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玫、晗娘、昐娘开始每日跟着家中绣娘上女红课。与两位侄女相比,王玫于女红针黹上头确实没什么天分,十指上很快便扎满了针眼。但她性格坚韧,即使如此也毫无退缩之意。李氏、崔氏则带着二郎王旼启蒙,旁的暂时不教,只教他读《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稚嫩的读书声琅琅动听。王旼生得聪慧,却因年纪尚小不耐久坐,一天能读半个时辰已经算是很不错了。不过,即使如此,没两天他便也记下了不少字。喜得王奇胡子直翘,接连好几日都命大郎王昉带着他去东市魏家饼肆买他喜欢的吃食作为奖励。
如此过了几天,也到了璃娘出嫁的日子。李氏、崔氏、王玫皆给了一份嫁妆。仆婢的婚礼主人不便出面,丹娘、青娘都去了观礼,回来说给王玫听,也甚是热闹喜庆。王玫本想多给她放几天假,但没过两日她便回到薰风阁当差了。她的丈夫王四喜往后便管着王玫在京畿附近的三个田庄,而她则帮着王玫盘所有嫁妆的账目,越发受到倚重。从此后,因原本姓“刘”,人皆称她“刘氏”,平辈间亦可称“阿刘”或“刘娘子”。“璃娘”这个名字,也只是主人或亲近之人才能叫得了。
这一日,王玫与晗娘、昐娘好不容易得了一日休息,围坐在一起旁听二郎王旼学《千字文》。见姑姑与阿姊们也都在旁边瞧着,王旼很是得意,挺着小胸膛,想也未想便背出了好长一段,顿时得到了一片夸赞声。
“二郎学得也不比大郎慢。”李氏笑道,“只是这性子实在是安静不下来。”
“让他耍刀弄枪,他反而更是起劲。”崔氏也颇为无奈,“七郎说,他如今尚小,也不必拘束他。阿翁似乎也有此意?”
“他这性子,就该去外头撒欢。”李氏颔首,“若是拘得太紧,反倒会令他对读书生厌。”
王旼按着王玫的要求又背了一遍,果然便坐不住了,扭来扭去颇有些不耐烦,接着就拉起她的手道:“姑姑,我们去园子里顽!”
“别缠着姑姑,阿姊带你去。”晗娘、昐娘立即牵起弟弟,向长辈们告退。
王玫见状,不禁笑道:“晗娘和昐娘也正是喜欢游戏的年纪。她们每日的功课都安排得很紧,也很该多休息几天。”如今两位小姑娘不但有女红课,还有习字、抚琴、绘画、诗文等课,由祖母李氏、母亲崔氏轮流授课。原本李氏、崔氏还想让王玫去教她们习字、诗文,她连忙以学习庶务为借口推辞了。以她眼下的水准,时时刻刻都担心露陷,别说教授了,简直恨不得还能继续跟着她们一起学呢!
李氏想了想,也叹道:“咱们家的女儿原便不必过得那般辛苦,何况晗娘、昐娘也都聪敏懂事得很。”说罢,她又联想到身边这个原本不懂事、吃了亏才好些的女儿,忍不住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
崔氏一向心疼孩子,左思右想,也妥协道:“能多留她们几年也是好的。”
王玫虽觉得孩子们尚小,她们不免想得太长远了些。但一想到侄女们迟早都会出嫁,到时候不知会被夫家如何磋磨,心里也颇不是滋味。然而,在这世道中,女子就是如此艰难。五姓七家女又如何?权势鼎盛如皇后,不也须忍受三宫六院?更须大度为夫君广纳美人?若流露出一丝一毫不甘不愿,便是嫉妒,便是七出之条了。
三人坐在内堂里,一时沉默下来。待回过神后,互相瞧了瞧,又微微笑了。
至少在他们王家,孩子们多留一日,便能无忧无虑地多过一天。
这时候,家中的大管事王荣捧着一个泥金帖子匆匆地赶了进来。他是王奇的心腹,如今随着王珂做事,等闲并不在内院出现。如今拿了帖子过来,想是发生了什么急事。李氏、崔氏对视一眼,心中虽是一动,神情却仍然优雅而平淡。
“娘子、七郎娘子。”王荣躬身行礼,双手奉上那泥金帖子,沉声道,“东北角送来了帖子,邀家中女眷过两日赴芙蓉宴。”
王玫眨了眨眼睛,见母亲、嫂嫂似乎皆有些惊讶,这才反应过来:东北角,那不是真定长公主的别院么?那位真定长公主似乎与他们家并没什么交情?上次路上遇见了也未曾遣人来招呼一二,可见本便不怎么熟悉。如今为何又送了帖子来?确实让人觉得有些奇怪。
李氏拿过那张帖子,打开看了看,道:“知道了。”
待王荣退下之后,崔氏也接过帖子看了,眉头微蹙:“阿家,贵主在宣平坊建了别院后,与咱们家几乎没什么往来。除了按时送节礼之外,儿也从未做过什么多余的事,怎么……”
“我记得,与其他几位贵主相比,真定长公主素来并不喜欢宴饮热闹。”李氏想了想,“怎么突然便办起了芙蓉宴?若是小宴倒也无妨,只是帖子里点明了家中女眷都必须赴宴,玫娘、晗娘、昐娘都免不了,那便是上千人的大宴了。”
“阿娘,必须去么?”王玫实在不愿意去参加这种宴会。她倒并不担心礼仪举止,这些日子她一直悄悄观察母亲与嫂嫂,私下也勤加练习,应当不会出什么错漏。只是,就怕遇见前身认识的闺中好友与她寒暄,躲也躲不得,避也避不掉,含糊其辞更容易惹人怀疑。
“既是贵主相邀,当然必须去。”李氏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看似安抚,出口的却是警告,“这回不许临出门前称头昏,不许半途称病退席,不许看不惯他人便给脸色,不许听见别人冷嘲热讽便泪流不止……”
王玫本来想的就只有“装病”这一招,没想到不但立刻就被她拆穿了,后头还跟着一连串的“不许”,顿时便有些蔫蔫的。不过,转而想到前身这种脾性,或许也没有多少交好的朋友,她的心思又有些活络起来,拉着李氏的手嗔道:“阿娘,儿不想见她们。”
“她们”究竟是谁,她并不知道,也无法细说。但李氏与崔氏却像一点就明白似的。
“都已经不是小娘子了,从前那些小恩小怨哪会有人还一直放在心上?”李氏宽慰道,“她们有嫁得远的,你这辈子怕也是遇不上了。就算是嫁得近的,也接了帖子,有阿家在面前,哪敢随随便便说什么话?”
王玫听明白了,前身的“仇家”绝对比闺中好友多了不少。她心里松了口气,若是“仇家”,不理会便是。她只担心那些个闺中密友。不过,仔细想想,前身离开长安三载,可能早已是物是人非了。而且,她回家后也没人上门探访过,大约友情早便淡了罢。
崔氏在一旁细细想了想,又轻声道:“阿家,真定长公主的驸马是博陵崔氏二房,有一子崔子由。”原来她沉吟许久,却是在梳理各种世家关系。世家女子自小便对这种人情往来、远近亲戚了如指掌,接人待物也游刃有余。这也便是时人竞相争娶五姓七家女的原因之一。门第高贵、教养出众,不但能相夫教子,又有亲戚族人遍布朝中,哪家不喜欢这样的新妇呢?
王玫恰是最缺这些“常识”,便认认真真地听起来。
李氏略加思索,也颔首道:“崔子由娶的是我们陇西李氏女,论起来也是不算太远的亲戚,她还须唤我一声姑姑。”同一个房头,尚未出五服的族侄女,也算是很近的亲戚了。就算几乎从未见过,在外头也少不得姑姑、侄女唤得亲热。到时候,崔氏、王玫也应跟着叙叙表嫂、表姊妹的情分。
崔氏松了口气:“若是如此,给我们帖子也算是理所应当了。”
李氏又想了想,不放心地道:“我记得崔子由年纪不大,可有儿女?晗娘、昐娘虽然尚小,但也保不准有这个心思。”毕竟是太原王氏嫡支嫡女,门第足够高贵,父祖宦途不顺也无妨。世家大族之间,有些将权势看得重些,有些将门第看得重些。五姓七家之一的博陵崔氏,从来不是那等趋炎附势之辈,与太原王氏也多有联姻,未必没有选孙媳妇的想法。
事关爱女,崔氏一时也有些急了:“博陵崔氏二房一贯显达,又是贵主之孙,晗娘、昐娘应该没有这个福气。儿依稀记得,他们家孙儿刚三四岁,与二郎差不多大小。”公主之孙听起来荣华富贵不用愁,但自小就被宠着长大,哪里是知冷知热的好夫婿?不说别的,那崔子由便是吃喝玩乐无所不精的纨绔子弟,不但家中宠妾众多,也是平康坊常客。父亲如此,儿子又能好到哪里去?她宁愿晗娘、昐娘嫁的门第低一些,也不愿意她们高攀这般显贵之家。
“说起来,崔驸马是崔尚书之弟?崔尚书家儿孙很多罢?”
“阿家,崔尚书光嫡子就有三个,孙辈不知有多少……”
王玫听到这里,有些哭笑不得了。母亲与嫂嫂也是关心则乱,实在想不明白真定长公主为什么会给这个帖子。别说这位贵主或许真是想到同住在宣平坊又是远亲的情分,就算崔家确实有为孙辈看媳妇的意思,晗娘、昐娘年纪也还小着呢!事情都尚未发生,就算发生了也有应对之策,又何必着急呢?不过,做母亲的或许都是如此罢。
“阿娘、阿嫂,这崔子由与崔子竟是亲戚?”她忍不住提出另一个话题,转移她们的注意力。而且,这两个名字听起来很是相像,她也确实非常好奇。
崔氏一怔,笑道:“崔尚书便是先前的崔侍郎,去年刚升任了兵部尚书。你呀,怕是只记得崔侍郎家的四郎才是崔子竟了。”
“原来是堂兄弟?”王玫总算解惑了。这么说,那位崔子竟家世很是不错,画画大概也是兴之所至,怪不得画作很难得到。她本来还想过去东市、西市走一走,为兄长、侄儿再仔细寻找一番,可能确实没有那般好运气了。
“倘若我们真能与崔子由的娘子叙上亲戚情分,说不得哪天就能给七郎、大郎求一张崔子竟的画呢!”崔氏抿唇笑了起来,终于放松了许多。
王玫颔首笑道:“我就是这么想的。”如果那位便宜表姊性子不错,有来有往也是件好事。至于崔子竟的画,也不过是玩笑之语罢了。有缘分便能得到,没有缘分也不必强求。
李氏摇了摇首,慈爱地看着她们:“你们也不必多想,高高兴兴地打扮了去赴宴。玩乐一日便回来就是。”
“阿家说得是。晗娘、昐娘也没多少机会赴这种千人大宴,就算是让她们增长些见识也好。”崔氏这般说了,李氏却突然有些出神起来。
想当年,她新嫁那会儿,还在前朝。身为太原王氏三房嫡支新妇,陇西李氏嫡支嫡女,大大小小的饮宴什么时候少得了她呢?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不但帖子越来越少,来往的人也越来越少了。繁盛之时,世人都争相交际;没落之时,却无人能记得起来。确实,她方才想得太多了些。博陵崔氏二房,那可是博陵崔氏最显赫的一房,其实并不是他们能够高攀得起的人家。
☆、第二十二章 芙蓉之宴
到了芙蓉宴这一日,从清早开始,来自长安城各处的马车队便纷纷朝着宣平坊涌了过去。往日已经算是很热闹的宣平坊内,更是处处闻得车马喧嚣之声。东北角别院的乌头门外,形形色色的客人亦是络绎不绝。
在诸位贵主之中,真定长公主应该算得上是最容易令人忽略的一位了。她的那些姊妹侄女时不时便闹出传遍长安大街小巷的奇葩事,几乎都成了长安人民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而这位贵主既不骄奢跋扈,亦没有养面首或与什么奇怪人士私通的嗜好,更不喜大肆挥霍、日日饮宴被一群人围起来吹捧。当然,她也并非孝悌贤妇的典范,也从未大度到主动为驸马纳妾寻嬖宠的地步。总而言之,在一群公主中亦是处于不上不下、不好不坏的位置。所以,真定长公主一年到头都难得在各类宴席或者传闻中出现,低调得几乎让人很难记住她。但这并不意味着高官世家们胆敢无视她的存在。因为圣人对这位安安静静从来不惹是生非的异母妹妹很是看重,时不时便给些丰厚的赏赐,连带她的驸马和唯一的儿子也甚得圣意。
正因如此,这位贵主的芙蓉宴帖子甫发出去,不论是收到帖子还是未收到帖子的人都不敢怠慢地赶过来赴宴。原本打算选在这个日子开宴的人家更是忙不迭地改了日期,以免冲撞了贵主,或者届时大部分宾客未到反而失了面子。
此时,三辆不甚起眼的乌檀马车在别院的二门前缓缓停了下来。既不是朱轮华盖车,也未镶金饰玉,显见里头坐着的并不是有品级的外命妇。然而,正立在门边迎客的真定长公主儿媳李氏柳眉微微一动,却仍是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六姑姑可教儿好等!”
这一声亲热的呼唤,让刚与她寒暄过,正要入内的几位盛装贵妇步子略停了停,不着痕迹地回首瞧去。虽然李氏对每一位客人都是同样的亲近,言谈举止无不妥帖,但待自家亲戚毕竟不同,这种亲热劲儿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
就见那当头的乌檀马车内下来一位看上去大约三十左右的雍容贵妇,那含着笑意的精致面容竟与李氏有三四分相像。她轻轻地握住李氏的手,微嗔道:“十三娘,就你一人在这里迎客,怕是累了罢。若早知道你这么忙,我便让我们家十五娘来帮忙了。”她梳着宝髻,头上插戴了梳篦和步摇,身穿一袭妃色宝相花纹八幅齐胸长裙,肩上披着杏红花鸟纹夹缬帔帛。虽不算格外富贵逼人,却自有高门女子的气度。
“十五娘?若是六姑姑舍得,便让她在这里陪着我迎客如何?顺便将九娘也留下。”李氏笑道,略有些好奇地往后头两辆马车瞧去。第二辆马车内,下来一位二十多岁的少妇,梳着高髻,眉眼浅淡,气度出众。她上身着水红石榴纹绞缬对襟半臂,系了一条梅青色六幅高腰绫裙,披着秘色卷草纹绞缬帔帛,看似简约却十足出尘不凡。第三辆马车里,则走出一位年约二十许的少妇。她梳着螺髻,前头插了个金镶玉钗朵,簪了朵半开的芙蓉,后头彩带飘飘,配上蜜合色的小团花翻领半臂,齐胸的八幅石榴长裙,披在肩上的鹅黄五瓣花绞缬帔帛。秀美的面容被这身打扮衬着,显得稳重大方中又多了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妩媚动人。
“表妹。”崔氏颔首行礼,浅笑道,“若不嫌弃,我便留在这里帮你罢。”
王玫一手拉着一个小侄女,笑得也很是愉快:“我也想同表姊学一学接人待物呢!”由于来客众多,各色马车都排成了长队,规规矩矩地从二门前通过。她们虽然早便到了,但其实已经在这内外院的甬道里等了一阵。透过轻薄的纱帘,她早已看到这位便宜表姊了。甫瞧见她的时候,她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那天杀的崔子由,简直是暴殄天物。不错,这位便宜表姊李氏,是她目前见过容貌最出众的美人。年约二十余岁,柳眉杏眼,肌肤白嫩如玉,体态略丰,身段婀娜多姿,一颦一笑皆优雅贵气而又娇艳。如果她是男子,这般的极品美人必是要时时宠着爱着才好。但很可惜,这个时代的男子绝大多数都不懂得怜香惜玉。
李十三娘双目微微一动,又看向她身边的女童。一个大概七八岁,梳着简单的双环丫髻,两边各插了一朵攒珠花,上着浅粉色葡萄纹夹缬半臂,下穿樱桃红高腰六幅裙;一个只有五六岁,同样是双环丫髻配小珠花,上身着樱草色对襟花鸟纹夹缬半臂,下穿橘红高腰六幅裙。一个温柔娴雅,一个娇憨可爱,不需刻意雕琢,便都像鲜嫩的花儿一样让人一时挪不开眼。
两个小姑娘乖巧地行了礼,口称“表姨”,嗓音亦似黄鹂般动听。
李十三娘忙从手上褪下两个赤金花鸟衔蓝宝手镯给她们,连声赞了几句,又道:“六姑姑真是将自家媳妇、女儿、孙女儿藏得严严实实,生怕她们被人抢了去不成?不过,若我在街上见了这般的人儿,也愿意抢回家去每天都好好看着。”
李氏忍不住笑了起来:“若不是怕贵主怪罪,我还想将你带回家去藏起来呢!”
崔氏、王玫便也跟着说笑了几句,李氏接着道:“后头还有贵客,我们便不耽误你了。”
李十三娘露出些许歉意,把住崔氏和王玫的手臂道:“实在对不住了,待客人都到齐了,我再过去与六姑姑说话。我呀,一见十五娘、九娘便觉得实在心喜,待会儿你们一定要坐在我身边才好。”
“到时候,希望十三娘不觉得我们无趣便好。”崔氏抿唇微笑,也顺着她换了称呼。她们俩年纪相差无几,这样唤着名字倒是更显亲热些。
“我也与表姊一见如故,很想和表姊多说说话。”王玫也笑道。这便宜表姊真是个长袖善舞的妙人,与自家母亲、嫂嫂的风格完全不同,她也着实对她很有好感。如果她说的不是什么客气话,想必往后也会渐渐有来有往,成为关系不错的朋友。
于是,李十三娘便唤来自己的贴身侍婢吩咐了几句。那侍婢相貌平平,举止却很是从容,极为有礼地将王家女眷们引入了二门。
真定长公主这座别院,建造之时确实很是费了一番心思。整座别院只有两进,头一进是家中男子大宴宾客之处,里头据说还有个夯土修筑的大马球场。里一进则是个绕湖修筑的大园子。王家女眷一路走过去,便见假山奇石如峰峦叠嶂,时而泉水叮咚,时而飞瀑流泻,时而矮木葱茏,时而苍松挺拔。抬首便远远可见有一座楼阁立在假山之上,隐有丝竹笙箫之声传来,欢笑一阵接着一阵,想是招待客人的所在了。
那侍婢脚下却并未停歇,王家女眷也便安然随在她身后,继续缓步行走。
直到绕过这座如延绵山脉般的假山群,眼前豁然一片碧波荡漾,清澈的水面上覆盖着几乎无边无际的绿叶,洁白、粉红的芙蕖竟相绽放,随波涌动起伏,简直就像是芙蓉之海一般。王玫看得惊叹不已,心中暗道:果然不愧为芙蓉宴。开了这么一池子荷花,若不请大家都来赏一赏,如何能分享这般震撼人心的生命之美?她之前还犹犹豫豫地不愿意过来,但如今看了这座园子,心里却觉得很是值得了。就算接下来会遇上什么不愉快的事,也完全动摇不了她的好心情。
“姑姑,这片芙蕖开得真是漂亮。”晗娘也略停了停步子,叹道。
昐娘则有些惋惜:“可惜二郎没有来,不然他肯定高兴极了。”
王玫忍不住低低笑道:“幸亏二郎没有来。咱们家湖里的芙蕖都快教他折光了,可别祸害了贵主院子里这些花儿。”
李氏与崔氏听了,均不由得微微勾了勾嘴唇。那领路的侍婢忍不住瞥了她一眼,继续将她们领到临湖的一座楼台前。那楼台看起来像是宫殿,其实四面都没有墙壁,只围了几层纱幔,显然是夏日纳凉的好去处。
楼台中影影绰绰坐着三两个人,远远没有方才假山之上的楼阁那般热闹。但李氏、崔氏互相看了一眼,神情却更加慎重了些。王玫见她们将背脊挺得更直,步伐也越发优雅,不禁有些紧张又有些纳闷:以她们与李十三娘的远亲关系,有必要特地带她们来觐见真定长公主么?不过,也许这也是她那便宜表姊的好意罢。在贵主跟前露一露面,往后与那些趋炎附势的高官贵族交往起来,也更多了一层底气。
到得楼台外,侍婢低声禀报道:“贵主,太原王氏三房的女眷到了。”
“请进来。”里头传来一个平静中带着几分慵懒的声音。
在侍婢的眼色示意下,王家几人鱼贯走入飞舞的纱幔内,口称“觐见贵主”,款款行礼。
“坐。”那声音再度响起来。
李氏、崔氏、王玫携着晗娘、昐娘在旁边空着的矮榻茵褥上跪坐下来。
“蒙贵主青睐,终于有缘得见这座园子了,果然又疏阔又精致,景色实在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去。”李氏微笑着道。她不提其他,只是赞这个园子,颇有几分不卑不亢之意。
“是我疏忽了。亲戚之间本就该常来常往,何况又住得近。”真定长公主的声音里多了些许和悦,“我瞧着十三娘与你确实长得相像,不愧是姑侄。若是将我那孙女儿叫来,不知与你家孙女儿是否也有几分相似?去把芝娘叫来,见见她的表姑祖母。”
话音未落,立在外头的侍婢就退了出去。真定长公主又道:“这位是我家阿嫂,你们可曾见过?”
李氏笑着回道:“以前也曾有过几面之缘,郑夫人恐怕也觉得有些面熟罢。”
真定长公主旁边响起一个柔和的女声:“昔年也曾交往过,只是这些年阿李深居简出,确实许久不曾见了。”
崔尚书位列三品,其妻出身荥阳郑氏,封三品郡夫人。而自家母亲身上并无品级,对方称“阿李”,足见确实略有些亲近之意了。王玫心中一叹,在家中待得久了,她自然知道父亲职官位卑其实给父母都带来了沉重的压力。家世高贵却无相应的权势匹配,就只留了个名声在外而已,无论是族内或是族外,嘲讽者估计都并不少。倘若这回能与真定长公主、博陵崔氏二房结个眼缘,母亲与嫂嫂大概也不必整日在家中枯坐了。有唐一代,日日出门交际宴饮,才是世家大族女眷真正的生活。沦落到无人下帖邀请的地步,对于太原王氏三房嫡支而言,是一种莫大的悲哀罢。
☆、第二十三章 提携还恩
李氏与真定长公主、郑夫人寒暄起来,崔氏也时不时插上几句话。王玫原本微微垂着首、装作内敛羞涩之状,但她始终觉得主位上似是有什么人正打量着她,于是忍不住抬起眼皮撩了一眼。
却见主位的长榻之上,斜倚着一位面容娇嫩的女子。她梳着宝髻,两鬓插着玉步摇,簪了朵盛放的粉色芙蓉,身上穿着十二破杏黄色夹缬凤鸟纹及胸长裙,雪白的臂膀上轻轻笼着石榴红的薄纱莲花纹帔帛。凤目半张半合,红唇轻勾,显得极为随意,甚至带着几分慵懒。而她旁边,跪坐着一个与母亲李氏差不多年纪的贵妇,梳着高髻,发鬓上插戴了翠玉葡萄钗、白玉梳篦、珠花等。她穿着较为正式,上身着秋香色对襟广袖短襦衫,系了条银红色走兽纹六幅长裙,腰上缠着条姜黄色夹缬帔帛。她的相貌并不算如何出众,但面带浅笑、眼含善意,光是瞧着便令人忍不住心生亲近之意。
这便是真定长公主,与她的嫂嫂三品郡夫人郑氏了。
王玫刚要赶紧移开目光,却对上了郑氏的视线。这位贵妇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些,显然方才就是她在观察她。王玫怔了怔,朝她露出一个恭敬而又得体的笑容。虽然不知道这位郑夫人为何无缘无故便对她表露出善意,但对方是长辈,这样应对总不会有错。
“贵主,丹阳长公主到了。”外头侍婢又轻声道。
真定长公主脸上露出些许喜意,竟坐了起来:“怎么来得这般迟?我去迎迎她。”
李氏见状,很识趣地提出了告退。崔氏、王玫、晗娘、昐娘也都跟着起身行礼。
真定长公主莞尔道:“也罢,正好让芝娘替她阿娘招待你们。”她这样说了,侍婢自然将王家女眷往另一个方向引去。
待她们去得远了,真定长公主与郑夫人走出楼台,迎向远远迤逦走来的一行人。
不知想到了什么,真定长公主轻轻一笑:“阿嫂觉得如何?如此这般,可算是帮着阿实报了施饭之恩?”
郑夫人勾起唇,笑意温暖:“幸亏贵主举办了这芙蓉宴。不然,我还不知该以什么名目邀她们才好呢。本来只想着瞧一瞧阿实所说的恩人,提携一二也便罢了。如今看来,倒不愧是太原王氏嫡支,举止有礼有节,确实是可交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