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阵琴弦铮然嗡鸣,四周围都震荡起来,就像水面泛起粼粼涟漪,数不清的柳叶飞刀如波光横扫而过,众人避之惟恐不及。莲灯还没有看清来人,一片黑影笼罩住她,简直有点腾云驾雾的意思,感觉不到任何起落,一直向前移动,用风的速度。
她痛得吸气,背上血肉模糊浸湿了衣裳,只觉得冷得厉害。不知道这人是谁,她努力往上攀了攀,“大侠……恩人……”
恩人低下头,黑暗里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看不清五官。
“吃过一次亏,下次就知道厉害了。”他架着她喃喃说,“哪里来这么大的胆子,这种时候动手,不是自寻死路么!”
莲灯顿时心头一松,是春官,还好,他来救她了。
可是救过之后该怎么办?她浑浑噩噩间依旧在担心,这件事没有那么容易,会查到转转头上,会查到云头观去的。到时候大理寺一定会盘问她,甚至验她的后背,那么这伤口怎么隐藏?
她到现在才开始后悔,可是后悔也难以补救了。
放舟带她回到云头观,照他的话说不能躲,越躲越证明心虚。她也做好了准备,万一金吾卫来查,只要能坚持住,也许有希望糊弄过去。
进门的时候昙奴正在屋里打转,她现在不能帮上忙,她们今晚的成败未可知,她除了担心无计可施。果然预感有时候真的很准,莲灯回来时受了重伤,春官把她抱进来,她的四肢没法自行搬动,但因为易了容,脸色却是如常的。
昙奴慌忙上前迎接,莲灯微微睁开眼看了看,“转转呢?还没回来么?”
昙奴急得落泪,“别管她了,她很机灵,不会有事的。你现在且顾你自己吧,这是怎么了?”
她张不开嘴,唯觉得又痛又累。放舟替她揭开面具,面具底下那张脸上布满了汗水。他沉了嘴角,看样子硬熬是熬不过的,回身推门出去,直着嗓子叫了两声弗居。
弗居刚睡下,听他一喊披头散发过来了,昙奴这才知道他们是相识的。奇怪像落进一个陷阱里一样,虽然他们没有做任何伤害她们的事,可是为什么有种很蹊跷的感觉?
弗居看了莲灯的伤势没有问原委,立刻回卧房找药箱来,处理起伤口也是麻利异常,边上药边道:“这间屋子不能住了,进密室,先在里面躲两天再说。”
莲灯伤在背上,放舟不方便直视,便问弗居要不要紧。弗居让昙奴扶起她,一圈一圈给她缠上了纱带,随口应道:“她哼都不哼一声,肯定忍得住,死不了的。”
她不出声,只是不想让他们担心罢了。莲灯腹诽着,神志有点恍惚,然后感觉放舟背起她,快步跟着弗居进了一条幽暗的过道。
她睁不开眼,只知道被安置下来,连侧躺都不能,只得趴着。弗居在旁叹息,“座上见了不知什么感想,他还没出关么?今天这事他知不知道?”
放舟道:“传了消息回去,卢庆会回禀的。明天看吧,说不定一早就来了,或者会把人接回神宫。”
“现在不宜挪动……”
他们喁喁低语,一面说一面往外去了。
昙奴在门前等着他们,探首道:“我进去照顾她吧,万一她要喝水呢。”
放舟抬了抬手,“你且稍安勿躁,再过一盏茶大理寺的人就到了。”
昙奴惶惶不知如何应对,放舟从袖子里掏出几支银针递给弗居,“你清闲得够久了,干点正经的吧!事情办妥了,座上会夸奖你的。”
弗居无可奈何,接了银针听他介绍今晚的事情经过,然后撩着头发回房了。没过多久大理寺并李府的人到了山门上,昙奴想起放舟还在这里,想提醒他回避,谁知他早就不见了。然后房里出来一个人,穿着弗居刚才的禅衣,脸却俨然是莲灯的脸。
☆、第31章
昙奴大惊,见她侧过头对她一笑,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上,示意她噤声。
昙奴怔怔看着她,她站在檐下,表情平静眉目清朗,莫说月色里,就是青天白日也看不出破绽。所以这才是真正的易容,可以随心所欲变成想变的那张脸。太上神宫精于此道,弗居应当是神宫的人,而且看样子地位还不低。
大理寺是办案的牙门,捉拿嫌犯时不讲究风度,进了山门大喊大叫,把观里的大小女冠全唤了起来。领头的司直擎着火把左右观望,问观主何在。经主1四下寻找没有看见弗居身影,便道:“观主想是夜游还没回来。”
云头观在长安城里不算籍籍无名,观主私生活混乱也已经无人不知,所以那些凶神恶煞的衙役倒不显得多难理解,只道:“这样眷恋红尘还从什么道!夜游?火烧了眉毛还有兴致胡乱走动。”言罢看见廊下站着人,扬声道,“今日是谁随乐坊进了御史中丞别院,上前来,某有话要问。”
弗居做出怯怯的样子,那身段和说话的声气与莲灯不同,自成一派。轻挪着步子下台阶,对司直肃了肃道:“回侍官的话,正是奴家。”
那司直仔细打量她两眼,见小女郎生得面貌姣好,又是那样娇滴滴模样,嗓门顿时放轻了些。不过该例行的盘查还是一样都不能差的,命李府的人和乐坊坊主来认人,确定都没有疑义了才道:“你是何时出李府的?你家女郎何在?李府上有刺客行刺你可知道?”
弗居道:“家主随齐王出游,到现在还没回来。家主临走吩咐奴,说不必奴跟着,命奴先回观里来。奴离开中丞宅邸的时候一切如常,并不知道李宅内发生了什么。”
司直皱了眉头作势呵斥,“你如何不随乐坊一道出府?为什么一个人先离开?”
弗居期期艾艾道:“请侍官明鉴,奴不是乐坊的人,只因我家娘子和坊主有交情,奴才跟随娘子进乐坊的。既然家主自去了,奴须早早回观里,待家主回来了还要侍奉的。”
昙奴悬着的心渐渐放下来,弗居不愧见多识广,她可以把自己没有参与的事编得头头是道,不管那些大理寺的人怎么断,在她看来是不会有大问题了。
也亏得刺杀李行简时莲灯带着面具,那个挑灯小厮见了本尊根本认不出来,既然身份确认无误,最后便是验伤。刺客中了一刀,如果她背上没有刀伤,那么嫌疑便可洗清了。
大理寺带了专门的女医随行,请她入内查看,把边边角角都摸透了,退出来说没有差池,司直这才挥了挥手,带着人马离开了云头观。
待他们走远了弗居忙回屋里,手忙脚乱摸索着从后颈拔出几支银针,再抬头时恢复了原来的容貌,只是像打过一场恶仗似的,额角鼻尖沁出汗,坐在杌子上,累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昙奴在一旁目瞪口呆,刚才的一切想起来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倒了一杯水递过去,小声道:“观主辛苦。”
弗居喝了水略坐了会儿,然后到镜前左右比照,万分庆幸地感叹,“还好鼻子没有移位,眼睛也没有变小……”
昙奴很好奇,小心翼翼道:“观主的易容术……令人叹为观止。”
弗居揉着脸笑了笑,“这种易容术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用差了五官错位,连你阿娘都认不出你来。而且很疼,比上刑还疼,可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好本事。”
昙奴掖着手嗫嚅:“我们先前一直不知道观主的身份,观主还为我解毒,如今想起来是我们太迟钝了。”
弗居不以为然地一摆手,“不是你们迟钝,是我伪装得好。这长安城里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份,我就是喜欢市井,国师也不勉强我。我在城里生活好多年了,一直没有回神宫。”
“那么观主是……”
昙奴问了一半停顿下来,料想她应该不会说的,谁知她并不在意,揽着铜镜道:“我们相识也有一个多月了,我和转转又是情同姐妹。其实告诉你们也没什么,司天监有五官,春夏秋冬中,我是中官灵台郎。”
这下昙奴怔住了,她原以为她是巫女之类的,没想到居然和放舟平级。其实什么品阶倒不是最重要的,她只是觉得太上神宫某些地方太奇怪,十分解释不通。弗居既然是中官,那她隐藏在云头观做女道又是为什么?
可是心里有再多疑虑都不能一直追问,有时候笨一点反倒明哲保身。不管他们暗中有什么打算,目下她最担心的是莲灯,便问弗居她的伤势会不会伤及经脉,弗居道:“皮肉伤罢了,将养几天慢慢就会好的。不过今天的事闹得有点大,明日长安城中就要开始大肆搜捕,想要再动李行简,几乎是不可能了。”
昙奴看得很开,无论如何活着要紧,能不能报仇都是后话。大不了回敦煌去,宰了高筠和张不疑已经是赚的了,剩下一个李行简暂时动不了,等三五年之后未必没有转机。
那厢莲灯疼得大气不敢喘,睡了一会儿到底醒了,睁开眼见一个人背身站着,看样子像国师。
他来了么?不知怎么,莲灯有点高兴,她用力抬起头唤他,他转过身来,可惜并不是国师,是放舟。
放舟蹲在她榻前看她,“当真糊涂了,连人都不认识了。”也不同她计较,问她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莲灯摇了摇头,“天亮了没有?”
他推窗看天上星斗,“约莫还有一个时辰。”
她绵长嗯了声,扒着枕头匀了很久的气,又问昙奴,“转转回来没有?”
昙奴也正为这事心焦,莲灯受了这么重的伤,转转又下落不明,更是雪上加霜。平时她就算荒唐,从不会夜不归宿,如今又是跟着一个男人出去,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怎么得了!
“怪我无用,现在只能干着急。”昙奴忡忡道,“这个活祖宗,好手好脚为什么不自己回来?是不是遇上了麻烦,或者被齐王扣下做小妾了?真急死人。”
放舟道无妨,“和达官贵人们在一起,最坏无非是这样。等天亮我派人去打探,说不定还在齐王府。”
莲灯心里难过,自己这次栽得毫无体面,要是再赔上转转,那就真的一败涂地了。于是趴在枕上呜咽,“我一定要杀了李行简,就算豁出命去,也要把他剁碎了喂狗!”
她的满腔怒气无处发泄,人钻进了牛角尖,随时会跳起来再战似的。昙奴忙安抚她,“无论如何先养好身体,你听我的,近期内想杀他是不能够了,你稍安勿躁,待事情凉一凉,过了这股热劲再说。”
她一眨眼就是千般想头,恨过了一阵又满是失望,“也许再也杀不了他了,我想回敦煌了。”
放舟却道:“未必杀不了,只看什么人动手罢了。你学艺不精办不到,换个人,探囊取物一般。”
她听了艰难地看他,“阿兄有办法吗?”
他整了整衣袖含蓄一笑,“等你养好伤再说不迟。”
她伏在那里叹息,越是痛,脑子越清明。人都有惰性,一旦萌生了退意,心境就懈怠下来。她也细想过,如果李行简暂时解决不掉,她一定要再探卢庆的话,究竟他说的舍近求远指的是什么。
她趴得四肢僵硬,稍稍动了动,牵扯到后背,重拳击中似的疼。她灰心丧气,带着哭腔问放舟,“国师什么时候出关?一定请他来看我。”
放舟有些惊讶,“你们交情有这么好么?怎见得国师愿意来看你?”转头见昙奴还在,压低了声在她耳边道,“你念着国师做什么?别忘了我们是有婚约的,还敢在我跟前提别的男人,这是不守妇道你懂不懂?”
莲灯反驳不动,自己心里却嘀咕,婚约你个大头鬼,有也不算数!她就是想见见国师,虽然他不会因为她受了伤就减少对她冷嘲热讽,但是总觉得多个人在,心里就可以安定一些。可是转念想想又不对,摆手说:“别来……算了。”城里查得紧,万一委屈了那位不可一世的国师,事情就更加不可收拾了。
放舟抱着胸皱起眉,倒并不为她的伤担忧。习武的人别说挨一刀,就是断一条胳膊一条腿也没什么大不了。如今她这样惦念座上,看来几番相处就被人收归旗下了。小姑娘就是小姑娘,涉世未深容易被表象迷惑,看来也是无力转寰的事。
她想见国师,他也乐得成全,“天亮我回神宫一趟,把夜里发生的事详细向座上禀告,顺便替你传个话,见不见你看他的意思。”转头望外面,透过窄窄的一道窗,看见东边的天幕上浮起蟹壳青来,他操劳了一夜,也觉得有点倦了。打个呵欠伸了伸懒腰,“好好养息,我回去了,等你好些了再来看你。如今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我看得揪心。”边说边迈着方步,摇摇晃晃往过道那边去了。
可是刚迈出密室,迎面遇上了晚归的转转。奇得很,她见了他踯躅不前,满脸心虚的模样。放舟纳罕,负手道:“现在才回来?她们很担心你……”话音才落,她捂住了嘴快步与他错身而过,他顿在那里,摇了摇头,迎着朝霞跃过了院墙。
转转是哭着进门的,把莲灯和昙奴吓了一跳。再三问她怎么了,似乎莲灯的失败和受伤只占了她眼泪的很小一部分,还有一大部分很难描述。莲灯急得没法,又不能起身,对昙奴道:“捂住她的嘴,别嚎了。”
昙奴果真上去把她的哭声按在了掌心里,莲灯的声音这时候才能盖过她,问她怎么回事,“你为什么彻夜不归?是不是遇见不好的事了?”
所谓不好的事,在她心里大概就属于当初萨保那种霸王硬上弓。谁知转转哭得更凶了,昙奴的手已经盖不住她的悲伤,她哭了很久,哭到莲灯和昙奴都对她无可奈何时,她自觉无趣停了下来,抽抽搭搭道:“昨晚我喝了点酒,酒后……失德,把齐王……那什么了。”
莲灯和昙奴惊得合不上嘴,但是“那什么”到底是什么?莲灯连痛都忘了,好奇地问昙奴,“她是什么意思?”
昙奴一脸茫然,“你要说就说明白,齐王是皇帝的儿子吗?你把皇帝的儿子杀了?”
转转脸红到了耳朵根,绞着手指说不是,“昨天我是想借着齐王的名头赶快离开李宅的,可是你们知道,这种有权有势的人不那么好打发。他盛意邀我随他游船,昨天又是上元,到处花灯歌舞……当时夜有些深了,我一时把持不住,把齐王给……奸/淫了。”
昙奴吓得一屁股坐在杌子上喘大气,定了半天的神才道:“你是怎么回来的?干了这样的事,齐王能放过你吗?”
她慌得浑身直打哆嗦,“我是回来同你们说一声的,眼下没办法,我只有出去躲一阵子了。”
莲灯从这件事想到了自己,看来闯祸之后逃跑是她们这类人的共性。她还好一点,不过是看见国师洗澡,转转太恶劣了,她直接把人玷污了。这下子可好,屋漏偏逢连夜雨,该当是一劫。
她还很虚弱,喘了两口气,断断续续道:“前车之鉴……我觉得躲不是办法,人家手眼通天,你能躲到哪里去?只要他想抓你,你就算逃到关外也没用。你先别急,世上的人不一定个个都小肚鸡肠,或者人家并没有放在心上……况且我觉得吃亏的是你,你连清白都没了,他还想怎么样!”
昙奴这才反应过来,忙道是,“明明吃亏的是你,你为什么要躲?照理说应该让他负责,把你娶回王府才对。”
转转立刻惊恐万状,“我才不要进王府,再说我有喜欢的人了……”想了想复哭起来,“刚才遇见春官我都没脸见他了,我如今这算怎么回事呢,好好的沾染了别人,我和他再也没有未来可言了。”
莲灯被她哭得头都疼了,她们关注的重点永远不在一条线上。转转重情,仿佛没有了爱和被爱就活不下去。她不是,她要盘算的是怎么从谷底爬上去,怎么扳回一城来。
可是这绵绵的呜呜声实在让人受不了,她对昙奴使个眼色,“你带她回房去吧,好好劝劝她。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
昙奴道好,说让莲灯好好休息,半推半抱把转转弄了出去。
密室里静下来,她开始反思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昙奴中毒,到现在转转*,都是因她而起。她心里觉得愧疚,百般的难受,伏在枕上哭起来。哭了半截发现有脚步声,她费力地别过脸看,一小簇阳光照在门前的青砖上,光柱里细细的粉尘悬浮着,一个穿着春锦长衣的人从外面踏了进来,一手捂着口鼻,眼睛里满是嫌弃。
“住的什么地方,九色的窝棚都比这里好……听说有人思念本座,本座今日无事,特屈尊来看看。”
☆、第32章
她看见他,觉得天一下子变亮了,心里的阴霾霎时也散了,连背上的痛都不那么鲜明了。
她撑了一下身子,“国师,你来了!”
他走过来,唇角鄙薄地一撇,站在她榻前趾高气扬地指点,“你的身手究竟有多差,居然被几个家奴伤成这样!本座记得当初王朗至少还能与我过上三五十招,结果教出来的弟子这么不长进,可见一代不如一代。”
她忙说不是,“李行简府上有几个高手,拳脚功夫不在神宫徒众之下。后来那个厮儿叫起来,又引了二三十人,我就有点招架不住了。”
他啐了口,“什么狗脚高手,与我神宫相提并论?你自己不济,别给对手脸上贴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