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夫驱车而来,他上了马车,令马车立刻赶往宫中,他要面圣!
天寒欲雪,就在唐娇与天机生死存亡之际,就在暮蟾宫心焦似火之际,太极殿中,唐棣正斜躺在歧雪怀里,地暖烧得很热,铺在两人身下的波斯地毯细软如棉,躺在上面,令人如躺云端,浑身上下,每一条筋脉都松软下来。
“朕要杀了她。”唐棣闭着双眼,语似梦呓。
“为什么?”歧雪手里一只鱼纹掏耳勺,一边给他掏着耳朵,一边柔声道,“她不是坏孩子,她换的那些东西,没有一样是用在自己身上的,都给了旁人。”
“可她让朕很不痛快。”唐棣冷声道。
“陛下为何要这么想?”歧雪年龄渐长,模样越发像万贵妃了,但眉宇间的温柔却与之完全不同,那由内而发的慈悲像一条极其明显的分割线,将她与万贵妃彻底分隔开来,她道,“您付出的很少很少,三两五两银子的,还不够买一碗燕窝,却换来了百姓的感激涕零,拔一毛而利天下,这样的买卖并不亏,不是吗?”
“谁敢拔朕的毛,朕就放谁的血。”唐棣桀桀桀的笑着。
歧雪放下耳勺,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腹上,让他感受自己腹中的胎动:“就当是为孩子积德,少造些杀戮吧。”
“朕的孩子,就注定要走朕的老路。”唐棣摸着她的肚子,眼底浮过一层血光,“他的亲人就是他的敌人,他身边所有人都想利用他,背叛他,害他,他若见不得血,造不得杀戮,怎么活得下来。”
歧雪抚了抚他的脸颊,道:“陛下,你在这等等。”
她起身离去,不久提着一只鸟笼回来,里面一只翠绿鹦鹉正用喙梳着羽毛。
唐棣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你带它来做什么?”
两人间横着一张矮几,歧雪将笼子放在上面,鹦鹉抬头看着她,眼睛又大又圆,左右脸颊一团红色绒毛,看起来犹如点了胭脂似的,极为俏皮可爱,可是一张嘴,却像吃了毒药似的,骂道:“小贱人还不快给朕喂食,这点小事都不肯做,真当自己是金枝玉叶吗?”
歧雪拿了只苹果来,用筷子挖出果肉,伸进笼里喂它,一边喂,一边道:“这些话是陛下教它的,对吗?”
唐棣冷笑一声。
“鹦鹉只会学舌,主人教什么,它就说什么。”歧雪转过头,簪子上的流苏在空中划了个弧,“陛下您一边宠着万贵妃,一边在背地里埋怨她,对吗?”
“是又怎样?”唐棣一脚蹬翻身前的矮几,笼子滚落在地上,鹦鹉在里面狼狈的乱飞乱叫,他低低笑着,“她背叛了朕,辜负了朕,差点杀了朕,还不许朕背后说她一句吗?”
歧雪从地上捡起笼子,抱在手里,柔声细语的安慰那鹦鹉,那鹦鹉受惊之下,变成话唠,骂人的话一句连着一句,听得唐棣冷笑连连。
“穿上凤袍仍透着一股猥琐,说得就是你这种人。”
不错,这话是他私下对鹦鹉说的。
“明明就想杀了所有人,还装什么大肚婆。”
他原本想讥她装大肚,一不小心多说了一个字,鹦鹉就是鹦鹉,辩不出病句,只会一味的学舌。
“我觉得我们是亲戚,我不会下蛋,你也不会下蛋。”
他不是圣人,相反,他是个弑兄夺位的卑鄙小人,万贵妃自己生不出孩子,就杀了其他宫妃的孩子时,他表面不说,其实心里是怨着她的,但那时太过在乎她,不忍当面责骂她,便只能私下对这鸟儿倾诉,然后借着它的嘴来出气,如今出气的对象没了,这鸟儿留着也什么用处了。
“对不起。”
唐棣愣了愣,看着它。
他从未教过它这样的话,而此时此刻,那鹦鹉却一句又一句的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歧雪捧起笼子,朝他递去。
鹦鹉在里面缩了缩脖子,有些怕他发火的样子:“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怕被你丢下。”
它不停重复这话,就像曾有人将这话对它说了千遍百遍。
“万贵妃她……一直很后悔。”歧雪将笼子放他怀里,隔着笼子看着他,眼睛明亮而又清澈,“她做了很多对不起您的事,可归根究底,是害怕失去您。”
唐棣慢慢抬头看着她,微红的眼圈,微楞的眼神,似乎正透过她看着另外一个人。
歧雪抚着他的脸颊道:“陛下,您并不孤独,至少万贵妃是真心爱着您的……到死都死如此。”
“是吗?”唐棣抱着怀里的笼子,俯首看着里面的鹦鹉。
“是真的。”歧雪道,“太子夜袭那晚,是万贵妃引开了追兵,是她救了你。”
唐棣忽然将笼子丢到一边,伸手将她拉进怀里,抱着她,低声唤她楚楚。
歧雪的身子在他怀里僵了僵,然后渐渐软了下来,环住他日渐消瘦的身体,闭上眼睛:“我在。”
她幼年进宫,听着万贵妃和唐棣的故事长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深深为那故事里的两人着迷,当其他小宫娥描眉画唇,希望自己能长成貂蝉西施时,她却希望自己能长得像万贵妃,如此皇上偶尔路过御花园时,兴许能多看她一眼。
自古君王多薄情,谁能像唐棣这样,岁岁年年爱着同一个人。
如今能够取代万贵妃,依偎在他怀中,被他所钟情着,歧雪只觉得满心满肺的幸福,哪里还会有半分不满。
只要他爱她,她愿意当他的万贵妃。
大门忽然被人推开,暮蟾宫风尘仆仆的冲进来,几个侍卫追在他身旁,似要将他拉出去,他索性直接跪在地上,朝唐棣喊道:“皇上!请您高抬贵手,给唐姑娘一条活路吧!”
唐棣被他打扰,心情极不愉快,冷哼一声,不耐烦的对他道:“朕早晚要杀了她,但不是现在!”
暮蟾宫楞了,抬头看着他:“陛下,您没派人去杀唐娇?”
“废话!”唐棣吼完,忽然眉头一皱,“怎么,她被人杀了?”
暮蟾宫摇了摇头,然后冷汗忽然流下来。
“是太子。”他道,“太子在嫁祸于您!”
☆、第82章 人生之苦爱别离
第一刀砍下时,天机就知道对方不是唐棣派来的。
那一刀本该劈向唐娇的脑袋,中途却偏移了方向,朝她脸上划去,对方不是来杀唐娇的,而是来结怨的,所以那一刀并不取她性命,而是要毁她容貌。
天机眼神森冷。
当着他的面起这样的心思,对方真当他是死人不成?
天机把他的手砍了下来。
手臂落地,那人捂着断腕,跪在地上哀嚎,而天机则甩去剑上的血,一手提着剑,一手抱着唐娇,穿过眼前刀林剑雨,迅速逃逸。
生死之前,唐娇顾不得其他,直接化作一条八爪鱼,死死缠在他身上,牙齿打着颤,不住的呢喃着:“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天机没说话,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巷弄前一排军弩对准了他们,菱形箭头闪着冰冷的光。
天机伏地身体,论近身短打的功夫,他独步天下,但面对这样多的军弩,他也许能够活下来,却不知要如何护住唐娇的周全。
却在此时,巷弄旁的民居忽然打开窗户,里面伸出一只盆来,十指一倾,一盆猪血倒下来,直接将一名刺客刷成血人。
那刺客猝不及防遭此厄运,转头与同伴面面相觑,然后吐出一口猪血箭,溅了同伴满脸。
好机会!趁着刺客们走神之际,天机犹如飞鸟般平地而起,带着唐娇跃上身旁屋檐,几个纵跃便落进另一条巷弄。
刺客们急忙追了过去,而楼上的窗户急忙关上,张屠户坐在地上,擦了把汗道:“唐姑娘,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且战且退,且战且躲,天机开始绕着巷弄打游击。
有些人害怕的关上门,有些人为他们将门打开。
破旧的民居里忽然丢出一张渔网,网住一个落单的刺客,曾被唐娇赠以脸谱,换来大夫无偿治病的老刘一家把人拖进屋,一家四口齐上阵,拳打脚踢总算将人打晕,老刘擦了把头上的汗,道:“唐姑娘,俺们只能帮你到这了。”
同样是受赠脸谱,换来官府插手,使其老有所依的崔老婆子杵着拐杖走出家门,她使唤不动几个不孝子,只能自己站在街头,佝偻着驼背,一双瞎眼翻着眼白,朝那群人怒骂道:“瞎了你们的眼!唐姑娘这么好的人,你们也下得了手?你们良心被狗吃了吗?想让这世上最后一个好人都死绝吗?”
刺客风尘仆仆的从她身旁跑过,没人停留,没人停手,她杵着拐杖一路走,一路喊:“我们是群苦命人,唐姑娘如果死了,这世上还有谁会可怜我们?你们现在不帮她,以后谁来帮你们?”
她骂着骂着,将一扇扇门,一扇扇窗骂开,里面渐渐丢下些香蕉皮仙人掌月经带来,要不了刺客的命,却能让他们摔一跤,停一停。
有个刺客受不了,回头刺了她一剑。
拐杖掉在地上,崔老婆子捂着胸口倒在地上,血流一地,打开的窗户反而越来越多,围上来的行人越来越多。
“官府的人在哪?”有人尖叫起来。
“杀人偿命!”有人愤怒了。
“打死他们!打死他们!”仗义每多屠狗辈,几个杀猪汉提起了刀。
唐娇咬着天机的肩膀,远远看着地上躺着的崔老太婆,眼中盈了一层泪光。
她赠人脸谱的初衷并不单纯,与其说是为人,倒不如说是为己,实在不值得崔老婆子这样做。
她张了张嘴,想让天机带着她跑远一些,离开这条巷弄,离开这群拼命想报答她的人,但看着他背上的箭,他面无血色的脸,他脚下一路蜿蜒的血,嘴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发出凄厉的哽咽。
“要是害怕,就闭上眼睛。”他低声道。
“不。”唐娇抱着他,哽咽道,“不,不。”
如果她足够聪明,就该煽动那群受过她恩惠的人,让他们用自己的躯体来保护她。如果她足够自私,就该闭上眼睛,让他替她挡箭,替她流血,拼尽最后一口气保护她。可惜她既不聪明也不够自私,在本来应该对他温言软语,求他庇护的时候,她却语气蛮横道:“我不信他们真会杀我!你放我下来,我要跟他们谈判!”
他们的确不会杀了她,天机心想,也许划画她的脸,也许砍掉她一条胳膊,也许打断她的腿,然后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告诉她,他们其实是唐棣派来的人。
忽然闷声一哼,天机停下脚步,一根羽箭没入他背中,箭上的尾羽还在微微颤抖,他转过头,看着对面那群人。
几个蒙面人或提军弩,或替长刀,远远看着他,眼神颇为复杂。
天机看着他们,一起相处了那么多年,别说只是蒙面,就算他们换了张皮,他也认得出他们。
“惹怒了陛下,还想跑哪去?”为首的中年人将一把小刀丢过来,对唐娇说,“割下脸皮,留下脸谱,皇上还能给你留条生路。”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却看着天机。
天机笑了起来。
“太子果然还是没变。”他道,“每个人都是可以利用的,每个人都是可以牺牲的,这时候我是不是有两个选择,指认唐棣或者说出真相?”
中年人愣了愣,继而大怒:“天机,你!”
唐娇立刻明白了过来。
“你们是太子的人。”她冷冷道,“你们在嫁祸皇上?”
中年人看也不看,盯着天机道:“为什么?这个女人值得你这么做?就算你以前骗过她,但你前前后后为她做了那么多,已经足够偿还了!”
“从前我太过计较得失,唯恐付出得不到回报,现在想想,真是蠢的令人发笑。”天机平静笑道,“何必算计得失,何必斤斤计较,何必一定要有回报,我爱着她,保护她,那是我自己的事,与她无关,也与你们无关。”
他将唐娇推到身后,提剑朝过去的同僚走去,头也不回的说:“自己跑。”
唐娇看着他的背影,他身上到处是伤,到处是血,唐娇不知道这些血是他的,还是敌人的,不知道他留下是因为要挡住敌人,还是因为已经伤重的跑不动了,她刚要开口,就听到他大吼一声:“跑啊!”
唐娇吓了一跳,反射性的朝巷弄外跑去。
身后传来短兵相接的声音,她捂着嘴,呜呜呜的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朝皇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