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觉非摇了摇头,一只手轻轻的搭在自己受伤一侧的肩膀上,还有几分冰凉的纤细手指隔着衣衫抚在包扎好的伤口上,平静道:“没事了,你们都出去吧!我有些累,想要休息了。”
那个侍女见状,只得无奈的福了福身子算是行了一礼,然后转身把手中端着的盛了伤药的托盘轻轻放在桌上,这才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医女则是跟在后面,也悄悄的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待到房间里重新安静了下来,叶觉非才轻轻的舒了口气。
小心的避开身上的伤口,侧着身子躺在床上,明明身体已经十分疲惫,叶觉非却没有半点睡意。
最初醒来时的困惑和茫然,随着刚刚见到了西门吹雪、陆小凤等人,非但没有消去丝毫,种种诡异到令人匪夷所思的思绪,反而愈发浮上心头。
刚刚在水阁中遇到的几个人,西门吹雪和陆小凤武功俱是不俗,可是,叶觉非在江湖中却从来不曾听说过他们的名号。而那个真真假假的丹凤公主和金鹏王朝,更是令叶觉非感到陌生至极。
救了自己的阎铁珊把自己带来了珠光宝气阁,却是不知道,这个珠光宝气阁究竟是何方境地……
不知不觉间,身上伤势未愈却满腹心事的叶觉非终于沉沉睡去,当她一梦醒来之后,才有些恍然的发现,窗外的天色竟然还是一片深暗。
用指尖轻轻的揉了揉还在隐隐抽痛的额角,因为伤口发炎而始终有些低烧的叶觉非感觉到自己的喉咙里也微微干裂嘶哑的疼,缓慢的从床榻上起身,叶觉非缓慢的走到桌边,用手指摸了摸再度凉下来的茶水杯壁,垂下眼眸,轻轻的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冷茶水润喉。
看了看时间,叶觉非才发现,自己不过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也许是之前昏迷的时间太久了,明明身体依旧感觉很累,可是,躺在床上,却很难继续安安稳稳的睡下去。
叶觉非十分缓慢的喝完水后,静静的站在窗边,夜里万籁俱寂,唯独还有春日的虫鸣私语,给这方漫漫长夜带来了几分怅惋的声色。
一片除了虫鸣再无它声的寂静中,耳畔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叶觉非的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动。
待那阵脚步声稍稍远离后,叶觉非轻轻的推开窗子,漆黑的夜色还未散去,天边的几颗星辰却已经渐渐黯淡下来,毕竟是阳春四月,天亮的时间也不算晚。
想起昨晚在荷塘之上的水阁中发生的事情,以及那位稳稳的坐在椅子上、始终不动声色的珠光宝气阁总管霍天青,叶觉非微微垂下眼眸,转身从枕边拿起轻剑千叶长生,然后轻轻的推开房间门,循着刚刚那阵轻微的脚步声消失的方向跟了过去。
叶觉非跟得距离有点远,所以只能判断出刚刚那阵脚步声大致的方向,直到走到珠光宝气阁里一片春意盎然的花园里,望着那些精心修剪的草木花朵尽态极妍,站在一堵墙前面,心里已经有了些许猜测,却更觉茫然的叶觉非轻轻叹了口气,只得转身循着原路再度折返回去。
走在鹅卵石铺就的花园小路上,在临近黎明的夜色中,看着花园里盛开的花朵,叶觉非的心中更是一片冰凉。
想起阎铁珊的一口山西腔,以及那个侍女隐约间似乎也曾提到过山西珠光宝气阁,再加上这里的花卉草木,叶觉非基本已经能够确定,这里的确是在河东道、河北道一代……
而不管是在哪里,正值安史之乱,这里都是狼牙军肆虐的战火缭绕之地,若是江南等地,毕竟没有直面狼烟烽火,还能维持表面上的歌舞升平,而北方战乱之地,却绝不该有珠光宝气阁这等繁华豪奢之景……
☆、第7章 踏月留香
春日午后,阳光温暖而明媚。
满是厚重典籍的书阁里,静谧无声。
书阁中自然没有燃香,可是,厚重的红酸枝书架上摆满了书籍,屋室内自有其芸草书香,清隽而雅致。
叶觉非微微侧着身子坐在桌旁,单手支颐,低垂着的眼眸中,视线有些微微的散乱,仿若失去了焦点一般。
在她的面前,正平放着两本线装书,一本书并未打开,墨迹清晰的封面上,笔式风姿遒劲的写着《旧唐书·卷十》几个字,而另一本则是已经被翻阅了大半,冰凉的指尖抚在书页上,几乎有些微微的颤抖。
“……宫室焚烧,十不存一,百曹荒废,曾无尺椽。中间畿内,不满千户,井邑楱荆,豺狼所号。既乏军储,又鲜人力。东至郑、汴,达于徐方,北自覃、怀经于相土,为人烟断绝,千里萧条。”
叶觉非静静的坐在那里,挺直的背脊近乎有些僵硬,整个人宛如一座苍白而美丽的雕像般,连精致的面容都随之凝固了起来。
李唐王朝倾覆之后,历经五代十国,而后便是宋朝、元朝、直至今日的大明……
叶觉非怔怔的望着桌案上摊开的第九卷旧唐书,大唐天宝年间熟悉的记载,此时却让她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一梦醒来,竟已是数百年后,山河犹在,物是人非……
过了有半月之余,叶觉非身上的伤势总算是恢复得差不多了些,那些令人心生骇然的数道深深的伤口,也渐渐的愈合起来。
叶觉非这段时间一直住在珠光宝气阁中养伤,期间,原来的总管霍天青不知因何缘故,神色黯然,自请离开。从那日夜晚,陆小凤、西门吹雪等人在珠光宝气阁寻衅之后,叶觉非竟是再也不曾见到过霍天青此人。他的离开,叶觉非还是从自己醒来后就一直守在她旁边的那个侍女口中知悉的。
不过,对于霍天青此人,叶觉非总觉得他心思莫测,行事微妙,如今他自己离开了,对于珠光宝气阁和阎铁珊来说,大概也是一桩幸事。想着那日黎明前夕似乎是霍天青的脚步声,叶觉非微微皱了皱眉,暗自想到,不过,既然霍天青已经离开,叶觉非也懒得再去追根究底罢了。
珠光宝气阁的主人阎铁珊虽说对叶觉非有救命之恩在前,但是,随后叶觉非在受伤之际,依然不顾一切的护他周全一事,却也让阎铁珊颇为感动,加上由于叶觉非的缘故,金鹏王朝的骗局在上官飞燕设计陆小凤、花满楼等人找上珠光宝气阁的阎铁珊之后,便直接戛然而止,深知此事背后阴谋之深的阎铁珊,更是将叶觉非奉为上宾。
等到四月下旬,叶觉非身上的伤势已经差不多完全恢复。而这些日子以来,叶觉非每日留在书阁中,几乎将厚厚的《旧唐书》悉数翻阅了数遍……
从最初的心神恍惚,一直到今日的平静如水,虽然是置身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寄人篱下总不能太过长久,待叶觉非的心定下来之后,便也向阎铁珊提出了自己将要离开的打算。
阎铁珊苦留无果之后,应对得倒也干脆,只是劝说叶觉非再多留几日,总要等身体彻底恢复之后,也让他有时间准备一席送客之宴。至于阎铁珊送出的那些财帛之物,叶觉非倒是不曾拒绝。
毕竟,曾经的叶觉非出身素来家底深厚的藏剑山庄,又是御神门下,和如今执掌藏剑山庄的几位庄主乃是同一辈分。此前,叶觉非从来不曾为钱财忧心过,然而,在这个陌生的大明朝,叶觉非却是形单影只、孑然一身,更是身无长物……
阎铁珊送给她的那些金银之物皆被随意的放置在房间里,叶觉非一身布料极其柔软轻便的衣衫,却是在屋子外面的荷花池边上,映水练剑。
然而此时,正在珠光宝气阁正堂的阎铁珊以及一直留下来帮忙的苏少英,却是对着黄梨花木桌上的一张淡蓝色的短笺发怔。
“闻君有高古玉雕蛇环,沁色纯粹,神韵飞扬,不胜心向往之。今夜子时,当踏月来取,君素雅达,必不致令我徒劳往返也。”
淡蓝色的信笺在午后的阳光照耀下,折射出淡紫色的光泽,一阵轻柔而细致的郁金香气息,也自这短笺上轻轻盈盈的弥漫开来。
苏少英呆了半响,才开口道:“那个高古玉雕蛇环,据传乃是汉时王侯之物,素有平安祈福之意……”
阎铁珊紧紧锁着眉头,使劲盯着桌上的淡蓝色信笺,喃喃道:“就是想着那个高古玉雕蛇环寓意平安祈福,想着觉非姑娘这段时日受了重伤,身体病弱,所以我刚刚便也将其送给了觉非姑娘,以做祝福之意。”
苏少英继续道:“楚留香的蓝色短笺送至,便定然会如信笺中所言,取走奇珍异宝……”
阎铁珊的眉头不由得皱得更紧,道:“盗帅之名,天下皆知,我这珠光宝气阁中奇珍异宝无数,若只是珠光宝气阁中的物件,他便是取走一二,我也不会与他计较,可是,这高古玉雕蛇环有平安祈福之祝愿,我才刚刚送给觉非姑娘,若是今夜子时便失窃,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苏少英和阎铁珊面面相觑,半响后,阎铁珊皱着眉,用两根白白胖胖的手指头拈起桌上那张带着郁金香气息的淡蓝信笺,断然道:“我先把这短笺拿去给绝非姑娘看看。若是今夜子时楚留香真的来了,也总要事先告知觉非姑娘一声!”
苏少英点点头,跟在阎铁珊身后,两个人的步伐免不了有些急切的一起往叶觉非所住的屋子方向走去。
站在荷花池畔,叶觉非轻轻的将千叶长生剑放在手边的桌上,然后才伸出手来轻轻的从阎铁珊手中接过那张淡蓝色的短笺。
午后的阳光之下,信笺上黑色的字迹仿佛都带着些微微的光泽,本就挺秀飘逸的字迹顿时更添几分潇洒随意之感。叶觉非将蓝色的短笺翻来覆去的看了两遍,除了今夜子时来取高古玉雕蛇环一事之外,确信上面再无旁的信息。倒是上面十分别致的郁金香气的淡淡香气,颇有几分飘渺奇异之感。
叶觉非轻轻的将这封蓝色短笺放于荷花池边的石桌上后,意味不明的开口说道:“你们刚刚说,这封短笺是盗帅楚留香所写?”
阎铁珊点点头,道:“正是如此!”随即又叹息道:“楚留香的蓝色纸笺既已送上,高古玉雕蛇环今夜子时,怕是会难保了……”话说到此,阎铁珊脸上的表情顿时更加难看了几分。
叶觉非定定的盯着桌上那张淡蓝短笺,半响,才轻轻的呵笑了一声,神色莫名的柔声说道:“偷便偷了,还要存心先送上一封信笺,是挑衅么?还是看着物件的主人或是担忧或是心急如焚很有趣?”
苏少英微微皱着眉开口道:“盗帅的传闻,江湖上无人不知……楚留香本人轻功天下无双,又风姿俊朗,素有‘盗帅爱销魂,月夜暗留香’之言,被人奉为是强盗中的元帅、流浪中的公子——”
叶觉非冷冷得打断苏少英的话语,用一种不带丝毫温度的话语,没有丝毫迟疑的笃定道:“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鸡鸣狗盗之徒罢了!”
阎铁珊和苏少英又互相看了一眼,阎铁珊开口劝道:“觉非姑娘,楚留香盗帅之名觉非浪得虚名……也是阎某的不是,想着高古玉雕寓意美好,便将那高古玉雕蛇环送给了你,却不曾想到,那蛇环玉雕竟然会不小心惹来了楚留香的兴致!”
叶觉非抬眼轻轻的瞟了阎铁珊一眼,先是叹了口气,然后才挑了挑眉,平静道:“阎老板这话可说得不对了,有鸡鸣狗盗之辈上门挑衅,不去指责那偷东西的贼,反而要责怪自己手上有这高古玉雕,是哪家的道理?”
阎铁珊无奈道:“觉非姑娘伤势才刚刚痊愈,玉器通灵,阎某只是怕因此事闹将起来,对觉非姑娘不太好……”
叶觉非笑道:“阎老板多虑了,我这人从来不在乎那些!”
阎铁珊这才松了口气,也笑了笑,道:“如此,阎某便也放心了!这样也好,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件高古玉雕而已!”
叶觉非也跟着弯了弯眉眼,莞尔一笑道:“是啊,不过是一件高古玉器罢了!”
等到阎铁珊和苏少英离开之后,叶觉非才重新用指尖拿起桌上那张楚留香的淡蓝短笺,精致的面庞上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自言自语一般的轻轻念道:“今夜子时,当踏月来取,必不致令我徒劳往返……今夜必不空手而反?呵……”
叶觉非微微垂眸,将那还带着淡淡郁金香气息的淡蓝纸笺收好,拿起桌上的轻剑千叶长生,转身回了屋子,将信笺上所指的那件极其古雅的高古玉雕蛇环单独取了出来,独自一个人走到了珠光宝气阁的大门处,问过门房街上合适的典当铺商行之后,便顺着那门房的话语,径自寻了过去。
☆、第8章 踏月留香
夜,已近子时。
叶觉非手中轻轻的握着千叶长生剑,一身布料柔软的素色衣衫,静静的坐在桌边,低垂着头,神色沉静而恬淡。
那个侍女走过去轻轻的关上窗,然后对叶觉非道:“觉非姑娘,已经子时了,还是早点歇息吧……”
叶觉非摇了摇头,坦然道:“我要等人,等不到人,我睡不着。”
那个侍女无奈,只得又提起桌上的茶盏,倒了一杯热茶递到叶觉非手边,轻声道:“如今的春日,夜里清寒,姑娘喝杯热茶吧,也提提神。”
叶觉非换了个手拿剑,从那侍女手中接过茶杯,莞尔一笑道:“多谢。”
夜阑人静,只有花园里还传来悉悉索索的虫鸣声。
叶觉非突然猛地从座位上起身,那个侍女被惊得愣了一下,怔了怔,然后才略有些迟疑的轻轻开口道:“姑娘……”
叶觉非直接把手里的茶杯塞到那个侍女手里,嘱咐了一句道:“你待在屋里别出去!”说完,一手握着轻剑千叶长生,一手随便抄起桌上的那一壶还在散发着沁人香气的热茶,用手肘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那个侍女手里还捧着刚刚被塞过来的一杯茶,呆呆的望着叶觉非干脆利落离开的背影,下意识的往门口跟了几步,想起叶觉非刚刚的那句叮嘱,脚步又突然停在了那里。
叶觉非从隐约听到外面园中的一阵极其轻微的声响,便立即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当她到了庭院中时,赫然发现,清幽的月光之下,竟然已经立了三个人。
阎铁珊和苏少英似乎是早就等在那里了。而站在他们对面不远处的一个高大男人,姿态却是十分的从容优雅。那人穿着一件蓝色的长衫,在夜色里,衣衫的蓝色还带着些不甚分明的神秘,空气里仿佛弥漫着一缕淡淡的郁金香气息,就如同他之前留下的那张淡蓝色信笺一样。
阎铁珊开口道:“盗帅楚留香,果真名不虚传……”
那个男人仿佛在微微低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带着笑意说道:“珠光宝气阁中竟然真的没有高古玉雕蛇环……阎老板藏东西的本事,楚留香佩服!”
苏少英插了一句,喃喃道:“高古玉雕蛇环没有藏起来吧!”
楚留香似乎颇为感兴趣一样,好奇的瞅向苏少英,道:“在下还是第一次失手,倒是愿闻其详?”
苏少英怔了怔,道:“我不知道。”
楚留香好奇道:“哦?”
正在这时,叶觉非缓慢的从花丛后面走过来,一手握着剑,一手提着茶壶,神态间似有几分慵懒的意味,懒洋洋的开口说道:“你就是楚留香?”
楚留香从容而平静的转过身来,看着叶觉非缓步而来的身影,道:“这位姑娘是?”
叶觉非并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的晃了晃手中的茶壶,然后随手抛了过去,口中随意道:“接着!”
茶壶被扔过去的时候,壶盖已经被揭了开,淡淡的茶香从里面弥漫开来,混杂在神秘而飘渺的郁金香气息中,更添几分清雅的诗意。
茶壶虽然是被随手扔了出去,但是飞的时候,却显得十分平稳,壶口处的茶水有些微微晃动,在月光下折射出星星点点的波光,竟是始终不曾晃出来丝毫。
楚留香眼睛微微一亮,轻巧的伸手接住那个茶壶,同时爽朗的笑了一句,道:“多谢姑娘的茶!”
然而,就在茶壶几乎已经碰触到他的手指的时候,被叶觉非扣在手里的十分小巧精致的壶盖,已经以一种极其骇人的速度飞射出去。
光滑的白瓷在月光下本应有着一道亮眼的反光,可是,直到壶盖和茶壶撞在一起,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盛着一壶热茶的茶壶被撞得碎裂开,里面的茶水也四散开来之时,楚留香才猛然间意识到,后来飞过来的那个壶盖,瓷器光滑的一面竟然完全被抹去了一层。
随着一阵哗啦的水声,楚留香灵巧的避开了那些飞速溅射过来的碎瓷片,却仍旧被茶水打湿了半身衣服。
刚刚还一派风流潇洒、从容淡定的楚留香,转眼间竟然被泼了一身的茶水,苏少英已经看得呆了。就连年龄最大、江湖资历最老的阎铁珊,一时间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看着月光下,楚留香被茶水晕染开来的衣衫透着一种更加深邃的蓝色,眼尖的瞥见衣衫上挂着的一两片极为不合时宜的茶叶,叶觉非这才微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缓步走了过来,柔声开口道:“不用谢。”
“……”被泼了一身热茶的楚留香。
即使被泼了一身,衣服湿了大片,楚留香的神态依旧从容,低头轻轻的弹掉挂在身上的两小片茶叶,深深的看了叶觉非一眼,声音低沉而富有吸引力的笑道:“好巧妙的手段!高古玉雕蛇环,想必也是这位姑娘藏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