而言之, 广州我是一定要去的。”
据姬无拂所知,就连皇帝出远门的次数一双手都数得过来。
虽然皇帝是天下之主,但这天下她亲眼所见的地方并不算太多。亲王成年除非出镇各地,否则就要长住京中。眼下她是皇帝之子、十几岁的少年人,现在不任性,难道等到四五十岁再妄想游历四方?
少年人的任性是可以原谅的,中年人的出格可就不能再叫任性了,是发疯,稍有意外就要论罪的。
宫廷里有资历的女官都是看着姬无拂从小小一点长到如今高大模样,连谢大学士的话都不肯听的小皇子,难道能为女官几句话动摇吗?显然是不可能的。
女官无可奈何道:“圣上料定秦王不肯听某劝告,再有一言相告,请秦王务必珍重惜身,尊礼守法是好事,必要时刻,不必心慈手软。”
历来在宫中宠爱长大的皇子,再没有比姬无拂更守规矩的了,小事上任性些,却从未闯过出格的祸事,路见不平也是千里传书等候皇帝裁决,半分也不僭越。这样的做法没错,但是危机时刻就很容易出事了。
广州大食人与波斯人最多,还有祆教、摩尼教等外神信徒。非我族类,其心难测。一旦起了冲突,伤了夷人不要紧,要是姬无拂吃亏事就大了。偏偏姬无拂脾气宽厚,行事却脱跳,很爱往奇怪的地方钻。莫说皇帝,女官也是越想越忧心。
姬无拂摸了下鼻尖,给不出什么保证,顾左右而言他:“这话说的,不像是阿娘的口气,更像是三姊的意思。”
女官把话交代完了,叹气道:“圣上确有召秦王回京之心,不过宋王进言,才再许秦王半载。无论如何,年节之前秦王务必回京。”
姬无拂“嗯嗯”敷衍答应着:“那广q群每天更新晋江红袖书耽全网独家文,搜索524九零8一92州都督既然不好,何时换了人去?”
“广州都督路氏已是第四年,错处自有御史前去探查,四年期满,再行论罪。”女官疲惫地盯着秦王好一阵,终于放起了继续劝说的念头。
姬无拂见她口中说不出什么有用话,转头去找了王襄。
面对女官,姬无拂说话态度是斩钉截铁、非去不可,再见望海州刺史王襄,就得稍微收敛一些。世上有些人求诸人,有些人反求诸己。王襄其人,有诸己而后求诸人,她对自己的要求是很高的,行事公正有法度,为东宫詹事时劝谏太子从无虚言,很得吴王敬重。
而小孩子或多或少懂得些“看人下碟”的本领,姬无拂就从不去她面前犯事,王襄不是她能蒙混过关的人。长大以后,这点小心思褪去,变成了另类的心虚。
在王襄面前,姬无拂便率先开口说正经事:“西州杜刺史托我找寻她的男儿,此事王刺史可有耳闻?”
杜仲雅既然知道杜菩萨蛮在此,那这事大概率瞒不过王襄的耳目。让姬无拂自己去找人肯定是不成的,就该把麻烦事扔给别人去处置。
王襄板着脸,看着比早年时候还难亲近:“杜西州的姪儿早到两日想要带走杜小郎,我让姊弟二人见了一面,但未得杜西州首肯。杜西州一事托付两人来办,可有说怎么处置她家孩子?”
姬无拂不去说前因后果的废话,只道是:“她家小郎仰慕佛家,已然决心修佛了。杜刺史的意思是要成全他的心意,在广州出家为僧,不再问世俗事。我带来了杜刺史手书与度牒,请王刺史在广州寻一可靠寺院,供杜小郎起居。”
王襄不对同僚教子的方式多做评价,淡淡道:“母为天,子当从母。既然杜西州心意已定,我会安排妥当,期间就请秦王暂住在此。”
姬无拂老老实实地说:“我赶急,劳烦王刺史尽快安排好杜小郎终身。”听着这句不伦不类的话,王襄似乎有话想说,但又强行忍住了,告辞离开。
杜菩萨蛮的事情姬无拂懒得多管,让管事多送了些财帛,摆明态度以外,其它的一概由王襄处理。
姬无拂白日里往官学里闲逛,见到里面绝不少于半数的女学生,走在路上也能看见女人做工,拉着人做翻译与田野间的农人说话得知望海州女人也有分田,盐户产出的海盐也有官府专人管控价格,不许盐商合伙压价,如此种种,在当下,能做到这样程度的州府,满大周也数不出几个,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
望海州中曾发生过的惊世骇俗的大案随时间流逝,在历任刺史有意引导下,州府内乐户悉数放归为庶民,严查官商勾结,数十年教化下,望海州物阜民安。
杜菩萨蛮剃度那日,姬无拂出于好奇心去旁观,她穿着简便,混迹在人群中。寺院是当地一处名声不响亮却乐行善事的山间禅院,住持是个须发皆白的老翁,慈眉善目。
菩萨蛮跪在佛像身前,眼含热泪三拜佛祖。住持见惯了世事沧桑并不多问,手持剃刀,慢慢削去他的长发。
披头散发时,菩萨蛮的眉眼不明晰,等乌云坠地,眉目裸露,围观百姓不由低声议论起菩萨蛮的清秀的样貌。男生女相是极其有福气的长相,长发落地,更显得宝相庄严,貌如观音。
剃度之后,菩萨蛮舍去前尘往事,换上僧衣,受名“了尘”。
姬无拂只一眼,也为之赞叹。
长成这模样,无怪乎杜仲雅为他取名菩萨蛮了。
只是僧佛一道,在大周尚且不算主流,望海州的百姓大都是凑个热闹,有人且笑言:家中独子成人,若是这男儿愿意还俗,当个赘婿是不错的人选。
姬无拂听得忍俊不禁。
等人散的差不多了,姬无拂才带人进入厢房,与住持闲谈几句,添了一笔香油钱:“菩萨蛮……了尘此后便托付给住持了,望他能重修己心,习得安乐。”
住持送秦王下山:“阿弥陀佛,秦王慢走。”
此间事了,姬无拂告别王襄马不停蹄地往广州赶路。既然皇帝都叫人来明说广州不太平,那她必须得尽快去,看看能不能赶上好时候,热闹难得啊。
广州的热闹不同于都城,是有别于鼎城新都井然有序的、独属于商贾的繁华。姬无拂在书上看过海内华夷图,一寸折成百里,包络大周及其周边上百个国家。海内华夷图作者贾氏是大周昭宗时期的宰相,曾有言:凡四夷之使及使四夷还者,必与之从容,讯其山川土地之终始1。
海内华夷图是依照来使的口述描绘而成,在姬无拂眼中错漏颇多,为此她曾私下画过一张粗略的世界舆图,期望哪一天把这张简陋的舆图送给裴道作为礼物,裴道能完成行万里路的心愿,完成这张图。
可惜的是,姬无拂还没送出这份礼物,意外接踵而至,她不得不搁置了这件事,直到最近才想起。
依照现有的文书记载,广州通海夷道全长可达万里余,商船从广州出发,向南至屯门,然后折向西南方交州,向南途径真腊(中南半岛),越过郎伽戍(马来半岛),再过哥谷罗……
抛开复杂晦涩的各类奇怪称呼,简单来说,就是从亚洲一路沿着海岸线抵达非洲东部。另一条则是过琉球,向日本方向。
此去广州,姬无拂专心窝在马车上一步也没多余下车,全程专心致志地描摹心中的舆图和植物图。
高深的知识记不住,最简单的几样庄稼还是有印象的。土豆、红薯、玉米,三样似乎全是新大陆的东西。刚好不是现今夷人包含范围内。距离发现新大陆,还有将近八百年吧。
这时候就凸显有权有势有财的好处了,她既不缺人也不少船,虽然武器不如后世先进,但她又不是让人去攻打美洲,只是去热情好客的黄皮乡亲们手里换一些植物而已。
嗯……美洲黄金好像挺多的,她也喜欢。
姬无拂信心满满地抱着得意之作欣赏,硬是从白纸上的鬼画符上看出了美好的将来愿景。
先努力改变时下人的观念,尽量让女人站起来,能够控制自己的子宫,学会多少地养多少人、少生优育的道理。再从粮食方面下手,尽可能让每个人都吃上饭,不至于三天饿两顿。等肚子填饱,生命就变得昂贵了。女人就有精力去发展自己,无论是经商、作匠、科举、行医都好。生活充实、未来可期,就会顾忌生育对身体的负担和对事业的影响。
这样一来,粮食产量的增加才不会单纯变成人口的膨胀。“多子多福”的疯狂追求下,是孕妇累累白骨。
漫长的历史早就告诉她了,过多的人口从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只会让灾难下人相食变得更惨烈。
“大王乐呵好些天了,是为何而高兴?”绣虎小心翼翼地将磨好的墨汁倒进固定在马车一角的陶瓶中,以免颠簸的马车使低矮砚台中的墨汁流出,方便秦王取用。
依照秦王模糊的要求修改图纸的某个禁军幽幽道:“高兴就好了,何必问为什么。”
姬无拂书画皆不成,画出来的土豆、红薯、玉米三样都难以辨认,只好口述模样,再从随行的数百号人中翻找出擅长作画的人。
画工在当下算是比较低贱的工作,平日怡情尚好,学出个名堂来,天天三五个时辰为权贵作画玩乐,辛苦又不讨好。因此,能读书入仕的后生,家中长辈是绝不许轻易学画的。
一旦被家里长辈知道,她是凭画工博得秦王喜欢,不敢想那场面该多奇怪。
姬无拂几乎没接触过作画,也不知其中事端,乐陶陶地拍苦瓜脸禁军的肩膀:“回头一定多多地奖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