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强大的。他凶威赫赫。他是大丹边陲最叫敌人闻风丧胆的冷面将军!
一时间,满朝百官都好似忽然想起来了,以卫羿为首的这批年轻将士,先是镇守西北边陲,再是将新罗王族克于马下,这是大丹最精锐的、最优秀的顶级将领!
为卫羿等人锐气所摄,满朝文武,竟没有人敢于轻举妄动。不仅如此,有些底子文弱、正气不足的文官,便就在卫羿带着无限煞气的视线里,从此心中牢牢种下了对卫羿的畏惧。
卫羿带着人走到了队列最前,按刀环视一周,随后才不急不忙地望向了那九龙椅上的幼帝钱威,还有侧后方垂帘视政的太皇太后,带着麾下单膝跪下行礼。
“臣等,叩见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臣等叩见太皇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不过数人一齐高声见礼,却硬是带出了千军万马齐喑的声威。
幼帝钱威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小小一个身子穿戴九龙袍,头戴冕冠,呆愣愣的坐在金灿灿的宽大的龙椅上,就好似一件精心打扮的小人偶。瞧见那玉阶下面目陌生的将领杀气腾腾,在寺人宣了平身后,抬头便是一道极为凌厉的眼神,登时吓哭了。
身为九五之尊的陛下骤然啼哭,朝堂上立刻便是好一阵混乱。好在虽然皇帝仍小,这些时日太皇太后也下了不少近乎胡搅蛮缠、令人心不满的懿旨,但大丹的朝堂元气仍在,有相公、丞公二人主持,很快恢复了应有的秩序。
相公王磐望了卫羿几眼,心中谓叹。卫羿此是在向整个朝堂的人示威!他所要震慑的对象,包括圣上在内,也包括他在内!如此声威、如此气势,真正是无人可挡,偏偏这分寸又拿捏得恰到好处,不至于叫人诟病,也不会让任何人忽视于他。就算大丹钱朱卫王谢五姓之中人才辈出,这卫羿也必定是其中最出色的若干人之一,百年才能出一个的奇才。
身为相公王家家长,对谢氏族里的事,王磐也能算知之甚深。谢氏族中与卫羿订了亲的谢九,对外说是重病送去了庄子上修养,但其实早就离奇失了踪。卫五此等人物、此等气性,好容易回到了金陵来,得知未婚妻下落不明,怎可能善罢甘休呢!只是不知谢氏族中,要如何应付卫羿,此事又要如何收场了。
想到了谢九,王磐也禁不住在心里摇了摇头,那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娘子,聪慧精巧,叫人印象深刻,若是就此折了,这两个年轻孩子的一段好姻缘就此断绝,也实在是非常可惜。不过,王磐心里也是清楚透亮的,他毕竟是个外人,对这件事只能冷眼旁观罢了。并且如今,朝堂上丞公华德带领了一批最是趋炎附势的官员,隐隐与那假的太皇太后同声出气,与其他世家、寒门官员有些对着干的意思,倒将个朝堂弄得乌烟瘴气,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稳定朝堂上,王磐如今也腾不出手去关注谢家小娘子的事。
丞公华德与相公相对,站在百官队列之前。
卫羿狠狠盯了谢华德一眼。若不是时机不合适,他绝不会放过此人。若说谢华邵身为谢九的兄长却未尽爱护之责,罪尤可恕的话,这谢华德身为谢九族兄,却将族妹送至敌人手中,实是该死!不过,清算报仇的事不必着急。一笔一笔的,他全都记下了。等寻回了谢九,就是清算的时候。敢欺谢九,就是欺他!如此仇怨,此生不报不休!
谢华德被卫羿看得心中一凛,面上堆起了笑意正待说话,卫羿却收回了视线,倒叫谢华德有些不上不下的,为脸面计,也只好讪讪收了。
龙椅上的小皇帝终于止住了啼哭,那垂帘后的太皇太后忽然开了口,一开口矛头就指向了卫羿:“那阶下晋见的将军是怎地回事!带刀进入金銮殿,一脸的凶神恶煞,倒把哀家吓了一跳!难道此是将要行刺于圣上!?危害圣上安危,如此重罪,应当株连九族!尔还不速速跪下!”
一开口就是要株卫氏九族?
玉阶之下,百官群中开始嗡嗡嗡的低声议论,众人都是不敢相信,太皇太后竟说出了这样的话来——虽说坐在龙椅上的是钱氏,但钱朱卫王谢五姓,实际上可是共治这中原大丹国的呀!太后如此说,是存了诛灭卫氏、甚至诛灭朱王谢几大家族,叫皇族在丹朝一家独大吗?这无异于向辅弼相丞四家最赤-裸-裸的挑衅了!
卫羿眸中寒光一闪。他倒是想给皇家留几分薄面。但钱氏既然如此无能,让这么个不是东西的东西窃取了太后之位,不难判断,这个家族的气运衰颓得七七八八了,根本不足为惧。
他往前踏了两步,在百官之前立定,按住了刀柄,朗声道。“兀那蠢妇,住嘴罢!这殿堂上乃是诸家议事场所,那有你置喙的余地!”
这两句话,卫羿说得是字句清晰,声音朗朗,满朝文武,包括金銮殿外伺候的寺人们,就没有不曾听清的。玉阶下专司记载皇帝、百官行事录的翰林官汗如雨下,十分惶恐——这卫将军竟敢这么说话,那这话,到底是老老实实写入记载中,还是假装不曾听见,就此放过的好?不论怎么做,都有可能得罪一大家子位高权重的世家子弟,翰林官不过出身寒门,位卑言轻,哪里敢轻易得罪人呢!
那垂帘之后的太皇太后自然是气得一魂出窍,二魂升天。不论是身为太皇太后的时候,还是身为黎族族长的时候,她所享受的都是近乎无上的尊荣,何曾被如此市井粗鄙的言论当面呵斥过呢!立时便站了起身,拨开垂纱帘,指着卫羿高声呵斥道:“左右侍卫!立刻给哀家将此大逆不道之人抓起来!我要治他的罪!”
这位太皇太后看起来是格外年轻的。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太后已经气疯了,要治卫羿的罪。但不论是王磐、还是卫氏本家在朝堂上的族人,都绝不可能看着太后折辱卫羿的,当下便轮番出列说话,软硬兼施,硬是把卫羿的举止掰成了年轻气盛,一时失言。又有论功行赏的既定议程等着,相公王磐很快将议题拉扯了开去,一番忙活,给卫羿这批将领颁布了新的敕令:卫羿升为正五品定远将军,勋衔正五品。又因卫羿在不久后是要率麾下兵马返回边地驻扎的,职衔就暂时在禁军旗下挂了个从五品郎将。卫羿手下黄斗、郑爽、卫旺等人,包括职衔过低未能上殿的一批将领也各有升迁不提。这一回,虽然卫羿一行人被提前踢出了战线,但之前积攒的功劳,也确实已经够他们连跳三级了。于是,在金陵世家大族眼中,最炙手可热的一批未婚年轻将领新鲜出炉了,金陵大小世家派出的媒人几乎踏破弼公府的门槛。
散朝之后,卫羿在一干文武同僚的恭贺声音中踏出皇宫大门。已经是十月最后一日,天上灰云阴阴沉沉,冷风呼啸,怕是将要下今冬的第一场雪。
阿九,如今你在何处?
时间每再流逝一息,卫羿心中压抑的焦虑就再多上一分。二哥不曾阻止他寻谢九,但曾劝他道,哪个大家大族的阴私事都少不了,即使他是卫氏嫡系族人,想闹上谢家去追究,想得出一个清楚明白的结果,怕是很难。而谢九被送走了的时日已经不短,在这样长的一段日子里,发生什么都是可能的。那样一个柔弱女郎,落到敌人手中,怎能好过。便是上天开恩,让他将谢九寻了回来,怕是也无法再成为合格的卫氏妇。天下好女何其多,这一个折了,就再找一个就好了。二哥并没有把话说得很明白,但意思就是如此。
但他不能像二哥这样想。
不能,无法,做不到。
也许是因为已经等待了太久,也许是因为投入了太多。这些年在外征战,只要有些许空闲,他就会想起他的谢九来。想她的笑容,想她说过的话,想她的一举一动。她是骄傲的,甚至是桀骜的,并不是普通的世家女。他永远都能记起来,第一回见面那一天,他站在院墙上拉满了弓威胁她,而当时的谢九是如何一步一步逼得他进退不能。她是聪慧的,机警得像一头最有生气的山中野鹿。
她对他算不得很好,也许对他更好的、更温柔的女郎还有,但那些人与他都没有什么干系。像她那样的女郎,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了,世上绝没有第二人能与她相比。过去他所作的,有关于未来的一切设想都将谢九包含其中,他身边的位置只能留给谢九。
没有必要考虑更多了。
卫羿神情冰冷,徐徐下令:“传我口令!三个时辰内,我要看到钟山再不能往外飞出一头鸟去!”
黑暗之中,水声淙淙。
华苓蜷缩在水边。载着她的小船被湍急的暗河水流冲出不久,就在嶙峋交错的岩石上撞散了,也幸好因此,她绑在船上的双腿得以挣脱。仗着会游泳,她在一片黑暗的河道里拼命游了一阵,终于摸到了岸边,带着浑身的伤爬上了岸。说是上了岸,其实只是在水边刚好可以容下她的一小片空间罢了,触摸到的都是潮湿、冰冷的岩石,粗糙不平,泛着难闻的青苔湿臭。
右腿上是钻心的刺痛,华苓勉力伸手去按了按,也许有轻微骨折。她能模糊想起,在水里挣扎的时候好几次撞在岩石上。暗河的这段河道分外狭窄,水流腐蚀出的穹顶不到一人高,寻到这个高出水面的容身之处,已经算是十分好运的事。
自己昏迷了一段时间,但具体过了多久,华苓已经完全没有概念。这样的暗河必定会汇入明河水域,只要能顺着水流的方向一直游,一定能出去的。但醒来之后又冷又累又痛又饿,这样的身体状况,想要再下水,在毫无光亮的暗河里寻到一个离开的路径,几乎不可能,撑不到逃出生天,也许她就会溺死。
身上的夹棉衣裳浸透了冰冷的水。十月底的寒气一阵一阵地袭来,浑身骨骼肌肉都僵硬了,体温已经下降到了极其危险的程度。
也许,她会死在这暗无天日的角落里?死了之后,藏在阴暗角落里的蛇虫鼠蚁就会一一爬出来蚕食她的躯壳,也许要几天,也许要十几天,腐食习性的生物就能把她的躯壳消化得只剩骨骼……
混混沌沌中,那样的想象也叫华苓忍不住勾了勾嘴角。真的不想死呀……好容易才活到这个时候,她还不够努力么?霏姐牺牲了那么多,才给她挣来这一个离开的机会,这样沉甸甸的一份关顾,要是死了,她要怎么偿还呢。她死了,卫五就会娶别人了吧,到时候,还有谁会记得她谢华苓呢?早就干涸的眼泪又不知从何处拼命往外渗,手指艰难地抠着嶙峋湿滑的岩壁,华苓低声哽咽。为什么活着这么难?
但不想死,她还不想死。
哭了一阵,华苓忽然想到了自己腿上缠绕的麻绳,约有三米长的一段麻绳,那一头还拖着一块木头残片,泡在水里。那就是当时三用来捆住她的横桩子,小船在岩石上撞成了碎片,这一块木头却跟着华苓残留了下来。不到二十斤重的一块木头,并不足以为她提供足够停留在水面的浮力,但没关系,她会游泳,有这点额外的浮力,要一直浮在水面,其实要容易很多。
就算溺死在水里,也好过什么都不做,在这里等死吧?
这样想着,华苓忍着右腿的疼,慢慢将麻绳解开,一头牢牢捆在腰间,另一头仔细捆住木头中段。抱着唯一的浮木,华苓再次下水。尽量让自己的身体保持得柔软些,尽量随波逐流,尽量避免直接撞到水里的岩石上……混混噩噩地,也不知漂流了多久,华苓终究再次看见了光亮。
在上朝受了封赏之后,当天夜里,卫羿用最快的速度调派人手封锁钟山。然而皇家禁军驻扎在钟山北麓,怎肯轻易让卫氏的兵马在自家地盘搞花样,再加上宫中一道懿旨下来,禁军统领当即点了五千兵马与卫羿的人手对峙,大量的禁军,结结实实地将钟山南麓的皇庙范围保护了起来,不论如何都不肯让卫羿的人进入皇庙去搜寻。
在太后的指使下皇家禁军如此作派,怎不叫人越发怀疑这其中的猫腻呢。对此卫羿极其愤怒,所幸还有些理智,不至于直接与禁军刀兵相见。卫羿心中清楚,若是今日卫家兵马与禁军刀剑相向,在钱朱卫王谢五姓之间勉强维持的平衡立时就要被打破,危及大丹的平稳,这样不顾后果的事,他是不能做的。但他也更清楚的,每多拖延一日,谢九就更危险一分,自然心焦如焚。只熬得两三日,卫羿整个人就明显地瘦了下去,眼中布满血丝。硬来不行,卫羿立即派人去寻求本家、朱家、王家的助力,有王磐等人几番奔走,终究还是叫皇家的禁军不情不愿地让开了一条路,让卫羿的人进驻了皇庙范围。
皇庙之中暗藏了数条通往地下洞窟群的通道,很快都被猎狗一样触觉灵敏的黄斗等人寻了出来,然而等卫羿等人闯进地下洞窟中,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偌大的一片地下洞窟中,几乎所有能作为罪证的东西都被一搬而空,带不走的大件被堆放到一起,点火烧毁,真正是处理得干干净净。
“将军,我等怕是……怕是来晚了!”卫旺顿脚长叹,忧虑道:“原本咱们已经能有□□成的把握,九娘子就被关押在此处!奈何,狗贼真真是狡兔三窟,我等大军围困,也叫他们全身而退了!”
卫羿站立在那悬挂了议事厅牌匾的宽大洞窟中,多番努力,依然错失心头所爱的失落和愤怒,几乎烧毁了这名年轻而优秀将领的所有理智。良久,卫羿一掌将顶上的乌木牌匾击成了粉碎。他转身向外,沉沉道:“继续追查。给我将百里范围内尽数犁过!黎族,黎族……不灭此族,我卫羿誓不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