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徽妍回到弘农,家里人都一副尽人事知天命的模样。
“陛下诸事操劳,见你已是恩典。”戚氏叹一声,道,“万民皆是人臣,陛下就算不许,亦是情理之中。”
“徽妍,”陈氏有些紧张的问,“你陈情之时,陛下如何答话?面色好么?”
徽妍回想着,不知如何回答,道,“陛下只说朝廷会奉养母亲。”
戚氏面上有些许宽慰,颔首,“陛下还是念你父亲旧情。”
“那……你不曾与他争执吧?”陈氏又问。
何止是争……徽妍又想到她把皇帝扑倒的情景,心中又是一阵暴汗。
“未曾。”她说。
“徽妍是大人,你道在天子面前她会那般不懂事么?”王璟笑道,“你和母亲,都拿她当孩童。”
众人皆笑,气氛轻松起来,也不再多问,张罗晚饭,为徽妍接风。
在家中待了四五日之后,传说中的采选终于来了。
乡邑中虽偏僻平静,消息却不闭塞。宫使到了哪家采选,未出一个时辰,王宅里的人就知道了。
“你还是快去县邑中打听打听,徽妍在不在册上。”陈氏耐不住性子,不住地催王璟。
王璟却是平静,在堂上与王萦下棋,落下一字,缓缓道,“急甚,该来便会来,躲也躲不掉。”
“璟说的是,莫急。”戚氏道,“徽妍连陛下都见过了,还怕应付宫使么?”
陈氏见众人皆如此,便也不说话了。
徽妍坐在一旁,眼睛望着堂外。只见天高云淡,太阳艳艳。
她一向自认处事镇定,但最近,似乎不是这样了。她时常会分神,便如现在,就连鸟雀降落在庭中,也能引得她注目,像那颗跳动不稳的心一样,扰人烦乱。
一家人坐在堂上,直到太阳西沉,也并没有宫使登门。
当家人来禀报,宫使探访了离他们只有三里远的一家农人刚刚离去之后,众人这才露出惊异之色。
“都回去了?你可都打听对了?”戚氏紧问。
“都回去了!”家人擦着汗,“小人亲眼所见!”
陈氏松一口气,露出笑容,“天公保佑!方圆十里,我们家最大,宫使怎会绕来此处而去访一户农人?想来定是徽妍不在册上!”
戚氏亦笑,却催王璟,“还坐着作甚,快去县邑中打听!”
王璟一愣,回过神来,忙道,“哦哦!是!”说罢,让曹谦备车,小跑着出去。
“徽妍,莫着急。”陈氏安慰徽妍道。
徽妍看着她,扯扯唇角,只觉手心竟起了一层汗腻。
王璟去得很快,才入夜,就回到家中。
“此事确实!”他笑着走进来,“徽妍确不在册中!”
众人欢呼,戚氏大大松一口气,朝长安的方向拜了一拜,又拉着徽妍,几乎喜极而泣,“幸好幸好!”
王璟让人去取酒来,喝一杯庆贺。
“二姊!”王萦亦是高兴,抱着徽妍,“太好了!你不必入宫了!”
徽妍亦笑,喜不自胜。只觉自己多日来的彷徨无措,此时才算是放下。
心仍一跳一跳的清晰,却已经不是等待未知的不安。
……这便是你的意思。
她望着堂外的夜色,黝而不浊,含着月光,恰如那双注视过她的眼睛。
☆、第17章 寿筵(上)
徽妍不必采选,王家上下都松了一口气,心头大石终于落下。
刚紧张过这般大事,戚氏也想开了许多,徽妍和王萦的婚事也不那么着急了,吩咐王璟再好好看看,挑个合适的人家才是。得了这话,徽妍和王萦也轻松了许多。
一切重归平静。
春去夏来,雷雨渐多。王家的田地虽置的不好,宅子四周却是景致宜人,桑林和竹林绿油油的,路边栽的花木开满了花,小河涨了水,流的哗哗的。戚氏很喜欢宅院外面的景致,常常带着儿孙们去散步,让仆人们带着茵席浆食,到原野里赏花,到水边赏鱼。
如今,徽妍才觉得,自己真的在过着归田的悠闲日子。她每日在家中,或者陪伴母亲,或者与兄长下棋,有时教教三个侄儿侄女读书识字。这般情景,她在匈奴时,也就只能做梦的时候想一想。
当然,如果没有府库里的烦心事就好了。
过几日师戚氏五十五寿辰,家中要办寿宴。筹划之时,曹谦将上月的账册呈与王璟和徽妍,仍是入不敷出。
王璟看着,脸色不太好。
徽妍却是平静,这些其实都在意料之中。
家里唯一的收入来源就是田地里的庄稼,如今禾苗才长起,要到秋天才能有收成。仆人们在宅后也开辟了菜园,养了禽畜,还有鱼塘,其中产出也不过满足家中日常食用。王家上下衣食不缺,缺的是钱财,如今青黄不接之时,家里用钱,是靠徽妍周济。而戚氏的寿筵,总须采买些物什,也还要花钱。
“要不然,便节省些。”王璟对徽妍道,“不请那么多人,家中的酒肉也能招待吃一顿。”
徽妍想了想,摇头,“母亲早就逢人说起寿筵之事,亲戚们都知晓了,怎好不请。”
“那……”
“兄长不必担心,一场筵席也费不了许多钱。”
王璟很不好意思:“徽妍,你已经帮了家中许多……”
“一家人,兄长莫说这些。”徽妍忙道。
话虽如此,徽妍心中还是打起了鼓。她虽然还有些钱财,但坐吃山空总不是办法。每到这时候,她就会去数日子,李绩出发已经有月余,过不久,就该回来了吧?
随着日子临近,王家上上下下又开始忙碌起来。徽妍和王萦为戚氏做了新衣,陈氏做了新履,日日要做针线。除此之外,徽妍还要帮着王璟夫妇主持内外,算着请了多少人,该宰多少禽畜,买多少酒。有些远道而来的亲戚,夜里留宿,还得将一些屋舍腾出来,以备待客。
从前在匈奴,公主每设筵席,都由徽妍操办,如今戚氏的寿筵,内外之事虽繁杂,徽妍也仍然安排得井井有条,戚氏见了,亦是惊讶。
“亏得是有了你。”她说,“你兄长与长嫂加在一处,也不如你得力。”
徽妍笑笑:“母亲,兄长乃一家之主,宾客都要他出面,长嫂要照料三个儿女,哪有许多精力。”
戚氏摇摇头,道,“你莫以为我不知么,你兄长那性情,治学可成,掌家难为。你长嫂自幼便是大户中的闺秀,在内宅相夫教子身后,打点家事却一样无甚主意。”
王萦道:“那如今可不是好了?二姊什么都会,此后家中便让二姊来掌。”
戚氏点点她额头,“岂有女儿掌家,且你二姊总要嫁人,还如何掌家?”
徽妍笑道:“母亲若不弃,我不嫁人便是……”
“胡说!”戚氏瞪她一眼,也点点她额头,“你敢不嫁,这家也莫回来了!”
徽妍摸着额头,讪讪然,不再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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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氏多年未办寿辰,此番聚宴,来的人十分多。
巳时过后,宅前便已经热闹起来。登门贺寿的亲戚、乡邻、佃户纷沓而至,王璟和陈氏在堂前迎客,王萦陪着戚氏在堂上与客人寒暄,徽妍则与曹谦张罗内外接应,忙得不亦乐乎。
除了乡人、王兆这边的叔伯族人,戚氏母家的人也来了许多,还有陈氏在长安的兄长一家,加在一起,把堂内堂外坐得满满,连庭中也摆上了案席,仆婢们都用上了,还几乎忙不过来。
陈氏的兄长叫陈匡,妻子卢氏,女儿陈荞。陈荞与王萦相识,二人年岁差不多大,行礼之后就一起到后园中玩去了。陈氏与兄嫂亦许久未见,领着儿女们行了礼,也坐到一边去说些家常话。
而相比叔伯们,徽妍更喜欢外祖这边的舅父和姨母。他们住在上雒,离这边远了些,上次徽妍回家的筵席,都未曾请到。如今,徽妍和舅父姨母们是多年来头一次相见,见礼之后,被他们围着问长问短,各生感慨。
“能回来便是幸事,想从前,上雒也有乡人跟着公主去乌孙和亲,一辈子也没回来。”徽妍的大舅父道。
“正是,回来便好!”大舅母擦擦眼角。
二姨母问:“徽妍,今年是二十四了么?”
徽妍答道:“正是。”
二姨母讶然:“哎?前番天子采选,不是要十八至二十五的良家子么?你可是正好啊!”
戚氏在一旁听了,笑道,“尔等是不知,徽妍为了此事,可是好一番奔波。她竟去向陛下陈情,说要侍奉老妇,不想入宫!”
“向陛下陈情?”亲戚们皆惊奇不已。
“还可这般?”
“那可是天子!徽妍想见便能见?”
“二姊可是女史啊,才归汉之时,陛下曾亲自接见呢!”王萦走回来听到,忍不住插嘴道。
亲戚们了然,却仍是诧异。
“陛下答应了?”三姨母道,“哎呀,陛下若是恼怒了可如何是好?”
“我也这般说她!”戚氏道,“这小女子,不想入宫便不想入宫,拿老妇来搪塞!幸好陛下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准了此事,将名氏从册中销了。唉,诸位不知,我等可是提心吊胆了许多日!”她说得痛心疾首,眼角却不掩笑意。
众人听了,皆欷歔,“如此说来,陛下真乃仁君!”
“你莫怪徽妍。”舅父抚着胡须,“徽妍在匈奴八年,定是想家想得深了。如今好不容易回来,自然想多尽孝,入了宫却如何做得?都是为你好!”
戚氏笑着,连连应声。
听着他们一口一个“天子”“陛下”“恩德”什么的,徽妍却觉得似乎有什么在戳着自己,连笑也变得不由衷,低头饮一口水,不出声。
正寒暄着,忽然,她瞥见曹谦走过来,示意请她出去。
徽妍向众人告了退,走出堂来,“哪家人来了?”
“并无客人。”曹谦压低声音道,神色闪烁,“女君,小人方才见四主公将主人拉着说话去了”
“四叔父?”徽妍讶然,看向王璟那边,目光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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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璟原本在庭中迎宾,觉得渴了,回堂上喝水,在堂前遇到四叔父王叙。
“贤侄辛苦!”王叙见到他,笑容亲切。
“招待亲友,本是应当,不敢言苦。”王璟谦道。
“唉,迎宾之事且交与家人,一家之主,这般劳累作甚。”王叙关切的说,“来来,叔父许久不曾见你,来陪叔父坐一坐。”说罢,便拉着王璟到角落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