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过合卺酒,她的面颊绯红,明明气息紧张局促,却始终对我微笑。
——嫁给我就那么开心?
我不由的逗她。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她虽然敛眉低首,似有羞意,可这回答,却不能使我更满意了。
妻者,齐也。对于未来的妻子我是十分重视的。成亲之前,也臆想过很多次。总觉得无论外貌如何,性情如何,都是要能够盼着与我夫妻同心相携白首的。
那一晚,她的美全部在我的帐中呈现。锦被翻浪鸳鸯交颈,红烛彻夜明。
看着她的睡颜,这个嫁给我,要在我身边安身立命的女人,这一刻发自内心的有了一种责任感和归依感。
成亲后,我开始忙碌起来。熟悉官署事务和上官同僚打点关系,都用去了太多精力,并没有很多时间陪她。
可是等我回过神来,我的身边却已经全部都悄无声息浸透了她的印记。
内衣外裳,鞋袜荷包全部出自她手,在衣角绣着不明显的梅花。从春到东,腰间挂的络子都不一样。
起居的正房虽然没变,可是多了一个人,整个院落都有了宁馨的感觉。
暇时,也会夫妻一起煮茶弹琴。偶尔也会作画,在她笑言纸上的人更美,要我收在书房挂起来时,逗弄她画中人可不是她,别会错意。
直到母亲告诉我她又缝制了抹额和鞋袜孝敬,我才知道她原来不仅给我做,还为母亲也做了。
可是默默做了这许多,却一句话也没和我说过,若不是母亲偶而一句提及,这份心意怕是我万不能知的。
——可见不是个灵巧的。
我虽打趣她,心中却觉得无比熨帖,也怜惜她这般知人解事,心底纯善。
那时我只觉得娶了一位贤妻,处处和自己的心意。
岂料祸福旦夕而至。
与我交往甚密的好友永文伯卷入了后宫巫蛊案,此案牵连甚广,不仅后宫皇后,还有太子,都不能幸免。永文伯的姐姐是太子侧妃,永文伯府也被牵扯进来,朝堂上文武官员亲太子一派的都被下狱。
我也曾经通过永文伯的介绍为太子办过几件差,因此也被牵连了。虽然没下狱,但是停职审讯,官署也不敢去了,每日惶惑不安,隔三差五被传召审讯。
那一段时间我每日都不能入睡,深怕府里突然闯入官兵被抄家问罪,一闭眼睛都是噩梦。
不仅精神颓唐,身体也垮了,忧思过度犯了咳疾,日日咳嗽不断。
我的身体作为妻子她是最清楚不过了,而府外的状况不好她也有耳闻。她不仅要照顾我,为我询医喂药,还要安抚母亲,管好府里的大小事务,约束下人,应该是很累的,但是她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表现出来过。
每天都是微笑着,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夜里我没办法入睡,她就靠在我怀里悄声劝解,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夜夜都是这样,说着贴心话安慰我,白日还要一天几次的看着我喝药,有时间了,还会拿出琴来弹奏给我听。
后来此案迟迟未决,抓捕和牵连也不断,皇后和太子均被废,太子圈禁皇后自尽,连永文伯府也已被撸了爵位,全府男丁流放。
那段日子外面传言我也参与了此案,陈良侯府也即将被牵连,府里下人签了活契能走的争相求去,家生子和死契的也每天都有人逃走。
我原先的两个通房,也都哭求着要离开,就连她的娘家人也都来了,要她求休书免祸。
我第一次看到她发脾气,对着自己的母亲和哥哥厉声说她不会做这样的事,既然嫁给了我就会与我生死同心。
随后她把府里的下人想走的都遣散,留下的人给予重赏。那时候府里下人严重短缺,甚至连熬药都要她亲自来,母亲也担心的日日抹泪。
甚至我每每听到外面关于此案的风吹草动,就想要自裁,以免连累全府。
在我面前时,她还是老样子,温柔娴静爱笑,虽然瘦了很多,神情却不憔悴,眼睛依旧明亮。日日看着我,劝解我好好吃饭,安慰母亲不要太忧虑。那么艰难的日子,支撑我走下来的,唯有她。
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在我心里就不一样了。不再只是一个有着妻子位份的女人,而是变得更加有温度,成为如同呼吸般必不可缺的存在。
后来等到这段公案终于因为牵扯太广局面无法控制而被圣人了结,我并没有直接参与的证据,也没有被获罪,但是原先担当的官职五品城中令被抹去。
这段祸事刚了结时,我只觉得自己这一条命是捡回来的,便什么都不求了,心胸放开了身体也很快的恢复。
以后情况渐渐好起来,我也无心再继续仕途,等到府中人事俱都安稳下来,只一心和她日日相伴。
那时觉得这样的日子什么都好,如果夫妻二人能就这么过一辈子,也是圆满了。
不过我虽不急,她却有遗憾。成亲三载,尚无孕妊。
——我若能有子,拿什么换都行的。
听着她的话我只觉得好笑,如今大家都还年轻得很,子嗣之事有什么着急。
——拿我换,你舍得吗?
我原只是玩笑,却不妨一语成谶,她是真能舍得我。
等到她终究怀上了时,我只觉高兴,想了很多以后如何教育儿子。这孩子来得不易,她定要当慈母的,那我就当严父罢。
因此,当那一天我听到儿子的哭声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告知她性命危急时,一瞬间呆若木鸡,什么也反应不过来。
等到回过神来冲到她面前时,已是人世相见的最后一面。
——今年还没来得及看桃花。
握着她的手我颤抖的无法言语,她却依然能够言笑晏晏。都到了这时候,她依旧还是这么不直率。
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想要活着,想要陪我继续走下去,想要看尽世间的风景和春夏秋冬的花。
这么想着,我心里越发撕扯的疼痛。
——今日对君无别语,莫叫儿女衣芦花。
那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终是舍不下罢,刚出生的孩子,不能白首的丈夫。
她走的那一刻,窗外雷声轰鸣,大雨倾泻如注。我把一生所有的眼泪,都留在了送别她的这场雨中。
其实她并不是特别美,细眉修眼,只不过堪堪清秀。
在她之前我见过很多美人。善解人意或者温柔体贴,皆是明眸善睐,冰肌玉骨。
只是在她离开之后,我的眼里就再也不能看到其他人了。
我无法为她做到一生只穿一次喜服,只饮一盏合卺酒,也无法继续“白首不相离”的旧诺,唯有把内心为她封存起来,献祭在她栖身的那些岁月里。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纵斯人已逝,然深情难改。
就像在新婚夜过后的第一天,她将象征着自己,还没燃尽的凤烛吹熄一样,她走后的那一场雨,将我余生的炙热也一同吹熄了。
心肺一并都是冷的。
所有的爱别离,恨长久也都随着她深埋黄土,曾经的红颜就留在岁月最美的那一刹那。
宣纸上斑驳的画影,青石碑上冰冷的镌刻,祠堂里众多牌位添了林陈氏的那一个,这些都成为了一个临水照影的符号,将我的生命划分为前半生,后半生。
只是前半生冗长,看着一个人的笑容就能够地老天荒,恨不能须臾白首。
后半生短暂,只余下作茧自缚。
外面雨点击打着青石阶,合着风声听起来,如泣如诉。
你听,这字字句句都是悼亡者之歌。
死生契阔。
此生不负。
☆、第11章 生病
不得不说,林喻乔第一次出府还是觉得很震撼的。
虽然全程都是坐在马车里,也没机会下车看看。
和林喻乔在同一个车里坐着的,除了她的嬷嬷方氏还有丫鬟赤风,再就是二小姐林喻玫,和她的一个嬷嬷一个丫鬟。
林喻乔和二小姐林喻玫现在是相看两厌,打过招呼互相就再也没说什么话。
林喻玫本来也不算喜欢林喻乔,更是为着之前林喻乔和林喻瑄的那一场闹腾,被林喻瑄灌了不少林喻乔的坏话,再加上李氏和二夫人何庆芳的不睦已经是遮掩不住的地步,现在和林喻乔连表面的交情都没了。
不过林喻乔也无心搭理林喻玫,偷偷的撩开马车窗帘的一道缝,像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风景。
街上游人如织,店铺门前都挂着大红灯笼,有的门前还竖着旗帜,迎风飞舞。各个酒楼更是人满为患,二层的楼上站满了观景的食客。
街边两旁都是一个个小摊,摆着各色的灯笼,还有几处围了几圈的人堆,是在赏灯猜谜,与彩灯挂在一起的,还有笙箫,笔砚之类的彩头。
间或还有文人雅士自发摆着桌椅,放上自己自制的灯笼,灯上有字有画,从中猜出谜题的可以将灯带走,亦或是碰上有缘的,还能互相结交一番。
经过的几条街都是月明灯彩,人气香烟。喧嚣扰攘里,突然人流退散,大家挤挤挨挨的,经过的行人衣衫甚至都离着林喻乔的车窗极近。
原来是街前有□□表演,伴着热闹的奏乐,一群表演者陆续穿过街心。
前面一节的人都踩着高跷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带着各种诡谲夸张的面具,中间则是四人抬着的扛肩轿,轿上坐着打扮成神女的年轻姑娘,穿着白沙,额前还点着梅花型的花佃,后面则是敲锣打鼓的乐人,都着黑衣,腰间围着绿稠的束带。
“这是什么戏?”
鼓乐喧天中,林喻乔指着外面的表演问方嬷嬷。
“这是咱们这里上元节的老花样了,因为只在京洛才有,故唤作洛坤戏。老人们都说,请了坤神娘娘,一年家里都太平。”
等最末的鼓乐队伍也散去,马车缓缓动着,林喻乔看着街边的兔子灯和转的飞起的走马灯心里痒得很,就叫方嬷嬷下去给她买一盏来。
方嬷嬷一开始不允,后来抵不过她撒娇,就使前面坐着的小厮去给她买来两盏。
“哼。”看着林喻乔使人去买灯,林喻玫很不屑,暗地里觉得林喻乔如此上不得台面,净稀罕那些破烂儿。
林喻乔觉得林喻玫这哼声很挑事,原先还准备拿另一盏灯让一让她,如今立马歇了心思。
喜滋滋的看着买来的走马灯,林喻乔不禁佩服起这个年代的手工艺者了。没有机器,没有流水线,他们所做出的每一项巧夺天工的手工制品,都是独一无二的。
这走马灯外表是宫灯的框架,里外三排绸布,最里面是被固定住的粗蜡烛,顶上是气扇,三排颜色深浅不一的灯罩缓缓的转着,拼成了在灯上转动变幻的花开富贵。
马车在街市上都转了一圈,也没停下,直接就回去了,原本就是带着她们看个热闹。
因着林喻乔和林喻玫是姑娘,虽然还小不用戴着帷帽,可也不允许抛头露面的在外面行走。而林喻天则不跟她们一道,是由林喻城和林喻峰他们带着,和舅家的表哥一起,参与一些小郎君能玩的娱乐项目。
盼过上元节的这场热闹,等回到府里,林喻乔又开始耐心的等着跟张氏去上香了。
但是在出门前,林喻乔突然听说林喻城病了。
早上去李氏那里请安,因着陈良侯也在,林喻乔也没敢细问。从张氏那里吃过早饭,回到李氏的会芳院,林喻乔这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