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天监虽然不沾财,不掌军,没有实权,但和揣测天意有关,地位微妙,要选一个持身秉正,清廉守节的人才好。古成奇做了二十年的官,还是学会说官话了。
赵翊歆不再强求,当场许了古成奇致仕的请求,还允许他致仕后也可以在朝廷建立的几十个司天台自由观测天相。
古成奇感念赵翊歆的礼待,与古成嵩一起退下,他们是睡觉去了,古成奇预测了彗星,心里压着担子,多少个晚上没睡安稳,现在彗星如期而至,他放心了,至于彗星引起的恐慌,就不是他操心的。赵翊歆也歇了一个时辰,果然如古成嵩所言,东南风吹起,天空乌云翻腾,到了丑时集聚成势,下了半个时辰的阵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一场春雨一场暖。
春天每下一场雨,天气就暖和一分,东南风吹散了云层之后,茫茫夜空更加璀璨。
风停雨歇,就着昏沉沉的黎明之色,赵翊歆决定从司天台出发,步行攀登点苍锋,这段路也骑不得马。虽然天气是暖和了一点,但燕京的寒冬是银装素裹,暖和了一点是到了滴水成冰的临界,所以临行前,有一个正八品的五官保正官冒出来,像赵翊歆直谏。
谏什么?
山道上才下过雨,天黑路滑,行路不便,去点苍锋看云雾就不要去了,早春的云雾也不是最好看的时候,最好看是初秋的时候,现在彗星显世,天下苍生人心惶惶,皇太孙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而不该还有这个闲心,去看点苍锋的云雾。
这一位五官保正官跪着谏言,话还没有说完,只看见赵翊歆一个飘去的衣角。傅昵峥紧跟在赵翊歆身后,回头看了眼尴尬的跪在地上的五官保正官。
是看着刚才皇太孙和古家兄弟说话的时候,太好说话了吗,才直愣愣的跪出来?在皇太孙兴致勃勃的时候,说出这样劝阻的话来。古家那样的二愣子,可难学的很。傅昵峥跟了皇太孙几天,都已经感觉到了,那是位心毅志坚的人物,所以即使那是亲哥哥,他要做什么,什么时候做,怎么做,也不是可以轻易劝动的。
傅昵峥收回了目光,所以他就没有看见,那个五官保正官跪在那里,苦苦的压制着他想要瑟瑟发抖的身体。
青色的曙光照射在结了冰霜的树枝上,但已是早春的空气有沁人心脾的味道,沿着蜿蜒的山路匀速疾步,并没有寒冷的感觉。一众十几人半个时辰就到了点苍峰顶。
那什么天黑路滑,行路不便,在皇太孙面前想出个风头没话找话瞎扯淡的。世上的路几条好走的?泥里来,水里去,雪里爬,火里闯,又怎么会上个山峰都走得不利索。
众人相互看着笑了笑,意气飞扬,然后欣赏着天色亮堂起来而显现的美景。
降雨过后,点苍峰脚下水汽蒸腾上来,雾气弥散,缠绕在山谷间,变幻莫测的云雾,时而向潮水一样铺来,白浪滔滔,时而飘带璇升淹没沟壑,卷云涛涛,而云雾下沉时,结着重霜的植被显露出来,粉妆玉砌,如安静的处子,幽娴贞静。但太阳破云而出的时候,云雾霎时鎏金流银。
世人伫立其中,仿佛置于九重天上,腾云驾雾。
赵翊歆看着这般美景,傲慢的心情渐渐沉淀下来。
生为一人之下的皇太孙,被所有人高高的捧上了天,那些人恭敬之中带着疏离,长此以往,是很容易傲慢的。想一想也是,这天下谁还能遏制住君王的傲慢,也只有自然了。
在这般安静祥和却又瑰丽雄浑的景色面前,赵翊歆冷静下来。
同一个时间,两个宫婢跪在夏语澹两丈之外,夏语澹正听着陈掌事说缘由。
“娘娘,这两个原是卯时换班当差的,昨晚见了大事没个定性,吓得半宿没睡,今儿个睡迷糊了。”
夏语澹这才感受到,彗星出现对于每个人意味着什么,不亚于一场恐怖袭击带来的恐慌。但是夏语澹现在不想宽容她们因为恐慌而造成过失,拢拢了衣袖,呵斥道:“我们这里不用不经事的人,她们是什么人,也轮得着她们慌成这个样子,正经差事也丢了。”
陈掌事本也是想从严处置,罚半年月钱,以警示华滋轩一干宫婢,没想到夏语澹出手比陈掌事罚得更重。这是要撵出去的意思,从华滋轩撵出去,这两位一辈子只能在西苑冷清的角落做个打扫的粗使了。
两个宫婢也明白这样出去往后的日子,瘫在地上头直直的砸在地上求饶。夏语澹侧过了身子闭上了眼睛,陈掌事晓得,连忙把那两个人拉出去。
“磕得我脑仁儿疼。”夏语澹早上醒来就浑身不得劲儿,揉着脑门坐着发呆。
陈掌事以为夏语澹过分处置了两个宫婢心里不痛快,轻声劝道:“娘娘不要放在心上……”
“我自然不把她们放在心上。”夏语澹略皱着眉头道:“叮点儿事就做出这副样子来,殿下还在栾台山呢。”
赵翊歆去栾台山干什么?还不是去安抚民心的。夏语澹那句玩笑也是真话,天榻了有高个子顶着。反着来说,高个子最怕天榻了,说得鲁直一些,谁该最怕死,天下最有钱,最有权的人才该最怕死。赵翊歆都不怕,身边的小鬼唬吓成这样干什么。
夏语澹不会来体谅这种心情,撵了那两个宫婢,就是告诉宫里的人,彗星没什么好怕的,就算是怕,也该心里门清儿,怕的是谁!
夏语澹阖眼养了养精神,在镜中瞧着自己的气色也还好,才命人把两个孩子抱过来放在悠车上,夏语澹坐在悠车边上轻轻摇晃,给两个孩子唱起了童谣。夏语澹也是那时候过来的,她最知道,十来天的孩子看不见,也就听可以听见。一首接着一首,夏语澹轻声咏唱:
一个犁牛半块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
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布衣得暖胜丝绵,长也可穿,短也可穿,
草舍茅屋有几间,行也安然,待也安然,
雨过天青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
夜归儿女话灯前,今也有言,古也有言,
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南山空谷书一卷,疯也痴癫,狂也痴癫。
“疯也痴癫,狂也痴癫!”夏语澹喃喃自语。明明是一首欢畅的童谣,夏语澹唱到了最后,感到了心头的悲凉和孤寂,夏语澹忽然很想念,疯狂的在想念赵翊歆。
那时候,赵翊歆等人正在下山的路上。他们走在一处略微空旷,树木没有密集的半坡之地,气氛陡变,因为此间鸟鸣不闻,滴水不落,静寂的可怕。侍卫们露出警惕,四周观望,手握上刀柄,把赵翊歆保护在中间。
突然的,下方传来迅疾的破空之声,一支半丈长透着寒光的利箭,从地面射出,沿着半坡,几乎是贴着了地面,破土劈木而来,些许障碍没有丝毫减弱它的威势,劲风未到,箭身已达。
好快好利的箭,那不是弓箭,是比弓箭射程更远,命中率更高,杀伤里更大的弩|箭!
站在最前方准备迎敌的侍卫提刀砍去,想要消去它的箭势,一刀震得虎口发麻,去势依然向着赵翊歆的方向,傅昵峥扑住赵翊歆,一个侍卫已经放弃用刀挡掉,飞身阻止。
一声闷响,一片血雾,箭簇穿过了侍卫的肩胛,尤被箭身之力带着往后,撞向赵翊歆前面的傅昵峥。
这一切,只在眨眼之间!
☆、第二百三十三章 娇气
那一天赵翊歆没有如期回来,也没有人告诉夏语澹,为什么赵翊歆没有如期回来。很久很久以后,夏语澹都不想再回忆起那几天,因为那种不知道后果,想也不敢想后果是怎样的等待,会让人发疯的。
夏语澹困在华滋轩,她正在坐月子不能出屋子,而且她也被禁止出去了,是皇上下的禁足,禁军封了华滋轩。夏语澹当时也不知道,皇上听到了栾台山的行刺,听到傅昵峥生死难料,听到赵翊歆昏迷不醒,当即喷出一口血,然后皇上在神智还清醒的时候,连连下了口谕:调两万禁军包围栾台山;让靖平侯封锁京城;招德阳公主主持内宫;命武定侯夫妇赶往栾台山照料,皇上当时说‘照料他们’,不止傅昵峥,皇上把赵翊歆也交给了武定侯夫妇照管;最后是禁足皇后和太孙妃!
京城陷入了真正的恐慌,前面的彗星显世,多少有点愚昧不知的瞎紧张,那么现在就是不得不紧张了。全城严禁出入,持刀的禁兵到处巡逻,锦衣卫到处抓人,家家户户闭门不出,普通的百姓是不敢出门,世宦之家是不准出门。经过的人说,元兴三十六年清查的那几个月,都有元兴二年末,皇上凯旋还京,彻查定王通敌谋逆那时候的阵式,而且事实上,也确实是有人谋逆。
一波一波的人被带去质询,其中有栾台山上所有的官吏,包括古成奇和古成嵩;华滋轩也有很多人被带走问话,包括夏语澹,她虽然不出屋子,也接受了宗人府的质询。
夏语澹被问话是在正月十二晚上,夏语澹就被问了那么一回,当时什么都不被告知,只是反复被问,她在前几天有没有告诉别人,皇太孙要去栾台山。这件事情是初三晚上,赵翊歆和夏语澹夫妻私语之时说的,夏语澹不会那么蠢,把夫妻私语和别人说道,也不会天真的漏出彗星显世的讯息。夏语澹反复回想前几天的细节,只是给赵翊歆收拾了两天的行装。不过因为夏语澹正在做月子,除夕生产躺了三天才被允许下地,其后几天夏语澹下地不超过一个时辰,下地也是去守着孩子们,只在初十,憋不住内心的疑惑,召何氏说了一些话,那时赵翊歆已经在去栾台山的路上,而且即使给赵翊歆收拾行李,也是嘴皮子动一动,然后由宫人们来做。
那些接触过行李的人,服侍赵翊歆的,服侍夏语澹的,陆续被宫正司传去了。不过服侍小郡王和小郡主的那批人,他们是在夏语澹生产后才进驻华滋轩,单负责伺候两个奶孩子一件事,别的一点儿不沾手,所以目前都是干净的。
宗人府这般来了一趟,夏语澹还保留了她太孙妃的尊荣,陈掌事被带走了,花姑顶上,扶着夏语澹躺下,手顺便搭在夏语澹脉上。
赵翊歆不在,夏语澹想去守着孩子们,不过脑海里回忆着宗人府的质问,外面出了的事,似乎是把自己也卷进去了,这样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守着孩子们。夏语澹的脑子很乱,乱到再往后,就想不到什么了。
花姑把着夏语澹的脉,能诊出夏语澹在麻木的外表下心神大乱,忧心忡忡的劝道:“娘娘你现在身子不一般,往后怎么着还不一定呢,若是虚惊一场,你一个保养不好埋下了病根子,殿下回来后,又怎么好交代了。”
花姑也是会劝人,夏语澹不为自个儿,就是为了赵翊歆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要是赵翊歆顾得上,绝不会放任自己陷在无知的噩梦里。夏语澹想到这一点,僵硬的脸色软化了一点,但是随后心中一下剧疼,然后是脑子瞬间空茫茫一片,待到夏语澹脑子重新转起来之后,转头看着花姑,歉意的道:“本来我心里想着,等我平安生产了,就放你出宫;结果我生产之后,又想留着你待我坐完月子再放你出去,现在看来,你可能要永远出不去了。”
夏语澹不知道往后是什么,可是前头是有先例的。二十年前献怀太子一去,慈庆宫的人有多少算多少,被皇上下令拉去陪葬了。那么现在,赵翊歆保不住,自己也是活不了的,全部的人也活不了。
花姑抱住夏语澹冰冷的手指,勉励笑道:“我一个老婆子,就不劳娘娘费心了,娘娘多想想小郡王小郡主。”
夏语澹承花姑在困顿之中的相伴之情,略微颔首。但其实后宫的女人,一身荣辱系于丈夫,有孩子也没有用。太子妃有平都公主,有什么用呢?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没了孙子,孙媳妇算什么!熬到了太后,那也是自称哀家的可怜之人。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且不说夫妻情深,夏语澹想,她要是有过,便是无意的,也当以死谢罪!
这也无需抱怨任何人。
夏语澹这样想好了后路,就阖上了眼睛,静静等待命运的宣判。
二十年,二十年前和现在有多像呢,夏语澹听见阮氏在爬行,嘴里发不出声音‘啊啊’扯着喉咙直叫,听见同胞兄弟在襁褓里挣扎,被闷得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然后自己不能说不能动,日夜害怕,害怕不知什么时候,那只杀人的手也覆在了自己的脸上,那时候害怕得多想一睡不醒,在睡梦中就不知道害怕了,也不知道此生的结束。
夏语澹到底是过来的人,这样残忍的安慰自己,还真睡过去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夏语澹醒过来的时候,陈掌事已经回来了,夏语澹仔细看她没少一块皮肉的样子,略放了心,也不问她传讯的事,夏语澹自己还没有撇干净呢,也不能问这件事情,只是吩咐陈掌事传膳。
填鸭似的吃饱了一顿,饭桌端下去,夏语澹都记不起来刚才吃了什么。
陈掌事扶着夏语澹散步消食,散步只是在内室走,夏语澹走过用来隔断的那张葫芦图大绣屏,看见靠北的一扇窗户支开着,眼睛转向守在门边,负责开门关门的宫女。
现在夏语澹情况特殊,不能见风,屋子里的门窗,皆有专人负责,夏语澹走过之地,必须门窗关紧,夏语澹不走的时候,门窗是按着时辰开启透风的,那现在是几个意思?
陈掌事眼锐,连忙轻手轻脚的把那扇窗户关起来。守在门边的宫女这才觉察到她的疏漏,虽然她单管进门出门打帘子的事,可是现在华滋轩的人被宫正司的人传来传去,就一扇窗户,她也该随手关了才是。
“奴婢知错了!”那个宫女也是机灵了,不待陈掌事训斥她,就插烛般的跪下了。
夏语澹手指着那个宫女,待要发作,见着她主动讨饶,又甩袖把手指一收,抚额自嘲道:“本宫还没有废位呢,在你们的眼里我就不是太孙妃了吗?”
这话说得太严重了,陈掌事也跪下了,认罪道:“都是奴婢的过失,没有管束好底下的人。”
其实陈掌事才从宫正司出来,换好了衣裳替了花姑,一路急急走到夏语澹身旁,她就算长了四只眼睛,这些人这些事也看不过来,总归宫里主事的男人出了事,主心骨不在,事情还多着呢。
陈掌事都跪下了,夏语澹也知道再发作下去,就是苛责陈掌事了。但是若是往日个儿,太孙妃身边的事,这些宫人还不是抢着奉承,何须人提点着做,又那来这般委屈。
委屈?
夏语澹心里冒出这个感觉,随后自省了起来,自省到最后是甜蜜。
夏语澹自小是受尽了委屈的,单在卧晓轩那会儿,大丫鬟先有琉璃,后有冰蚕,夏语澹真正指使得动哪一个,都是乔氏派来监视自己的,那真是在梦里都不敢说错一句话。余下小桥,小麦,小桃,小莲,都是占不到好去处,又不想去别的脾气不好的主子那里受气,才剩在了卧晓轩,夏语澹都不太会很使唤她们。
若有了委屈,自己咽了,睡上一觉就算了,发作出来干什么,倒显得自己娇气了。乔氏老早就警告过了,别隔三差五的惹她心烦。公道,是没地儿讨的。
是曾几何时,变得那么娇气了,只是一扇窗户而已?
都是被赵翊歆惯的。
被惯成了这么娇气的自己,离了赵翊歆去,该怎么活呢?
是过回不了原来忍气吞声的日子了,那么赵翊歆该回来了吧,他惯坏的人,应该他自己来收拾才对。
陈掌事等跪在夏语澹面前,迟迟听不到夏语澹才出声,视线往上移才看见,夏语澹不知缘何,当此之时竟然笑了,笑容里有些许甜蜜。
“起来吧。”由着她们跪了一会儿,夏语澹才叫起。
第二天正午,也就是正月十三正午,德阳公主一身宫装大服而来,身后跟着一窜嬷嬷和宫女。
德阳公主知道的比夏语澹多很多,临危受命主持内宫,这一天过去德阳公主就没睡一刻钟的安稳觉,但走到夏语澹面前,依然妆容齐整,举止肃穆,态度庄严,精神都未带一丝憔悴。
德阳公主,在任何疲惫的时候,都不会折损她皇家公主的气度。
德阳公主受皇帝之命而来,此刻也是公事公办,宣读了皇上的口谕,把小郡王和小郡主抱养去了崇智殿。
夏语澹跪在蒲团上领了皇上的口谕,竭力安慰自己:其实也还好。
皇上来要他的曾孙子,曾孙女,这样挺好!
☆、第二百三十四章 过失
乳娘孙氏抱着小郡王,乳娘李氏抱着小郡主,两人身后跟着数个保姆和宫女,和德阳公主带来的一窜嬷嬷和宫女汇聚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