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这样啊。”百里的手松了松,忽然猛地掐紧她的腰,整个人欺了上来。他用手抵住白姬的下巴,眉梢微抬,不疾不徐地问道:“那你为何不看着我的眼睛?”
“你要我看着你的眼睛?”白姬推开他的手,霍地抬眸,漆黑的眸子映着月色,恍若乘着点点晶莹碎光的黑夜一望无垠,令人心折。
“我看了。”
百里微愣,随即半眯起眼。
“阿浔——”他的脸缓缓贴近,垂睫,视线落于她近在咫尺的唇。
秋月花影,流水潺潺。远处传来伶人曼妙的歌声,一切的一切都恍然若梦。
“百里,阿荣和前朝丽妃有何关系?”白姬蓦地出声打断他的动作。
百里的眼中划过一丝抱憾的情绪,叹着气说道:“阿浔你为何如此不解风情呢?”他坐直身体,解下外袍往草地上一铺,拍了拍:“地上凉,坐到这里来。”
白姬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百里见状,大力将她往怀里一搂。
“阿荣是丽妃与乾贞帝之女,换言之,她是你的侄女。”
“这怎么可能,阿荣她不是九尾狐后裔么?”白姬忍不住反驳,然话到一半,却突然愣住。“丽妃她不是人……?!”可她亲眼目睹丽妃病逝下葬的啊……
“对于一只九尾狐而言,想用假死来骗过众人岂不是轻而易举?”百里抬手,指尖萦绕点滴青光,于虚空中描绘了一只惟妙惟肖的小狐。
“相传,当一朝即将倾覆之际,九尾狐会顺应天命,化身为妖冶女子下界推波助澜。一旦任务完成,她们便会悄然而逝,仿佛从未出现过般。”百里手一指,那只青色小狐竟似活了一样向夜色奔去,不见踪影。
“所以说,从头到尾都不曾有丽妃。”白姬垂睫,无奈地笑:“只有九尾狐?”
“只有九尾狐。”
风起,吹得树叶簌簌作响,白姬望着一地落叶,忽然联想起扶鸾殿前的十里桃林。
“那么你抚养阿荣长大,是不是与我皇兄有关?”
“是。”百里道:“乾贞帝临死前,以玉玺为诺,求我为他复国。”
“怎么可能呢?简直是在做梦。”白姬垂眸。
“如何不能?”百里侧身垂睫,薄唇微陷,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我留下了他唯一的血脉,阿荣。而如今她即将成为西羌的皇后,享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将来皇子沐炎踏上皇位,千秋万载世世代代,这西羌王族都将会留有你聂家的血脉。”
“所以说——最终他还是一偿夙愿死而无憾了。”
“一偿夙愿?皇兄直至临死,居然还不明白——”白姬冷笑出声,“国之覆灭并非一朝一夕,也非外敌入侵,而是早在很久以前便从内向外腐烂透顶了。”
倒头来,她满腔的愤怨,竟却只剩下悲悯,为这乱世下,人们轻贱如鸿毛的命运,生而为人,却不如不为。
“阿浔,有件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百里目视前方,缓缓说道:“其实当时,大公主坠露与侍卫苟且,已珠胎暗结,身怀有孕。而整个内宫只有你皇兄一人知晓。”
“……”
“当时,他并不知晓阿荣的存在,以为自己无所出,所以想尽办法要护住皇室最后的血脉。”
过了很久,白姬的声音渐渐响起。
“所以——他要我替皇姐去死。”
她脸色苍白,思绪仿佛又回到那一日的大火,她在光明殿被灌下整整一碗毒药,痛得撕心裂肺满地打滚,等到的却是皇兄匆匆离开的背影。
她的恨并非来自那一日的决绝无情,而是源于曾经的温情,既然注定难逃被舍弃的命运,为何还要施予她对亲情的渴望。不管坠露是如何苛待她,即便是在最艰难困顿的时刻,她依旧对皇兄抱有一线希望,然这希望最终还是化为了奢望。
百里望着她的眼:“我之所以把真相告诉你,并不是要为你的皇兄开脱。而是希望从此你彻底摆脱这一梦魇,不再耽于过去。”他紧握住她低垂的手:“听着,你并未被人随意丢弃,只那时,乾贞帝他别无选择罢了。”
身为琅嬛的皇女,为国捐躯乃是你的荣耀。
这是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她发誓,从今往后,再不能让别人来主宰自己的命运。
白姬缓缓垂下眼睫,低声对百里说:“有点冷了,我们回去吧。”
“恩。”百里起身,一把拎起沾满草屑的袍子,抖了抖,随意甩上肩头。
“你经常听我说梦话么?”
他步伐未停,淡淡道:“偶尔。”
她无声地笑了:“以后应该不会再做梦了吧。”笑着笑着,忽然躬身两手握膝,肩头耸动,迟迟都没有抬起头来。
“阿浔?”百里侧头,眼中浮现心疼之色,伸手欲扶。
“我没事。”她没抬头,只是推开了他的手:“我只是在想,直至方才,我才意识到琅嬛是真的没有了。”那座孕育她而生,成长,并目睹她死去的家园早已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化作史书某页上的一笔,连同回忆,也因时间的推移而越发显得单薄和枯黄。
“你还有我。”
百里俯身,伸手轻抚她的脸颊。月色在他肩头铺上一层淡淡的银霜,清冷却并不冻人。他指尖微凉,缓缓拢上她的双眼,轻柔得好像是在对待一件珍宝。
“不许哭,要哭也只能为我而哭。”语落,他侧头吻上她的唇。
☆、第50章 花妖害人
就在百里的唇即将贴上来的那刻,白姬眼前忽然划过那一闪而逝的红唇,心里不知怎的咕咚冒起酸泡,啪地伸手将他凑过来的脸推开,蹙眉道:“不许亲。”
亲了别人还想来亲我?!
百里侧头,一声闷笑自唇边漾开:“阿浔,你莫非是在计较方才的舞女?”他抚了抚唇,
意犹未尽地说道:“尽管那烈焰红唇着实诱人,不过我还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原因么——”他挑起白姬下颔,凤眸含笑:“你懂得。”
“我懂什么……”白姬口是心非地挪开眼。
百里正欲说话,这时,头顶上空砰地响起一声巨响。
白姬抬头——看见那红黄蓝白诸色火花次第地冒上来,随即化作一道绚烂的弧线在漆黑夜空中绽放开极美的花,五彩缤纷的火星澹荡而下。她情不自禁道:“烟花好美!”
“这是该分心的时候么?”百里大力扳回她的脸,用手捧住,低声道:“看着我,专心些。”
白姬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宛若丹青描绘般清隽俊美的眉眼,下意识地怔楞道:“可是,好难得才能看一回的……”
“那也不许看。”百里一口驳回,没有给她任何逃避的余地。托住她两颊的指尖微用力,浓纤分明的睫羽垂落于眼帘,迎面而上堵住了她的嘴。
温热而干燥的唇甫一贴上,白姬便觉浑身一凛,属于他强而有力的气息席卷而来将自己紧紧包裹住,连同一度沉寂的血液也似受到这股脉动而鼓噪炽热起来。她起初只是蹙着眉,紧闭双眼,唇舌僵硬着木讷着,不知该如何回应百里热切的攻势。然百里却不疾不徐,只是如蜻蜓点水般在她微翘的唇轻吻着,时不时地用舌尖去挑逗勾缠,点到即止。渐渐地,白姬眉头微舒,紧绷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唔——”
一声低吟自她唇畔溢出,微睁的眼仿佛罩上一层柔柔水光,没了平素的清芒。
这厢,百里的吻从唇畔轻啄而下,延伸至她细白柔嫩的颈侧,舌牙并用,或吮吸或轻啮,在那白瓷般的肌肤上烙下点点红痕。他漆黑的长发披散开来将面遮住,神情看不分明,偶尔投来的一两束目光炽热仿佛压抑着渴求。这令白姬忽然产生一种错觉——她是那逐光的飞蛾,而百里是熊熊燃烧的烈火,能将彼此吞没。
浓情正热时,却是百里先一步松开紧箍在她腰际的手,一声压抑的喘息自他口中发出,他凤眸微垂掩去眼中那汹涌澎湃的情感,两手握拳,按捺住想要再次将她拥入怀中的渴望。餍足地擦去她唇边晶莹的水光,哑声道:“时辰不早,我送你回去罢。”
白姬望着他,心下大松一口气的同时又隐隐感到一丝失落。秋月如斯怡人,她想和百里多待上一阵,哪怕静静的,不出声也好。
“那个,满月礼还未送给阿荣……”
“今日圣上留宿扶鸾殿,恐怕她今晚没工夫接见我们。”百里伸手揉了揉她发顶:“改天我自会将礼物转交给她,放心吧,”
他既这么说了,白姬自然不好再说什么想要留下来的话,毕竟男女情/事于她而言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本就紧张得不行,要她主动更是万万不能的。她依依不舍地盯着百里瞧了一会,点头道:“那我先回去。”
“恩。”百里仰起头,拇指食指交叠放入唇畔,吹了一记嘹亮的口哨。
片刻后,那冰盘似的月亮中出现一枚黑点。睚眦从远处腾云而来,鬓毛乱飞,英姿飒爽。百里将白姬抱起放在它背上,低头嘱咐道:“睚眦,把阿浔安全地送回倚香楼去。”
“包在我身上!”
白姬心中不安,伸手抓住他的衣袖,问道:“你不走?”
他笑了笑,说道:“我还有些事,不能送你回去。”
白姬望着他难掩倦意的笑容,迟疑了几许,头朝百里靠了过去。
“怎么了?”百里以为她还有话说,侧耳去听,未料,耳垂却被一片温热的唇贴上。“……”他眉头微抬,直直盯着白姬,目光有些复杂。
“我走啦!”她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匆匆撂下这句话后就骑着睚眦逃也似地离开。
百里独自立在原地,“傻姑娘……”他轻咳一声,感觉耳垂滚滚发烫。不过,他很快掩去眸中波动之色,唇线抿成一条严肃的直线。
就在方才,他不再能够感知百小里的动向,他与自己的联系于一瞬间被人为切断。百里飞身而起,于夜色中化为一只展翅的雪鹰倏然掠过天际向城西方向赶去。
城西临郊,树木繁多,人烟稀少。百里于一处废弃已久的破败古庙前寻到一截破损的布料,截面平滑利落,由此可见袭击者使得一手极好的剑术。
可偃偶并非寻常木偶,它有偃师精血加持,等同于半个灵体。凡俗利器是加害不得的,那么——他垂眸深思,看来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出现了……
“哐啷啷——”他拂去挡在面前的朽木稻草,一个小瓦罐从角落里滚了出来。
“先生!先生我在这里!”百小里的声音从瓦罐中响起。
百里弯腰捞起瓦罐,挑眉打量一阵,好奇道:“你怎么藏在瓦罐中,身体去哪儿了?”
瓦罐里浮起一团黑黝黝的灵体,它通红的双眼望着百里哭诉道:“被人砍得七零八落完全没法用了!”它迫于无奈,只能金蝉脱壳钻入这瓦罐之中,否则连灵体都被那人用火焚了个干干净净。
“是谁将你砍成这副模样的?”
百小里欲哭无泪:“是一个小孩!”
“小孩……?”百里问道:“可有什么特征?”
“除了长相阴冷之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孩!”百小里回想自己方才在富春楼沽了一壶酒信步朝倚香楼走去,时值落晖,街上没有几个人。那小孩从对面走来,整个人似浸在冰窖里一样散发着积年累月的冰寒之气,他刚觉得有些不对,背心便被人用剑戳了个大洞。
“幸好我是个傀儡,若换做真人,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百小里心有余悸的同时,又回想起一件事来:“对了,那小孩对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还我白骨杖……”语落,百小里望着百里陡然凝重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听起来像是什么了不得的兵器,先生你知道它的来历么?”
百里抱起瓦罐,霍地起身:“我不仅知道它的来历,亦知晓其所在何方。走罢,我重新为你做一具身体。”
月上中天,夜已过半。倚香楼中笙箫俱寂,偶尔几声浪笑声响起,显得格外突兀。
白姬从半掩的窗口翻入黑暗的房中,背过身向睚眦挥了挥手,正准备蹑手蹑脚地钻入被窝中去,不想却看见一个人直直站在屋中央。
“小姐姐——”睚眦轻声道:“这个人好像中邪了。”它不放心白姬一人,遂将身子缩成小狗大小跃了进来。
借着月光,白姬看清那人的脸——阿柳!
阿柳的脸在月光的照耀下犹如浸泡过水般死白死白,她转身,拉开门朝外面走去。
白姬举步欲跟,睚眦用嘴叼住她衣服叫道:“小姐姐你跟过去干嘛?!”她想了想,蹙眉:“大半夜的,我不能让她一个女子孤身在外。”言罢,头也不回地追了出去。
“哎,小姐姐你等等我!”
阿柳一袭白衣,赤足踩在庭院松软的泥土之中。她弯腰拨开草丛钻了进去,然后沿着那条碎石小路笔直向前,白姬悄然跟在后头,好奇她来兰若的珠玑阁做什么——
珠玑阁前的花田中,曼陀罗华幽幽盛开,雪白的花蕊在黑暗中散发出点点荧光,而阿柳则站定于花前,陡然跪下,两手插地,竟疯狂地挖起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