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耶律昊向赵崇昭提出要回到北边去。
称臣的降书已经递上来,赵崇昭对耶律昊的去留不甚在意。不过谢则安已经回来了,他语气和煦了许多:“卿大可多留几天,好好游玩。”
耶律昊说:“一来一回会耗去两三个月,还是早些回去比较好,否则容易生变。”
赵崇昭想了想,说道:“那行,明天你们就出发吧。”
耶律昊实在不想多留,回到行馆便吩咐从人收拾行李。这边是明棠的故里,说不定多留几天明棠就不走了。
过去的事就算了,以后绝对要寸步不离地把人带在自己身边。
送走耶律昊和明棠的第二天,赵崇昭就在谢则安陪同下祭天请罪,诚诚恳恳地下了罪己诏。赵崇昭继位以来不是没做荒唐事,但总的来说还是个非常勤勉的君主。在赵崇昭向天告罪之后,姚鼎言主动提出自己也做得不够好,跪在赵崇昭身后请罪。宰相都这样表态了,百官谁敢落后,纷纷表示自己也应承担罪责。
这些话不管真心还是假意,都让谢则安心安了不少。
祭天结束后,赵崇昭自然而然地示意谢则安跟在自己身边回宫。
许多人本来认为离京数月的谢则安会和赵崇昭有了隔阂才是,眼下一看,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谢则安圣眷正浓!
一行人回到宫中,谢季禹那边也传来了消息。由于救援及时,又有足够的大夫,贺州并没有太大的疫情出现,一切都很顺利。在地龙翻身中遇灾的百姓都已经安顿下来,受伤的人得到及时治疗,伤情非常稳定。只要这几天没有余震,重建工作就可以开始了。
赵崇昭和谢则安放下心来。
两人商量起让徐君诚回来的事。徐君诚曾经身居相位,要是赵崇昭提前让他夺情起复,未免会寒了不少人的心。问题是赵崇昭对姚鼎言非常满意,并不想把姚鼎言从相位上撤下。这样一来,徐君诚该起复到什么位置好?
这件事,赵崇昭和姚鼎言简单地提过,却没有仔细商量该怎么把徐君诚召回。
谢则安说:“我写信去看看徐先生的意思。”
赵崇昭说:“也好。”
不多时,徐君诚就回信了。徐君诚先是表示君恩浩荡,不胜惶恐,然后才表明自己的想法。这两年来姚鼎言的改变他都看在眼里,如今姚鼎言做事稳妥,并未出错,没有让出相位的道理。他还在孝期,本就不应这么快回朝,请陛下不必烦恼。
这番话若是让其他人来说必然显得虚假,从徐君诚信上说出来却是绝无虚意。
谢则安又去姚家找姚鼎言。
姚鼎言一见他便笑了:“你是为了你徐先生来的吧?”
谢则安微讶。
姚鼎言说:“上回你离京,你徐先生着急的人,写了封信来骂我。我给他回了信,说是你这小子自己要跑的,顺便把你骂了一顿。这一来二去,我们就通起了信。你今儿肯定收到你徐先生的信了吧?我也收到了,他还劝我让陛下打消让他夺情起复的想法。”
谢则安说:“先生能和徐先生尽释前嫌,真是我今天听到的最好的事。”
姚鼎言说道:“尽释前嫌哪有那么容易,以前不同的观念现在还是不同,以前不同的做法现在也还是不同,他要是回来,我们肯定还是不会太和气。”
谢则安说:“那您是不希望徐先生回来?”
姚鼎言说:“不,我还是挺希望你徐先生回来的。你这小子到底还小,与你当对手没什么意思,还显得我欺负学生。你徐先生可不一样。”
谢则安一脸震惊:“先生您居然拿我当对手!我可是真心实意把您当老师敬重着……”
姚鼎言说:“少油嘴滑舌,做戏给谁看?真要和我作对的时候你可从来没犹豫过。”
谢则安大喊冤枉:“我可没和先生你作对过。”
姚鼎言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没有和我作对的意思。”他看了谢则安一眼,提出自己的想法,“以前我们通信时有过一个想法,现在也许可以试一试。”
谢则安心里咯噔一跳,问道:“什么想法?”
姚鼎言说:“正副轮任。”
谢则安猛地抬起头,看向姚鼎言。
一般来说,只要没出大错官场上都是只进不退。像姚鼎言身居相位,要么是做到他致仕为止,要么是被罢相,很少会被挪到别的位置上去!
姚鼎言说的正副轮任是他们以前商量过的事情,如今副相这个位置一般都不会安排人,相权全部握在宰相手里。如果把副相这个位置真正用起来,姚鼎言手里的权利其实小了很多。更要命的是后面那个“轮任”。
“轮任”是指每三年重新“选举”,在正相和副相之间重新选出“正副”之分。当然,有“选举权”的人不多,约莫就是政事堂的几位参知政事加上赵崇昭而已。
而且照姚鼎言的意思,这个正副轮任的方法不仅要用到相位上,各府衙、各州县也都要遵循此律,统统来个三年一轮任。这对地方上的冲击不算大,反正他们经常也是三年一调;冲击比较大的是朝中的要员,这可是直接威胁了他们的地位!一般坐到了“正位”,谁还愿意挪窝?
谢则安没想到姚鼎言会拿他自己开刀。
如果说他以前还对姚鼎言一些做法有些非议的话,这一刻他对姚鼎言是真正地钦服。
谢则安说:“先生此议,必然会有不少人反对。”
姚鼎言爽朗一笑:“我做事从来都少不了反对。”
谢则安静默。
姚鼎言拍拍谢则安的肩膀,眼底满含期许:“朝中有你在,我即使丢了相位也不会担心。”
谢则安说:“先生你太看得起我了。”
姚鼎言说:“你何必自谦。就拿你徐先生来说,以我对他的了解,以前他要是回乡待上两年的话绝对会受到胡正叔的影响。”他说起当年的旧案,“记得以前我们判过一桩案子吗?一个女人杀夫未遂的案件,当时先皇让我和你徐先生会审的。你可能不会相信——要是没有你从中斡旋,我失势之后他们绝对会把这案子重新翻出来判那个女人死罪。他们就是这样一群人,论偏激和顽固,他们哪个都不下于我。”
谢则安点点头。
姚鼎言说:“你为了缓和我们之间的关系做出过不少让步,为了你徐先生不受某些人的影响你也做过不少事情。我们和你徐先生一直水火不容,将来也不可能同心携手,但是有你在,我们应该不至于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他语气平静,“所以现在正是好时机,要是我不在相位了,这件事只会更难办。”
谢则安与姚鼎言对视片刻,正正经经地行了个弟子礼。
能被谢则安这个学生真心认可,姚鼎言心里挺高兴,只不过他面上不露分毫,摆摆手颇不耐烦地说:“去去去,回去忙你的去。”
第218章
徐君诚回朝掀起了不小的风雨。
姚鼎言说服人很有一套。在两次推辞赵崇昭的旨意之后,徐君诚便在第三次诏书到达时起复。这消息是许多人意料之中的,但徐君诚的新职位又出乎许多人的预料——副相?这是让徐君诚继续给姚鼎言让位的兆头!
身在暴风雨中心的几人,却难得和气地坐在御花园中饮茶闲谈。赵崇昭相邀,谢则安作陪,姚鼎言和徐君诚面对面地坐着。这次推出的新制,改变的是整个官员体系的运作模式,每个位置都得“竞争上岗”,意味着现在很多尸位素餐的人都面临着极大的危险,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撸掉。同时为了规范“投票权”,朝廷对县衙、州衙的“领导班子”搭配做出了明确规定,州衙名额较多,县中若是有多余的人可以考虑实际情况往上级调配。
当然,若是那种挂职吃空饷的,肯定会直接裁剪。
徐君诚苦笑着说:“一回来就搞出这么让人头疼的东西啊。”
谢则安也头疼。他是出生于二十一世纪的人,从小耳濡目染的就是这么一套制度,不能说这制度很好,但至少效率比现在这乱糟糟的官制要好得多——而且真要他折腾出别的他也搞不出来。姚鼎言的打算是文官武官一把抓,把两边的升级体制都换一换。
这种事也只有姚鼎言敢想。
此时此刻,谢则安只想当自己不存在。
姚鼎言哪会让他如愿。姚鼎言说:“三郎,你别躲了,躲不开的。你跑去逍遥了几个月,还想什么都不干?哪有那么好的事?”
谢则安说:“我还年轻……”他不想被大家的唾沫淹死啊。
姚鼎言说:“做任何事都有人赞同有人反对,这件事也许会引来不少人的不满,但长久下去必然有更多的人认同!你就算是金子,也有人嫌你颜色太俗气,难道你还想讨好所有人不成?”
徐君诚点头应和:“我同意先搞‘试点’,这可是三郎你出的主意,你至少得负责其中一块才行。”
赵崇昭说:“不行!”
姚鼎言和徐君诚齐刷刷地望着赵崇昭。
赵崇昭说:“三郎不能再到地方去了。能做好这件事的人有的是,”他说什么都不会同意,“像耿洵啊,李明霖啊,这些人都是非常出色的年轻才俊,我们应该多给他们一点儿机会。”
赵崇昭这话说得有理有据,姚鼎言和徐君诚对望一眼,都对这两个人选挺满意。姚鼎言说道:“陛下说的两个人倒也是不错的选择,不过三郎为什么不行?”
谢则安暗暗捏了一把汗。
赵崇昭一脸自然地说:“三郎当然是要留在我身边。”
赵崇昭说得太理直气壮,徐君诚和姚鼎言都觉得无可反驳。谢则安早就在地方呆过几年,当年也算是政绩斐然,根本不需要再到地方去折腾。而且赵崇昭要把哪个臣子留在京城,谁敢有意见?
想到赵崇昭少年登基,如今身边也只有谢则安这么一个亲近人,姚鼎言和徐君诚都不再反对,转而商量起其他人选。
不出几日,赵崇昭便在朝会上宣布这项重大举措。新方案分发到每个人手上的时候,所有人都被砸蒙了,连反对都忘了提,纷纷拿着回去仔细琢磨。
等大伙都消化了这件事,反对的声浪一声更比一声高。
这个新方案推行之前,必然会有一次大而严的清查行动,这对许多人来说都是极其危险的!在朝为官,哪个没做点徇私枉法、渎职贪墨的事?真要严查起来,谁都不干净。这下好了,以后干点什么都有个对你位置虎视眈眈的“对头”担着,原本只能奉承自己的人有了另一个选择,而且还有什么“投票权”,那岂不是时刻要担心自己的位置会不会丢掉?甚至要他们反过来讨好那些官职比自己底的部属!
这像话吗?怎么看都不像话!
更该死的是,这东西居然还把乡勇、差役编入一个叫“警察司”的地方,说什么“警,警惕严防也;察,察探分辨也,乃明是非、辩善恶之所”,说得非常冠冕堂皇,其实就是让原本的衙役有了从这警察司步入仕途的可能性。
这是要动摇根基!
士林掀起了一阵反对狂潮。
为首的正是消停了一段时间的胡正叔。见徐君诚回朝后不仅没和姚鼎言针锋相对,反倒还隐隐偏向了姚鼎言那边,许多人都对徐君诚有所不满。胡正叔利用了这一点,纠合了一大群人利用报纸当武器,猛烈抨击这项荒唐的“新法”。
这时有人向赵崇昭献上了一幅图。
在看到这幅图的前半段,所有人都觉得机会来了,这次肯定能让“新党”彻底倒台!结果看到后面一半,百官都沉默了。
前半段,画的是“流民图”。明明是太平的世道,新法一出,生灵涂炭,不少人为了躲避新法之害连夜离乡背井,流落他乡成为无家无籍的“流民”。那几乎能从纸上跃出的画面,看得人极为揪心。
赵崇昭也是揪心的人之一,想到自己治下居然曾经出现过这样的画面,他比任何人都难以接受!
好在到了后面,不少人站出来力挽狂澜,包括力主新法的姚鼎言也壮士断腕般撤掉了几个重要“新党”。“流民图”由冬转春,处处透出新的生机,比之从前竟有了更好的好光景。
送上这张图的人表示画图人是他的好友,曾近因为新法的迫害而带着乡里离京,如今他们已经回去了,生活得非常安定。说到最后他话锋一转,对姚鼎言和徐君诚这项举措表示十二分赞同,觉得姚鼎言和徐君诚所作所为都是一心为国、一心为民,即使眼前可能会有波折,将来也必将显露它的好处和妙处!
这是在给“新法”摇旗呐喊了。
有一就有二,第一个人发声了,其他赞同的声音也陆续响起。不管是“新党”还是“升平党”,都有不少人出了头。而在徐君诚的安抚之下,守旧派中比较活泛的人也决定保持观望。
胡正叔纠合的那点儿人,很快就变成了汪洋大海中的小浪花,一下子被吞没了。
远在岭南的顾骋俩原本已闲散度日,听到这个消息后呆了呆。想到自己曾经一力反对免役法,顾骋喟然一叹。姚鼎言此人虽是固执,却着实有大魄力,当初他先是支持新法,后来因为免役法波及到自己身上又大肆反对,这等首鼠两端的作派,难怪姚鼎言要拿他开刀!
身居穷苦偏僻的岭南,顾骋的想法反倒豁达了许多,他摊开纸,挥毫作赋一篇,言语间对这股“新风”大为赞扬。这新赋他投稿到《旬报》去了。
过了几日,顾骋收到了不少故人的来信,或骂他趋炎附势,何不改名叫顾三变;或夸他想法通达了,回京之日必然不远。
顾骋草草看了几封,便把信一扔,穿着蓑衣和芒鞋冒着细雨登山去。
到山顶,山风满袖,四野豁然开朗。
同样改变了心境的还有身在泉州的姚清泽。
姚清泽自从到了泉州,每日都有忙不完的事。直至在泉州呆得够久了,他才慢慢摸索出让自己空闲下来的方法。
多信任别人。
姚清泽渐渐体验到与人合作的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