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大自然地咳嗽一声,应话道:“我昨日碰巧遇到了右司案大人,顺便提到今天要来凝花阁作客……”
“听说今天是你的生辰。”右司案打断了雪令的话,从袖中取出一方雕花的木盒子,缓慢递到了花令的手中。
花令并没有在帖子上谈及,我也是此时此刻才知道,原来今天是她的生辰,一时间又找不到什么妥帖的礼物送她,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早有准备的右司案。
可是花令她……
并没有伸手去接那个盒子。
解百忧的手上拎了四坛陈酿的杏花汾,他掂量了一下沉重的酒坛子,顺水推舟地递送到花令面前,不急不缓道:“我和你打包票,你准备的那些酒,定然没有这几坛好。”
花令提过这几坛酒,秀丽的眉梢微挑,调笑一声道:“这么重,你一路提过来的?”
“路上撞见了右司案,他听说这酒是送给你的,抢过来拎到了凝花阁门口。”解百忧抽过右司案手上的木盒子,顺道将木盒搭在了酒瓶口的木塞上,十分机智地提议道:“反正你已经收了我的酒,不如连带着木盒一并收下吧。”
“可惜了,我记得挽挽是不能喝酒的。”花令松开提着酒坛的手,绑在坛口的红缎带飘了两下,轻轻缓缓拂在雪上。
花令说:“既然挽挽不能喝酒,这几坛杏花汾我还是不收了。”
不收这几坛酒……
自然也不会收下那个木盒。
“盒子里的东西算不上贵重。”右司案忽然开口道,他的语声并未抬高,沉沉如初冬的夜雪,也听不出什么情绪:“更不会给你添麻烦。”
我抬头去看右司案,他背对着我站在茂盛含翠的兰竹下,高挺的竹子上搭着素白的新雪,像是开了满枝的玉蕊琼花。
右司案的身形比竹子还挺拔,背影却有些说不出的萧瑟和落寞。
“我可以喝酒的……”我轻声道。
冬日的凉风吹过,积雪压弯了青翠的竹叶,簌簌扑落在地上。
我嫣红了双颊,诚恳地胡扯道:“一次可以喝一坛。”
花令听了我的话,不由震惊地将我呆望着。
雪令眉头一蹙,目光严肃地凝视我,他大概是想到了上次的朝觐之宴,似是要对我说些什么,却被解百忧拉住了袖子。
最终花令收下了右司案的礼物,我的座位边也摆上了整整一坛酒。
石桌边只有四把椅子,右司案走过来的时候,花令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凝花阁的椅子不够了,加在一起也只有四把。”
右司案不动声色地接话道:“我站在你旁边就好。”
仍旧没有一星半点要走的意思。
我的脸颊腾地一红,忽然觉得右司案大人很值得敬佩。
寒鸦飞起,落雪无声,天边的暖日渐渐高悬。
我捧起热气腾腾的汤碗尝了一点,红枣母鸡汤果然分外可口,鸡肉肥而不油,红枣甜而不腻,我满心欢喜地闷了半碗。
解百忧的碗里盛满了杏花汾酒,他用勺子舀了一汤匙的鸡汤,尝过以后问了一声:“你在这汤里放了安荣草?”
花令闻言一怔,“我在书上看到的古法,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的地方,”解百忧看向了闷头喝汤的右司案,唇角缓缓一勾,挑出一个充满善意的笑:“加了安荣草以后,这汤就有滋阴补肾的作用。”
解百忧在“补肾”二字上特意加了重音。
右司案低头捧着碗,语声虽然沉缓,却是分外乖巧:“我不挑食。”
他这幅模样十分的惹人怜爱。
因我昨晚在冥殿已经吃得很饱,今天又来得早,胃口并不是很好,汤也没有喝多少,约摸一碗多一点的样子。
吃得最多的,竟然是站在桌边的右司案大人。
然而据我所知,他的武学法道也是临近巅峰,应该没有什么食欲了。
他喜欢的……大概是花令亲手给他盛汤的感觉。
日上三竿时,雪令和解百忧起身告辞,我顺道和他们一起走,临出门的时候,花令要将右司案撵出去,他却没羞没臊地立在原地不动。
雪令拽着我的衣袖,将我拉出了大门。
宫道上的积雪有些深,反衬着微明的日色,折出冷冷清清的光。
我们三个走了几步以后,我仔细地想了想,斟酌着问道:“花花她喜欢什么?这次不知道她的生辰,没有准备好的礼物送给她。”
“不用准备了。”雪令顿了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她一向不喜欢别人送她生辰礼物。不过每年这个时候,她总要请关系近的人吃顿饭,以往你不在的时候,她总是做没有味道的长寿面,今次倒是头一回熬了红枣母鸡汤。”
解百忧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个酒瓶来,他提起瓶底喝了几口酒,泰然自若道:“花令喜欢乖巧听话的男宠,你要是想哄她高兴,倒不如寻个俊俏贴心的男人,趁着月黑风高塞进她的房间里,兴许能给她个不小的惊喜。”
雪令的话音沉了几分,肃然道:“不要和毛球讲这些。”言罢顿了顿,又道:“我们聊些正经的话题。”
解百忧寻思了一会,“不如问那只毛球想聊什么?”
此时我们正好走到了宫墙的拐角处,琉璃墙上蒙着一层冰晶水雾,白净的初雪微融,化成的清水顺着墙壁淌成了明澈的小溪。
我忽然想起不久前,正是在这样的地方遇到了师父家的那头白泽,彼时它的蹄子上沾满了鲜血,痛的直打哆嗦,看起来非常可怜。
我抬眸望向了解百忧,“我师父最近……有没有找你拿过金创药?”
“咦,提这个作甚?”解百忧瞥我一眼,淡淡道:“不过告诉你也无妨。最近这段日子,朝容殿的侍者来了几次,确实拿走了不少止血化瘀的伤药。”
他又闷了一口酒,低低笑道:“难不成容瑜长老又练了什么厉害的功夫,弄了一身见不得人的伤。”
雪令默了半刻,拍了拍解百忧的肩膀,又开口对我说:“容瑜长老身经百战,如今又是剑道巅峰,你不用太担心他。”
我并不知道要如何解释,其实心里担心的并不是师父,而是师父家的那头白泽。
它看起来就像二狗一样好欺负,除了脑袋上长了个不顶用的金角,生气的时候会哼出声以外,似乎没有什么攻击伤人的能力。
在路口和雪令解百忧告别以后,我绕道去了一趟朝容殿。
许久没有来这个地方,连殿门前的梧桐树都有些陌生了,天边铅云低垂,薄薄的日色像是蒙了一层雾,轻雪覆在门口的石狮子上,萧瑟寒风一吹,须臾松落一片。
我沿着宫墙走了一遭,想不出什么好的理由让侍卫通报。
在冥洲王城,朝容殿的门禁是出了名的严格,容瑜长老极少见客……我从前以为师父会待我不一样,后来又觉得他看我可能和看别人没什么不同。
朝容殿的后门处,有成片的梧桐树林,绵厚的落雪飒飒,压断了几截干枯的树枝,踩在上面窸窣一响,惊起枝头栖眠的鸟雀。
我记得那头白泽正是养在后院。
后门上附了一道结界,我倚在门前,仗着狐狸耳朵尖,隐约能听见门内有细微的呜咽声。
就是在这个时候,一只手搭上了门檐。
白衣广袖,指尖在微浅的日光下泛着莹莹的光,挑在那毛培粗糙的木门框上,铿然作响敲了两下。
“想偷听什么?”他缓声问道。
我乍然一惊,慌忙地转过身,却见师父倾身靠的更近,琥珀色的双眼微眯,淡淡扫过我的脸和脖颈,“今天没留下什么印。”
他侧眸看向远处高广的天空,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他昨晚没碰你?”
☆、第3章
昨晚……
这两个字将我的耳根烧的滚烫。
昨晚上床之前,我告诉夙恒今天要来凝花阁做客,他虽然没有在我的脖子上留下吻痕,可是他想做的其他事……却还是都做了。
雪后的寒风从耳侧拂过,师父冰冷的指尖搭上了我的耳朵。
他揉了揉我的耳朵尖,嗤笑一声接着道:“不过随便问两句话,挽挽就害羞成这样。”
我涨红了脸颊,侧身靠向墙根,“不要揉我的耳朵……”
“不要揉你的耳朵。”师父的手停滞了一瞬,目光沉静地将我看着,话里无悲无喜:“你还是一团狐狸毛球的时候,我每日揉你的耳朵,也不见你如何不愿意。”
他的唇角一勾,又是一个清淡无味的笑,琥珀色的双眸映着浅浅日华,悠悠道了一句:“现在长大了,反而不如小时候。”
天高云阔,满庭静风,初冬的日光缓缓兜洒在师父的衣袖上,衬着堆银砌玉的冰霜雪景,好看到有些不真切。
“小时候是小时候……”我侧过脸不再看他,咬字极轻道:“现在我不喜欢被揉耳朵。”
师父默然半刻,忽而开口道:“我不过碰了你的耳朵,脾气就这么大。”
他抬手掰过我的下巴,目光幽深扫过我的胸部,“夙恒即便揉了你这个地方,你也不会和他置气吧。”
我睁大了双眼,怔怔然将师父望着,“师、师父……”话中呼吸急促几分,试着推开他钳住我下巴的手,“师父不要说这样的话……”
“挽挽想让为师说什么话?”师父松手以后,俯身压了下来,贴在我耳畔低声道:“还是你就喜欢被揉这里。”
他鼻间的热气喷洒在我的耳廓上,“我记得你第一次化形的那晚,披着我的衣服站在院中,央我揉你胸前那沉甸甸的两团,还说揉多少下都可以……我那时便想,你真是一只恬不知耻的九尾狐狸精。”
我的脸上早已绯红一片,语无伦次地解释:“我那个时候……我不知道……”
师父的手搂上了我的腰。
我不由僵住,仿佛遭了雷劈。
扣在我腰间的那只大手更用了几分力道。
“左臂上的守宫砂,还在不在?”
听了这句问话以后,我呆然抬头凝视师父,片刻后回过神来,耳根羞红到滴血。
我费力地推了推师父的身子,想要就此跑出他的禁锢圈,却见他雷打不动般站在原地,不由得心慌意乱道:“这是我和君上之间的事……师父还是不要管了。”
他不言,久久地沉默。
天际的铅云垂的更低,映日红霞似火灼,寒鸦栖息在梧桐的枝头,落雪和黑羽一齐坠地。
像是只过了一刻钟,又像是等了半日那么久,师父终于缓缓开了口。
他哑声叫道:“挽挽。”
“师父……”我轻声道:“你放手吧,我想回家了。”
他蓦然失笑两声,低低重复道:“回家?”
我抬眸细细瞧他,依旧是极英俊的眉眼,眼中仿佛有碎玉流光,参杂了太多看不懂的纷绪。
天色日光愈发晦暗,周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新雪,飞盐扯絮般连绵不绝,敲打在金转玉瓦上飒飒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