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说来也奇怪,小豹子在她怀里醒来,非但没有露出犬牙,反而安安分分地待着不动,乍一看真跟温顺的小猫无疑。这让陶靖纳罕不已,还以为自己抱错了,伸手便要摸它的耳朵。
然而手还没碰到,将军便朝他龇了龇牙,发出一声尖细响亮的声音,像小鸡的鸣叫,饱含威胁。
陶靖猛地缩回手,差点就被咬着了,“怎么偏偏就咬我?”他拧起眉头,带着几分不服气。
陶嫤忍俊不禁,倚着沉香织金妆花迎枕笑弯了腰,宝贝一般把小豹子护在怀中,“因为它是我的,除了我谁的话都不能听。”
说罢将军附和地又叫了一声,比方才可爱多了。
得了,这么快就沆瀣一气,根本没有他的容身之地。陶靖酸溜溜地看一眼小豹子,它居然这么快就赢得了妹妹喜爱,“你打算给她起什么名字?”
陶嫤不必想,“将军。”
陶靖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愣又问:“什么?”
一般人听到这名字都会诧异,连阿娘听后都觉得不可思议,哪有人给一个动物起这名字。陶嫤好脾气地重复一遍,“将军,它以后就叫将军。怎么样,是不是很威武?”
上辈子她无缘把将军养大,没能见识到它日后的风采,这一回说什么都得好好保护它,不再让它被人迫害。
“我听着倒有些不伦不类。”陶靖不予赞同,苦思冥想一番,“不如叫枣泥酥?”
陶嫤不解:“为什么?”
他一本正经地解释:“外表看着酥酥软软,馅儿却是黑的。”
陶嫤嗔了他一眼,这名字听着一点也不威武,跟将军简直没法儿比。“不好听,不如哥哥你自己养一只叫这个名字吧?”
她是故意这么说的,盖因知道这只豹子的来历。它是西域进宫给皇室的幼豹,皇上将其赏给了宜阳长公主,宜阳又送给殷岁晴,这才有机会落入她手中。统共就没几只,何其珍贵,陶靖就算想要也弄不到。
果不其然,他遗憾地摇了摇头,“你知道这是谁送的?我再弄一只,可就没你这么好运气了。”
陶嫤配合地摇头,露出疑惑:“不是阿娘吗?”
“是宜阳公主。”陶靖一副“便宜你了”的表情,不过心里却是真正高兴,他只有这么一个妹妹,自然想把最好的都留给她。“宫里还专门送了两名豹奴,你若是有何不懂之处,随时都可以向他们请教。”
宜阳公主跟殷氏尚未出阁前是姐妹,关系亲密,乃至后来殷氏嫁给陶临沅,宜阳公主嫁给定陵候后,两人仍旧联系紧密,时不时便邀请对方到府上做客。宜阳公主最喜欢玉人儿般的小陶嫤,觉得这小姑娘就跟个雪团子似的,白得玲珑剔透,乖觉灵巧,比她的几个孩子都可爱多了。
陶嫤呜哇一声,琉璃大眼迸发出光彩,“改天到侯府上,我一定好好感谢公主姨母!”
陶靖笑了笑,正有此意,“我回去准备回礼,等日子定下来咱们跟阿娘一起去。”
宜阳公主把他兄妹视如己出,有好东西一定想着他们一份,他们不是无情无义之人,自然懂得回报这份恩情。
陶嫤点头不迭,“那你快去跟阿娘说说。”
他来时已是黄昏,这会儿窗外昏昧,廊下悬灯朦胧,天色已然暗了下来。陶靖本不该选择这时过来,但他等不及想让叫叫看一眼小豹子,这才赶在天黑前来。
临走前突然想到,“你也许久没见玉照了,正好能同她见一面。”
陶嫤微滞,旋即轻轻点头,“嗯。”
陶靖没察觉她的异常,末了多叮嘱两句让她好好休息,这才离去。
玉照是宜阳公主的长女,全名何玉照。陶嫤跟她关系融洽,两人性格相仿,十分合得来。
不过那是上一世的事了,陶嫤想起她曾经做的事,不免感慨自己真是有眼无珠,身边留着这样一个可怕的人,而她竟不自知,一心当她是好姐妹。
将军不知何时醒了,窝在被子里好奇地盯着她,喉咙里不时发出咕噜噜的声音。乌黑纯净的眼睛看得她心都醉了,陶嫤轻轻顺了顺它头顶毛发,“咱们又见面了,将军,希望这回能一起长大。”
将军鸣叫一声,仿佛听懂了似的。
屋里没有适合它住的地方,送回去陶嫤又舍不得,索性把它塞进被窝里,“这样不就好了。”
床前玉茗白蕊一脸为难,“姑娘……”
此时陶嫤尚未被封广灵郡主,那应该是今年中秋宴上的事。
不怪她俩为难,这又不是普通的小猫小狗,它可是生性凶猛残暴的豹子,别看现在还小,万一夜里兽性大发怎么办?姑娘若是有丝毫闪失,她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陶嫤朝她们露出安抚一笑,明亮水眸满是信任,“你们别怕,它不会伤害我的。”
尽管如此,两人依旧放不下心,玉茗守在室外整夜没有阖眼,就怕陶嫤万一出事她赶来不及时。所幸一整夜都相安无事,直到天蒙蒙亮她才眯一会儿。
*
没法下床的这几天多亏有将军陪伴,有它解闷,日子变快不少。它跟陶嫤混得很熟了,并且除了陶嫤,谁都不让碰触。
殷氏和陶靖几乎每天都来看她,除此之外还有二房三房的人探望。重龄院小小的房间总是很热闹,人一多便显得嘈杂,陶嫤目下是病人,适宜静养,最后是殷氏发话她们才一哄而散。
陶嫤不大待见她们,待人走后才摸着将军的头问:“你是不是也觉得她们吵?”
将军叫一声,从她怀里蹿了出去,绕着床榻乱转。
好不容易挨到能下床走路,陶嫤简直有种重见天日的错觉。等大夫拆了额头白练,陶嫤第一件事便是照镜子,虽然知道没有留疤,但她还是不放心。姑娘家总是很在意自己的容貌,她也不例外。
花梨缠枝葡萄纹铜镜里映出一张稚气未脱的脸,玲珑细腻,眉眼鼻唇无一处不精致。她不是明艳娇媚的美,而给人一种纯真无辜的感觉,清澈水眸不掺杂质,像是跋涉许久终于遇到的一抔清泉,沁人心脾。
这模样一直伴随了二十多岁,即便过了双十年华,还是有人误会她的年龄。
没办法,谁叫她天生长了一幅白嫩可爱的脸颊。这种差别现在还不明显,等再过四五年,在同龄的姑娘中便凸显出优势了。
何玉照曾经玩笑般跟她说过:“我要是历经风霜的男人,一定对你欲罢不能。”
陶嫤微微弯唇,到现在都不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好在额上没有留疤,她总算放下心来,换了身雪青曲裾向白云谣走去。
白云谣是殷氏的院子,与重龄院仅隔着一条甬道,没走几步便到了。她只带了两个贴身丫鬟,尚未进屋便听里面传来碎瓷声,并伴随着丫鬟的关切声,还有殷氏的斥责:“他就算不想见我,但叫叫是他女儿,难道就不能来看看?这几天他都宿在哪儿?”
陶嫤心下了然,加紧脚步往室内走去,殷氏的大丫鬟白术正给她顺气,并重新倒了一杯热茶,“夫人消消气,您瞧,嫤娘来看您了。”
陶嫤迈过门槛,“阿娘,你在跟阿爹生气吗?”
殷氏即便跟丈夫吵架,也从不把情绪带到孩子身上,更不在他们面前诉苦。见叫叫到来,稳了稳心情把她叫到跟前,“怎么下床了?阿娘本想待会儿去看看你的。”
陶嫤乖巧一笑,故意低着嗓子用大夫的口气说话:“小娘子已无大碍,可以下床走动,切记不要再发生碰撞便是。”
这个鬼灵精,殷氏被她一席话逗笑了,掀开她头帘儿仔细看了看,见没有留疤才放心,“幸亏没留疤,否则我可饶不了你哥哥。”
这些天陶靖没少挨殷氏训斥,以至于他看到陶嫤便满怀愧疚,待她比以往更加好。
陶嫤替哥哥求情,“不是大哥的错,是我求着带我出府,他没办法才答应的。阿娘别再责怪哥哥了,我看他这几天都低落得很。”
殷氏点了点她的鼻子,“就知道袒护他。”
末了一笑,本就只想让陶靖长个教训,既然他知道错了,便绕过他这一回。“看在你的面子上,这回就不罚他了。”
陶嫤嗯嗯两声,“那我先替大哥谢谢阿娘!”
她从小就嘴甜,能把人哄得心花怒放,就连陶临沅都极喜爱她。这些天不去看她,似乎是陆氏那边缠得厉害,一直没法脱身。
他只在陶嫤受伤时去过一趟,此后便一直没露面,难怪殷氏方才发那么大的脾气,委实是他这个做爹的不对。
陶嫤低头看了看脚边瓷片,“阿娘还没告诉我为什么生气?”
殷氏不想在她面前多说,省得影响孩子心情,“还不是你阿爹。”
她咦一声,“他怎么了?”
殷氏想了想道:“今早我命人给他传话,让他去重龄院看一看你,谁知道这太阳都落山了,还是不见他人影。”
就没见过这么当爹的,孩子受伤也不闻不问,殷氏只要一想起来就生气,恨不得过去把人揪出来痛骂一顿。
然而她是个心高气傲的人,陆氏住的地方,走进去只会污了自己的脚罢了。
陶嫤没有说话,因为她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
如果她没记错,过不了几天陆氏便会被诊断出怀有身孕,那时陶临沅会更加宠爱她。再之后不久,陆氏毫无预兆地小产,并且嫁祸到了阿娘头上。陶临沅得知此事后惊怒非常,对阿娘的误会更深,他们的关系也是从此变得毫无转寰余地。
陶嫤微微抿唇,她不能让阿娘再被冤枉一次。
既然陆氏不惜用小产陷害阿娘,那么趁大夫没诊断出来之前,不如先发制人好了。
☆、第4章 小产
在床上躺了四五日后,距离中秋已经只剩十天了。
皇上每年都要在宫中设宴欢庆,陶老爷陶松然是吏部尚书,陶家自然在受邀范围。陶家女眷有资格受邀入宫的,只有殷氏和陶嫤二人。
因为宜阳公主的关系,陶嫤曾去过后宫几次,或许是她天生长了副讨长辈喜欢的脸,连当今庄皇后都对她赞不绝口,喜爱有加。如果没有江衡的存在,她还是挺期待这回宫宴的……能被皇上亲封为广灵郡主,可是许多人都羡慕不来的事!
不过想到江衡那双坚不可摧的手臂,陶嫤禁不住瑟缩了下。
她从小患有心疾,连大哥都不敢随意吓她,他倒好,一上来便把她举得老高。又不是小孩子了!以为她会喜欢吗?
陶嫤愁苦地挠了挠将军的脑袋,“怎么办?我又打不过他。”
将军正埋头吃彩漆描金葵花盘里的桑树叶,根本没工夫搭理她。
它现在还太小,不能吃生肉一类。以前陶嫤没有经验,常常害得它腹泻,现在她可比以前上心多了,喂的东西都是严格请教过豹奴的。
看着看着她忽然想起来,印象中江衡似乎很喜欢骑马狩猎。他常年驻扎松州,很少回长安,但是一回来便会带上弓箭独自去丘夷山上打猎。
陶嫤想,既然要跟他打好关系,不如从这里下手?等将军再长大一些,说不定能派上很大用处!
这不失为一个好方法,她顿时心情舒畅许多,正准备让白蕊传膳,却见外间侍候的丫鬟霜月进来:“姑娘,大爷来看您了。”
她尚未回答,便见丫鬟身后走出一位身穿紫绸织金云鹤锦袍的男人,三十上下,剑眉星目,器宇轩昂。
他面带笑意,坐在陶嫤身旁,“叫叫身体可好些了?”
陶嫤正趴在榻上逗弄教军,偏头朝他看去,平静中夹杂着几许好奇,“你是谁?”
陶临沅一僵,脸上的笑挂不住了,伸手便要摸她的脑袋,“这是怎么了,你难道连阿爹都不认识了?”
不只是陶临沅,连一旁的丫鬟都愕住了。姑娘自打醒来后一直好好的,脑子也十分清醒,怎么偏偏不认识老爷呢?
陶嫤收回手,端端正正地坐在他面前,稚嫩的小脸上满是质疑,“你是我阿爹?可是我自从受伤以来,为什么从没看见过你?你出远门了吗?”
他没有出远门,就住在府里陆氏的杳杳院里。
陶临沅面露愧疚,总算知道这小姑娘不是不认得他,而是在跟他置气。他伸出的手僵在空中,顿时没了碰触她的勇气,“阿爹没出远门,只是这几天有事缠身……才没能过来看你,叫叫,阿爹心里是关心你的。”
恰巧陆氏身体也不舒服,一步都不能离开他,他今儿好不容易抽身,这就刻不容缓地赶来了。
陶嫤在心里冷笑,脸上却无波无谰,“什么事,有叫叫重要吗?”
这个问题对于陶临沅来说,委实不太容易回答。就在他犹豫之后,陶嫤俯身把将军抱在怀里,低头轻声道:“我每天都在等阿爹来看我,可是你不来,我伤口疼的时候只有阿娘和哥哥陪着。丫鬟说你在陆氏那里,在阿爹心里,她是不是比叫叫还重要?”
小姑娘说话声音越来越低,语速越来越慢,隐约能听出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