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大了,从前在意顾忌的似乎不再重要,儿子与孙子的关系一年比一年僵,他自知活不了几年,人死如灯灭,他念着不能让宁家的后人流落在外受苦,便让孙子寻查,人找到,却不愿回家。也是,从前不承认她是宁家人,如今谈“回家”她不肯也应当的。
他不后悔当年的决定,因为后悔也没用。既然她过得不错,回宁家与否他都不强求。
屋内静悄悄的,宁靖元直瞪瞪望着林初戈的背影,龙生龙凤生凤,可她的谈吐教养与她母亲相差十万八千里,朽木难雕,说出去真给他丢脸。
宁绍贤咳了两声,喊住林初戈:“你要是愿意,年三十晚上和行尧一起来家里吃顿便饭。”
林初戈简洁地说:“我不愿意。”
她不再逗留,与莫行尧一同出了宁家。
风吹得满园松树沙沙作响,绿白相间的叶子翻滚摩擦,天空灰蓝,灰苍苍的云朵裂开一条缝,雨从云缝里淅淅沥沥地坠下,将尘世间的污垢冲刷,又是干干净净人间乐土。
冥茫黑夜逼退太阳,绸缎一般的天幕纹绣了一轮黄白色的钩月,濛濛漠漠。
她和他像一对普通平凡的老夫妻一样做饭,吃饭,相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电视播放着一部纪录片,一只白熊的一生,林初戈哈欠连天,靠在他肩上问:“你怎么会去宁家?”
“双牧打电话给我。”莫行尧侧目看她,高挺的鼻梁似一座峰峦,鼻尖险险戳到她的额头。
气息喷在额前有些痒,她闭着眼挪动着身躯,喃喃道:“宁双牧能跟你和陆江引成为朋友,绝对不是什么忠良之人。他一定巴不得我痛骂宁靖元一顿。”
“……在你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你英明神武……”
像一首乐曲突然被按了暂停键,戛然而止,她枕着他肩头睡着了。
莫行尧无可奈何地笑,轻手轻脚关掉电视,一手揽着她肩膀,一手穿过她膝盖轻而易举地将她抱起,蹑足走进卧室。
灯光暗了,床头柜上的手表折出一线幽弱的流光。
夜似是永恒的,梦一个接一个在黑暗与混沌里滋生,如同坠入曲折回环的旋转楼梯,走不到尽头。残月是咧开的嘴,讥讽的笑弧,钩针一样锋利的字句。
梦魇像蜘蛛的网,像桑蚕的茧,将她束缚吞噬。一时间呼吸困难,勉力睁开眼,夜半惊醒,幸而身旁有一人缓而柔地拍着她后背。
满室浴在日光般曛黄暖和的光线里,灯与影依依缠绵,她气息趋向平稳,莫行尧停下动作,长臂一捞将她带进怀里,让她枕着他臂膀。
他侧躺着同她对视:“做噩梦了?”
林初戈惨白着脸笑笑:“梦到以前的事。”
她声线沙哑,他轻快地从她颈下抽出手,掀起被子下了床,去客厅倒了一杯热水。
林初戈接过水杯抿了口,不烫不凉温度刚刚好,喝了半杯,扭着身坐在床上捧着杯子看着他。
金黄灯光洒落在她头顶发梢,像无数的飞星,明亮的眼似一泓秋水,他接过她手中的水杯,说:“还早,躺下。”
她听话地弓着背缩进了被窝,尖细的下颌与薄薄的红唇躲在被褥下,露出眼鼻,怏然道:“十四岁时,有一次我妈喝醉了,赤着脚踩在一地的酒瓶碎片上,骂我怎么不去死,怪我和宁靖元毁了她的一生。我无法选择被谁生下,但她能选择与谁在一起,我不敢相信她爱的会是宁靖元这种男人。”
那天的母亲穿着白裙,木木地瞪着她,脸颊凹陷,窟窿般的眼淌着泪,脚流着血,映着满地深蓝深棕的玻璃碎片,是她永久无法忘却的画面。
林雅季坚信如果没有自己和宁靖元,她就不会一步一步陷进泥潭再也无法抽身,世间的花花公子无从计数,即便没有宁靖元,也还有其他浪子,遇人不淑又是谁的错。
莫行尧缄默片刻,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诸多言辞卡在喉咙如鲠,都不适合吐出,说她父母不好就间接贬低了她,干脆把她往胸膛一摁:“别想了,睡吧。”
“我透不过气了。”她笑,却越加地向他怀里蹭,“给我讲讲你的父母吧。”
她从未主动问他关于他家庭的事,他诧异又觉高兴,轻描淡写道:“以前告诉过你,他们在我一岁的时候离婚了。”
“为什么会离婚?一方出轨、婆媳问题还是夫妻性格不和?”
她眨着眼看了看他,这世道不少女人可谓圣母转世,即使婚姻同时出现丈夫出轨、婆婆刁难和性格不和这三大危机,也甘愿头戴绿帽耳听咒骂委曲求全伺候一家老小,真真具有中华名族传统美德的贤妻良母。
“父亲在国外深居简出,母亲行踪不定,我很少见到他们,从小跟祖父住在一起,对他们的事不是很了解。”他有些羞于启齿,内心挣扎几秒,如实回答道,“我爸曾经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后来过世了。他和我妈之间毫无感情基础,都不愿意迁就对方,过不下去就离婚了。”
林初戈想,青梅竹马怎么会说忘就忘,草草结婚草草收场,换作是旁人她一定会认为不负责愧对于“父母”二字,但牵涉到他,心中生出汹汹的无力感与怜惜之意。
“你祖父对你好吗?”
“还好。”
她佯装担忧道:“要是以后你不愿意迁就我了,我该怎么办?”
“有始有终,我会一直迁就你。”他捏了捏她的脸。
他对亲情的概念很模糊,父母形同虚设,祖父古板冷漠,她像幽谷里的一涧清溪,雨夜里忽闪的星,是他的全部,也是他的唯一。
几天后便是除夕,连下数日的阴雨应景地停了,傍晚两个人手牵手去附近的超市买菜,在他的公寓过年。
她还记得十年前的除夕他们与一群朋友在中心广场倒数,人多又吵,听不见彼此说话,害怕被人流冲散他一直紧握着她的手。
回到小区,天暗下,周遭噼里啪啦地响起烟花鞭炮声,几个小学生模样的男孩聚在一块玩着摔炮,经过他们时,一个哑炮恰巧扔在林初戈脚边,莫行尧寒着脸瞪他们几眼,搬出小区禁止随意燃放鞭炮的条例,唬得几位男孩讪讪地捏着炮回家找妈。
林初戈大笑,指责他欺负小孩。
莫行尧好脾气地听着,此时之笑终将在彼时变为求饶。
九十平的公寓里两道身影忙忙碌碌,头顶的日灯光给他和她的周身敷上一分柔和,屋内每一处角落都氤氲着人烟气,不复往时的凄冷静寂。
万家灯火通明,尘世纷纷扰扰,璀璨的烟花照亮晦暗的夜,光华溢彩,伴着通亮似白昼的光与响彻云霄的鞭炮声结束了年夜饭。
桌上的两只酒杯已空,电视开了却无人看,主持人雄浑嘹亮的嗓门掩盖细弱的喘息声,掩盖了他的低笑,灯光一闪,地板上两道重叠的影揭露他的不轨之行,斜斜长长的影子自客厅延伸到卧室。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
打给林初戈的是周方予,亲昵地叫了初戈姐,笑着问:“没打扰你们吧?”
“……如果有呢?”
“天哪!真的很抱歉!”周方予志得意满哈哈笑了几声,害怕被骂连忙掐断电话。
莫行尧接到了方苓的电话,方苓似乎正吃着东西,含糊不清地道:“我本来想打给初戈,但她的号码占线,新年快乐啊,陆江引让我告诉你们后天晚上去他俱乐部聚聚,你们听到没?怎么不说话啊,难不成我打扰你们了?”
按了挂断,仿佛掐着点一般,陆江引的名字出现在手机屏幕上,一边闪烁一边震动。
莫行尧呼出一口气,接通电话:“陆江引,你们串通好的?”
陆江引说:“串通什么呀,我是想叫你们俩后天去给我拜年。”
“你不是叫方苓告诉我们吗?”
陆江引啧了声,诡计败露只得提早下场。
莫行尧把手机往桌上一扔,窗外月色溶银,漫天绚烂的烟花轰轰烈烈地绽放,一瞬消逝,红绿粉蓝的背景里她对他笑,他走上前抱住了她。
☆、第42章 狗血淋头(4)
卧室只开了一盏壁灯,暗昏昏的,林初戈赤裸着身体站在衣柜前换衣,柜子门半开,暗影朦胧里黄黯黯的光为她上色描边勾勒玲珑曲线,细致装裱这幅美人丹青图。
纤长的手臂穿过黑窄的带子,蕾丝吻上那一对朱砂,一双雪白挺翘的乳藏匿在衣下,再往下,是盈盈一握的腰身,精雕细琢的弧,桃源的入口……
“你还不起床?”林初戈一面拉上风衣的拉链,一面检查裸露在外的皮肤是否有不堪入目的痕迹。
这两天,别人拜访亲朋好友忙得不亦乐乎,他们,完全是睡过来的。如若不是同陆江引约定好晚上见面,还得继续昼夜不分思淫欲的行为。
莫行尧一动也不动,横压在残留着淡薄香气的她的枕头上,眯起一双墨黑的眼望定她,哑声道:“约定八点见面,现在七点二十,这么急着见陆江引?”
林初戈不留情面地骂道:“神经病,我要见也是见方苓和谢慕苏。”
“好,不提他,我一不留神你就和宁双牧一起回家——”
“断章取义歪曲事实,他和我有血缘关系,是我哥,你别乱想。”
“哥又怎么样,他是男人。你还背着我和周远宁见面,周方予说一句话你就抛弃我跟她出国。”他絮絮叨叨细数她的罪状,“还有陈之兆、徐永南之流……”
“怨夫,说够了没?”她踱到床边摸了摸他额头,“脑子睡坏了?”
他涎皮赖脸地把右手探进她风衣里摸着捏着,相形之下,身下的枕头硬得像岩石。
林初戈板着脸道:“穿衣下楼取车十五分钟,开车去陆江引的俱乐部二十分钟,你只有五分钟的时间。”
莫行尧认命地收手起床,暗暗把这笔账记在陆江引头上。
分针从4转到10,黑色汽车于白色建筑门外停下,弥赛亚俱乐部日日营业,大老板终日不见人影,苦了两位保安,风蚀尘染日晒雨淋,白了发黑了肤。
见了面,陆江引打好的腹稿还没说出,莫行尧就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红包,慢条斯理地递给他:“早点把自己嫁出去。”
陆江引扭头一哼,气冲冲地找侍者和厨师的麻烦去了。
林初戈低笑道:“你好无聊。”
莫行尧辩解:“我是想花钱买个清静。”
方苓跷着腿坐在沙发上,从果盘里拈起一个话梅放进嘴里,嚼了一下拧起眉心道:“呸呸,酸死我了,陆江引怀了孕吗?!”
这句话被从厨房归来的陆江引一字不漏听在耳中,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扯出一抹笑容咬牙切齿道:“大过年的老子懒得骂你。”
林初戈笑不可遏,莫行尧看着林初戈笑,也笑起来。
过了一会,严清巡和宁双牧也来了,和和气气地同四人打了招呼。
陆江引探头往外看,见门外无人,笑眯眯地望向宁双牧:“谢慕苏呢?你又被甩了?”
“大过年的我不想揍你。”宁双牧把拳头捏得咯吱响,“她有事,待会来。”
陆江引耸一耸肩:“打架要不得,还是打麻将吧。”
说着招手让侍者在大圆饭桌旁布置牌桌,莫行尧请示般地瞧林初戈一眼,林初戈笑着点头,抬手做了个“你请”的动作。
四个男人边打麻将边等饭菜,方苓和林初戈说着悄悄话,忽然间话题一转谈到年夜饭,方苓捂住脸浑身瘫倒在沙发上,露出一片蜜色的颈项,仿佛日光融化了一样。
“有人寄了一封喜帖给我,正好被我妈看到,又把骂了我一顿,我一口饭都没吃饿着肚子回家,你猜得出是谁寄的吗?是贺荣安那个杀千刀的,我当年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响亮的烟花爆竹声传来,洁净的玻璃窗上照出五彩缤纷的烟花,花团锦簇,似千百朵花瑰丽地绽放,随即凋谢。
喜庆的红地毯从电梯口一直铺到包厢门前,寂然的走廊听不到脚步声,这扇黑桃木门像是界线,将和睦的他们与愤怒的她隔绝,满腔是得知荒诞往事的悲哀,喉咙仿佛被人掐住,泣不成声,泪如雨下,一滴一滴悄无声息地跌落在地毯,淹出一块深黑的水迹。
谢慕苏擦干泪水扬起笑容,眼却红红的。就像往事虽已成往事,即使人们再努力忘却消除彼此之间的隔阂,也改变不了既成事实,像是长在心底的智齿,不时隐隐作痛。
她推开门,紧紧攥着手中的文件,缓慢地向沙发走去,一步沉似一步。
来到相谈正欢的两个女人跟前,谢慕苏平静地问:“初戈,你妈是不是叫林雅季?”
林初戈怔了怔,心里没来由地一凉:“是,怎么了?”
谢慕苏劈手用文件夹狠狠扇了她一下,她左脸立时红肿起来,白净的皮肤现出细细的血丝,清脆的响声打断了牌局,围桌而坐的四个男人如坠五里云雾,停下动作不约而同地望向那边。
林初戈偏着头,浓密的黑发凌乱地垂落,严严实实遮掩了她的神情,莫行尧脸色一凛,扔下牌局,快步走来擎住谢慕苏再度扬起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