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跪了半宿,后来实在耐不住饥寒晕倒过去,才终于被抬进房中休息。
刚刚“病好”没几天,这下子又倒了,烧了两天,好容易退了热,整个人又瘦了一圈,本就纤弱的身体更加弱不禁风,秀美的面容早已失了鲜妍,脸色蜡黄,动辄咳个不停。
安定侯不由怀疑:“莫不是真的得了痨病?”
一句话,吓得孙氏再不敢借着病痛博取怜惜,拼命往肚子里灌汤药,生怕因为这个让安定侯真的疏远了她。
许是争宠□□心切,孙氏这回病了没几日就能下床走动了,完全不似以往动不动就躺个十天半月扮娇弱的作风。
孙氏出院子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傅怀柔的院子,侯府下人成群,难免有些踩低捧高的,看见她们母女失势就怠慢,女儿年纪小,又自来娇惯,因此孙氏最是挂心。
正是晌午,一天中最暖和的时候,孙姨娘进了院子率先去看熏笼里烧着的碳,见是上好的瑞炭,火也够旺,绝不会冷到她的女儿,才稍稍放了心。
傅怀柔一看见亲娘,可算是找到组织了,一双杏眼登时泪水汪汪,却瘪着嘴不敢落下来。
孙氏顿时心疼得直抽抽,上前将人搂进怀里,一连声地泣道:“我的儿,可苦了你了……”
教习嬷嬷沉默片刻,一板一眼地开口道:“难得姨娘来看三姑娘,今日的课程就暂且到此吧,明个儿再继续!”
孙氏登时眉毛一竖就要破口骂人,傅怀柔连忙拽了她的衣袖,勉强挤出个僵硬的笑,顺从地轻声道:“多谢嬷嬷了,天冷,嬷嬷回去吃点热酒也暖和暖和!”
待得教习嬷嬷离开,傅怀柔方让眼泪滚滚落下,抽抽搭搭地开口:“娘亲……”
孙氏搂着她,怜惜地为她擦眼泪:“好孩子,委屈你了……有娘在,何必忍那老刁妇!看娘怎么为你做主!”
傅怀柔这段时间经过那么多事儿,到底明白了些,摇了摇头道:“娘不必争这一时之气,好歹是皇后娘娘的恩典,若是娘和她冲突,倒叫娘娘如何看呢?娘娘已经对我们不满至极,再有把柄落下,只怕日子更加艰难了……”
孙氏为她的懂事愈发心疼,摸了摸她的头叹道:“是娘没用……我的儿,快别哭了,天干风冷的,别皴了脸!”
傅怀柔抹了抹眼泪,连忙问道:“娘你的身子可好些了?”
“没事了,不过受了些寒气,几幅药吃下去发发汗就好了!”
傅怀柔这才疑惑问道:“娘你好端端的,那日怎么就冲撞了四殿下?”
不提还好,一次此事,孙姨娘就觉得膝盖针扎似的疼,寒冬腊月里在石板地面上跪了那么久,这腿是铁定要落下病根的。
“唉,天潢贵胄的,脾气说来就来,娘不过提了一句承恩公府,他就勃然大怒……”
傅怀柔凝眉思索片刻,不由冷笑连连:“说不得便是二姐姐使的坏!那日可不正巧是二姐姐带来的四殿下,又是二姐姐送的人?难保不是他们提前串通好陷害娘亲的!”
孙氏这些天在病中,想得也多,早就明白了,微微叹气道:“四殿下高不可攀,贵气逼人,即便知道又能如何?别说无凭无据,就算有,又岂能去说四殿下的不是?那可是皇帝老子的亲儿子!”
傅怀柔只觉得气闷不已,冷声哼道:“怪道父亲都说二姐姐事儿精!娘明明没有招惹她,她还出此毒计陷害娘……这件事,我跟她没完!”
孙氏是真的有点怕了,握着女儿的小手,忧心忡忡地劝道:“清扬那丫头岂是好惹的,你可别跟她硬碰硬,总归她在家的时候也不多,咱们娘儿俩躲着她点就是!”
傅怀柔咬牙暗暗盘算,嘴上随口叮嘱道:“我知道,会注意的!倒是娘,以后离那些龙子凤孙远一点,他们何尝看得起我们庶出子女、看得起娘呢?娘不必上赶着去讨好他们!”
孙氏笑着道:“这会儿怎么傻了!柔儿,你仔细想想,四殿下是何等尊贵的人,你是没见,殿下长得那叫一个气度不凡,威仪俊朗!比你舅家表兄弟们可是云泥之别!若是将来柔儿能嫁入皇子府做皇子妃,说不得以后还能母仪天下呢!”
傅怀柔年幼,还不至于谈到婚事什么的就脸红,皱了皱眉叮嘱道:“这话可千万不能在外头胡说,妄议朝政是要被砍头的!”
饶是傅怀柔这种成日里憋在内宅的小丫头都知道有些话被有心人听到,恐怕立马就能治她们大罪。
傅怀柔靠在孙氏怀中,叹气道:“说到底,四皇子生母早逝,母族不显,哪里比得上中宫嫡出的二皇子正统尊贵呢。”
孙氏想了想,摇头叹道:“先不说二皇子年纪和你就不大般配,皇后娘娘岂能喜欢你?讨不得婆婆欢心,日子哪里能好过!”
傅怀柔冷笑:“娘娘如此喜爱二姐姐,说不得便是想留着她做媳妇儿呢!”
“是啊,你二姐姐自小在宫里,和皇子贵族接触也多,有她挡在你前头,以后你的终生大事儿,少不得也要被她打压。若真让大公子袭了爵,将来怕是连口汤都没我们的份儿了……”孙氏很为儿女未来忧心,长长叹道,“娘既想你快快长大嫁得好人家,又怕你长得太快来不及好生筹划!”
傅怀柔搂着娘,微微一笑:“不用担心,总归我还小,二姐姐虽然厉害,到底不能一女数嫁,帝都这么多好人家,还怕女儿没有好前程么!”
孙氏宽慰笑起来,母女俩说了半晌私房话,晚饭还一起吃了。
转眼就到年下,腊月二十六,大皇子代父祭祀回来,宫中上下一派喜庆,文武百官也都开始做年前最后规整,等着过两天放年假。
就连远去栖霞山给太后贺寿的嘉善大公主,也托内务府送来些风格别致的特产进献给皇上,随之而来的还有太后给各人的赏赐。
皇帝颇觉舒心,再加上近来也不必早朝,就更加夜夜笙歌,那些因为后宫争斗引来的烦恼□□脆利落地暂抛脑后。
庄皇后这日跟皇上商议除夕祭祖和宫中年宴的细节,完事后笑着道:“大公主仁孝之至,堪当表率,大过年的陪着太后娘娘在庙里吃斋念佛,也怪难为她的!我想着,眼看就是新年了,不如解了林嫔的禁足,也让嘉善在外能放心些。”
皇上喝了口茶,想了想道:“罚了这么久,想必林嫔也该反省明白了,就让她出来吧,过年嘛,是该团团圆圆!”
庄皇后掏出帕子递给皇上,温婉笑道:“还有一事要请示皇上!嘉祥年后开春就要下嫁,虽说是公主,封号上也不差,可若生母品级太低,就算驸马不敢怠慢,可驸马家里里外外那么多亲戚下人的,少不得有些没眼色的胆大妄为……说句实话,嘉祥那孩子,自来柔顺谦和,我倒格外疼惜她点,她这就要嫁人,心里也怪不舍的。好歹是皇室公主,不如趁着过年,也连带着晋一晋赵贵人吧!”
皇上叹了口气,握着庄皇后的手,温声开口:“就按你说的办吧!你做事向来公允,皇子公主们没有不赞你这个嫡母的……你放心,朕心里有数,必不叫人委屈了你!”
庄皇后眼圈一红,温顺地垂下头,微微哽咽道:“陛下……”
皇上拍了拍她:“煜儿在府里也清闲够了,让他来昭和殿帮朕处理公文!”
旨意很快传遍后宫,林嫔解禁,赵贵人晋封为赵嫔。
安贵妃气得一把将梳妆桌上一个镶金嵌玉的六角妆盒扫翻在地,珠宝玉石滚落得满地都是,吓得一屋子人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不敢言语。
安贵妃顺手拔下发髻上一支八宝攥珠飞燕钗,拽过地上回禀的小宫婢,狠狠往她胳膊上刺去,嘴里愤愤骂道:“就没一次传过好消息!大过年的添晦气,要你何用!”
小宫婢被扎得袖子上鲜血点点,眼泪滚滚落下,咬着唇不敢反抗,也不敢出声求饶。
安贵妃喘着气终于收手,气恨骂道:“好一个庄延青!好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虚伪做作,善笼人心!不过是个小小御史家的女儿,也能有幸晋封为嫔?本宫且看你能翻出什么风浪!”
后宫的氛围愈发紧张了,庄皇后和安贵妃的斗争进入了胶着不休的局面,在即将到来的新年前,战火一触即发。
夜深人静,深宫后院里,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捏着根金簪,姿态优雅地拨动着台上烛芯,火苗猛地蹿高,跳动的光影下,一张苍白的面容上带着诡异微笑,红唇如血,微微开合,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笑道:“再挑一次火,恐怕就能烧到底了……”
☆、第20章 新年□□
第三章
临近过年,傅清扬也回了家团圆,侯府上下忙个不停,最忙的要数傅怀淑,今年家事一应交给了她来打理,开宗祀、打扫、摆放贡品器具、请神主、光是出席祭祀宗祠就够她忙碌了,这年头,祭祀是重中之重的大事,每一个细节都不容马虎。
还有各个院子里的年赏、上到老太太老爷,下到丫鬟婆子们过年的新衣,全都要她提前备好,更别说亲戚朋友往来的礼单,更是繁琐至极。
以至于傅清扬回家两三天了,她也没能抽出空闲和她好好聊聊,甚至到了夜里,还得挑灯翻查田庄铺面的账簿,计算一年的开支进项。
除夕这天,各样食物一应备全,侯府焕然一新,不仅门神、联对、挂牌等是新的,从大门、仪门一直到内厅、正室,一路挂着两排朱红色大灯笼,分列在两边阶下,别提有多喜庆。
全府上下一早就起了,换上新衣,开始热热闹闹地过新年。
华老太太和老安定侯在前,引着一宗子孙宗亲进入祠堂,白玉石甬道直通门前,里面灯烛辉煌,帷幔锦绣,案上早设了祭品器具,香烟缭绕,衬得林立牌位愈发庄严肃穆。
侯府众人按照等级排班站立,执事、捧爵者、捧帛者、读祝、乐生,舞生等早已准备好,便开始奏乐,按照流程奠帛、献礼、饮福受胙、辞神……全程不闻杂音,只有环佩轻微声响,肃穆郑重到了极点。
不多时礼毕,华老太太去了暖阁歇着,宗室里的女眷子孙忙前来与老太太行礼,早前备好的年礼便趁着现在发给小辈们了。
到了下午,华老太太便换了诰命朝服,梳了隆重妆容,带着傅怀淑、傅清扬进宫,傅怀远傅怀安则跟随着祖父二人乘另一辆马车,去参加宫里除夕夜宴。
嫔妃诰命等女眷自然在内宫由庄皇后安排,因着一年到头团聚的机会并不多,皇帝很看重除夕,文武百官安排在殿外,殿内的是皇室宗亲,女眷们隔着屏障坐在男人后面,象征着举国同庆,天下贺喜。
宫门燃放了礼炮,太监捧着一卷祝词唱和完毕,才真正开始宴会。
皇上一张老脸挂着不失威仪的笑,难得比平时亲近许多,端着酒杯说了几句,然后小抿一口,再递给身边皇后,皇后喝了,才开始是下面人齐声祝酒。
一张金龙宴桌上摆满美酒佳肴,帝后皆穿正式朝服,高高坐在上面欣赏歌舞,并不怎么动筷子,偶尔尝一口菜,便将饭食赐予他人,以示恩荣。
傅清扬自然和安定侯府的人坐在一起,前头有承恩公府和荥阳侯等人,后头还有定远侯家……傅家和荥阳侯是姻亲,傅清扬傅怀淑和荥阳侯的几位表姐妹很相熟,两家位置临近,几个女孩儿便挨在一起小声说笑。
其实要傅清扬说,古代年味虽然比现代足太多,但是这皇室宗亲的除夕宴实在无聊,繁文缛节让人颇不耐烦,更别说还充斥着浓浓的政治意味,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有太多讲究,一顿饭哪里有胃口吃多少,觥筹交错间,到处是刀光剑影的厮杀。
宴会临近高.潮,忽听前头传来一声尖叫,接着宫中侍卫护军立马出动,守在殿门口严阵以待。
皇帝面色一沉,重重放下酒杯,冷声怒问:“怎么回事?”
庄皇后眼神一闪,面色不动地开口:“皇上先别急,喊人过来问问,许是宫中火烛灯笼太多,哪里失了火,小太监没见识冲撞了也未可知。”
皇上脸色缓了缓,招了招手,路公公立马小跑着从后面过来,还没应是,就见殿外匆匆进来禁军统领,一身铠甲,跪地沉声道:“臣拜见陛下圣安,恭贺娘娘凤体康泰!”
皇上皱着眉:“说,外头出了什么事?”
连禁军统领都惊动了,底下人心思立马活动起来。
“回圣上,翠竹在两仪门前自尽了。”
皇上半晌才反应过来翠竹是何人,安贵妃却已经按捺不住,猛拍桌子站起来,怒声骂道:“怎么可能!翠竹一直被好生看管,怎么会忽然就跑出来自尽?”
禁军统领一板一眼地回道:“因着除夕,各宫都在庆贺,当值的宫女太监很少,许是看管一时松懈,所以翠竹跑了出来……”
“胡说!”安贵妃绕过案几上前,跪拜在地,“皇上,翠竹是重要人证,她若死了,必和某些人脱不开干系!还望皇上严查!”
说着还意有所指地瞥了眼皇后。
禁军统领面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显然不知道该不该在这种时候说些扫兴晦气的事。
庄皇后淡淡劝道:“皇上,不如等宴会结束再审?大过年的出了这种事,拿到席面上来说,没的晦气……”
“不能等!”安贵妃厉声道,“皇上,皇上请立即下旨!焉知不会错过最佳时机?说不得过了片刻一应证据就被人消除了!”
皇上脸色难看到极点,这怎么说也是皇家内宫丑闻,在这种时候被扒拉出来,文武百官、皇室宗亲全都在场,还能如何瞒得住?
简直丢尽了皇室颜面!
皇上锐利的眼神扫向安贵妃,双目饱含警告,安贵妃正暗自和庄皇后较劲儿,哪里看见。
皇上心里怒极,冷声命令道:“即刻查办!”
禁军统领一听,立马从袖里掏出一块白绢,开口道:“臣在翠竹身上发现此血书,恐与案情有关。”
安贵妃惊诧地看向白绢,心里忽然没来由地涌现不好预感。
路公公连忙上前接过血书,恭敬地双手展开放在皇上面前。
血书写得乱七八糟,字也歪歪扭扭,可见当时情况危急,但并不妨碍看出其中内容。
很简单,也很震惊。
翠竹字字血泪,写明了当初安贵妃如何利诱不成反以她家人威胁,逼迫她出来“指证”皇后。她和万灵的确是同乡没错,可之前并无交集,甚至连万灵是谁都不知道,含元殿上下都不曾见过万灵来找她过,瑶华宫她更是半步不曾接近过,怎么可能时常关照于她?来往太监宫女众多,自有人可以证实。但皇后娘娘宽宥待人,母仪天下,她违心陷害实在良心难安,望一死以求解脱,她自知欺君罔上罪孽深重,恳求皇上念在她最后醒悟说出实情,保她家人一条生路……
皇上沉默看完许久,一字一字地道:“念!大声念给安氏听听!”
叫的是安氏,而不是安贵妃或者爱妃……
安贵妃的心倏然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