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白日哪里来的强盗?这是花枝巷看街老爷家里,如今老爷不在,房里只有太太,岂由得你们乱闯乱撞的?”
又听见外头有人嘻嘻一笑道:“好姑娘,我们不找你,只是那张四郎外头欠了好些个债务,还想四处躲债,叫我们拿住了打了个稀烂,才招出你们这个地方儿来,如今你倒说没有这个人,我只不信,别是他的外宅吧?”
说着,又有一伙人附和着大笑起来,那翠姑娘却是如何受得住这样的村话,早就气得大哭起来,又不敢躲进房里,只怕将这些歹人引进了太太房里。
这厢张三郎听见,连忙回身捉了乔姐儿的胳膊沉声说道:“你在房里莫要出去,若是前头闹出来,你见势头不好,就从后头街门儿跑了,这是后盖的土坯房,一般人找不到这里来的。”
大姐儿听了点头道:“我要不叫你去,却也看不得他们欺负一个姑娘家,只是你莫要强出头,凡事陪笑着罢了,我在房里看着,若是不好时,去寻了那何大郎来。”
一句话倒提醒了三郎,点头说道:“正是,倒忘了他了,你且暂待,我出去瞧瞧排面儿。”
说着,安顿了浑家,出了土坯房门,倒带了门锁,一面绕过小厨房往前头去,就瞧见几个不丁不八的混混儿将那翠姑娘围在当中,正插科打诨的撩拨着,不由得心中大怒,只是想着碧霞奴的吩咐,到也不曾高声,伸手抄起一根顶门闩在手里,依旧一团和气的走过来,一面笑道:“合字儿的?”
那一伙子混混儿瞧着这屋里不过两个妇道,正好揩油耍威风,冷不丁见房子后身儿走来一个铁塔一般的年轻小伙子,都唬了一跳,又见他会些江湖隐语,越发不知道来历。
为首的那个因陪笑道:“并肩字儿,没请教道下大号?”三郎笑道:“小人是个没师父传授的,不过胡乱练过三天两早晨,既然尊驾知道绿林上头的话,大概听过戴花不采花,采花不戴花的故事了?”
那几个小流氓儿听了都是脸上一红,依旧是那带头儿的说道:“瞧这大哥说的,我们不过是瞧这大妹妹生得娇憨,与她玩笑几句,江湖上的规矩却还是知道的。”
说着,就躲开了一条人胡同儿,放那翠儿出来,那翠姑娘得了活命,跑出圈子来,见了张三郎,得了命一般,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一头撞在三郎怀里道:“三哥救我!”
三郎无法,只得拉了她护在身后,一面沉声道:“你往太太房里去,不碍的,别唬着了太太。”
翠姑娘巴不得一声,一溜烟儿跑回房里关了门。这厢三郎因问道:“不知尊驾此番前来有何贵干,方才小人恍惚听见什么张四郎的?”
众人道:“这回好了,找着了本主儿。”
为首的又说道:“既然这位哥哥认得张四郎就好办了,他前儿在我们同兴顺做了几场大买卖,怎奈命里没有财的,原本已经赢了,又不肯走,白白的都陪了进去,如今倒还欠了几十两的赌债,这会子给我们留在赌场里看顾着,只等本家儿过来拿钱,谁知他死活不肯说,瞅准了一个空子又跑了,叫我们拿住,与他玩笑了几句,他才说了,就是贵府上,不知哪位是三爷,就劳您请出来一见吧?”
三郎将这前因后果听了一个大概,便知道又是四郎在外头惹了祸,如今实在是拆兑不开了,倒把自己招了出来,真是个没算计的,待要不兜揽时,到底是亲手足,难道生死凭他不管了……
只得点点头道:“小人便是张三,这张四相公是我的兄弟,只是一向好好的在学里,每日里念些四书五经,是圣人门徒,想来并不会做这样的勾当。”
那些人听见是四郎的哥哥,都拍着手笑道:“既然有了本主儿就更好办了,三爷只怕不常与这兄弟盘桓,都给他花言巧语的哄骗了去吧?告诉三爷一句话,你们家这位四兄弟在外头可是吃喝嫖赌样样儿精通的,这也说不得了,自然是长兄如父,他便是做下这些风月勾当,又如何敢对你说的?也不怕三爷不认账,这里自有四郎的拮据在此。”
说着,递上两张五十两的拮据,上头都有张四郎签字画押,那四郎的字一向歪歪扭扭猫挠狗爬一般,三郎如何不认得,见欠下了一百两,登时心里就是一凉,一面摇头自言自语道:“怎的欠下恁般多……”
那混混儿头子笑道:“这还是兄弟们作好作歹的做了情,才收了个整数,零头儿算起来也不少的,如今少不得还要求求三爷做了保人,我们也好放人,不然我们正经买卖,总把人拘在赌局子里头看着也不雅观。”
三郎见那白纸黑字自是没什么错处,只是此时大意不得,因说道:“这也不难,若真是老四欠了债,说不得自然是要还的,只是如今没见我兄弟,我如何作保,几位不如好人做到底,先放了我兄弟回来,与我说明了事情的始末缘由,我张三郎自去你们赌局子里头认账便是。”
那几个听了,只怕三郎是哄了他们放人,若是两个趁人不防跑回乡里,却不是大海捞针一般再难寻访了,因都吵嚷着不依,有的便赖在此处不肯走,还叫嚣着要往太太房里去说。
三郎只怕他们硬闯,唬着了浑家,手上握紧了顶门闩,打定主意若是来人动粗,便要鱼死网破,正没处开交时,忽听得正面街门儿处有人谈笑着过来,先进来几个土兵提着四色礼物,后头是那看街老爷并何大郎,携手揽腕说笑着进来。
那几个泼皮破落户见了何大郎,腿儿早已经软了,有两个伶俐的便上来打千儿笑道:“请何头儿安。”
那何大郎与看街老爷见了这个光景,一时摸不着头脑,何头儿却认得这几个混混儿,又见张三郎手里握着顶门闩与他们对峙,因蹙了眉头道:“你们这几个杀才,如何闯进人家闺榻之中,这花枝巷看街老爷家里,若是唬着了太太奶奶们,你们担待得起吗?”
那几个泼皮听了都陪笑道:“并不知道是看街老爷家里,只因府上高邻,这位张三爷的兄弟欠了赌局子里头的亏空,所以上门来讨一个示下。”
张三郎听见那几个伙计说破,脸上却是一红,又听见何大郎道:“便是恁的,也不该一窝蜂似的闯将进来,成个什么体统?这位三爷是我的同窗,我们极好的,如今我自作保,你们速去放了张四相公,若是你们宋爷有什么话,叫他衙门口儿来找我说便是。”
那些赌局子里的伙计都笑道:“何头儿言重了,我们宋掌柜的就是有十个头,也不敢找到衙门里头与爷分辨去,得咧,这就回去放了四相公出来。”说着,屁滚尿流的去了。
这厢张三郎连忙谢过看街老爷并何大郎,那老爷自去房里安慰太太,三郎便让何捕头家去坐坐,那何头儿知道三郎家中局促,如今娶了浑家进门,自是不便,因笑道:“看看时候也是饭点儿了,不如咱们街上吃两杯罢了。”
三郎点头,一面进房对大姐儿说了,叫她莫要担心,又要了几百个大钱,预备请客,大姐儿一口气拿出二两的来,搁在他银子包儿里说道:
“前儿你叫我管钱,我还只当你身上好歹也要剩个几两,没想到这么实心眼儿,都给了我,如今先拿这几两垫垫荷包,今儿人家何捕头替咱们解了围,你可莫要吝惜银钱,酒菜捡好的叫,也顺便请他帮忙拿个主意才是正经。”
三郎答应着去了。
☆、第51章 快壮皂三班衙役
张三郎同着何大郎一路出来,仍旧到了往常吃酒的那家二荤铺子里头,店伙计见是本县的捕头,不用人吩咐,一面就往雅间儿里让。
弟兄两个坐定了,吩咐捡拿手的上来,并烧黄二酒,打发了店伙计出去,略说了几句话,酒菜便上齐了,三郎怀揣着心事,只管让何捕头吃酒,一时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方才搭讪着笑道:“今儿多亏了哥哥仗义相助,只怕一会子四郎就能放出来了。”
那何大郎只因惦记着三郎的妻妹,又是同窗好友,摆了摆手道:“这不值什么,还要兄弟说一声?只是后续之事恐怕你家里要担些沉重了……”
这何捕头说的不错,便是仗着官府势力暂时弹压住了,那赌局子却是正经买卖,在县衙门里头过了明路的,每年又有捐税,如今张四郎欠了赌债,又有了借据,这银钱上的事情却是抵赖不得的。
三郎闻言点头道:“哥说的原本不错,便是那些高官富户,一旦欠下银子写了字据还都是要还的呢,何况我们小门小户儿的,只是四郎忒不争气,怎么好端端的就学了这些说不出口的毛病儿……如今两张五十两的放在那里,若是靠着我做更头儿这一点子进项,只怕十辈子也是还不清的了……”
大郎听了,也替他心焦,一面又蹙眉道:“银钱的事情还在其次,那赌局子的掌柜确是厉害的,听见他有个什么把兄弟,是京里什么王府的管事的,因办事得力,又会服侍,竟做了王家千岁的义子螟蛉,在京里市井之间呼风唤雨的十分了得,连带着当日这一盟的把子全都水涨船高,便是本县太爷也不敢十分过问的……
此番有我的人情在里头,大概也可以缓个几日,只是若再拖下去,只怕他们恼了,却对兄弟家中大大的不利。今儿你请我来,我便猜着了几分,如今依着我的意思,倒要双管齐下才是正理。”
三郎听见那赌局子有这样硬的后戳儿,正为难不知如何办理,听见大郎说这话,连忙请教端的。
那何大郎道:“这也不难,一则我做个顺水人情与你家中作保,分期还了那赌债,不过每月几两银子,做成细水长流之势,莫要一次还清伤了你家中的根本,二则如今只怕你做更夫头儿是没有这些个进项的,怎么着也要再进一步才是,我瞧着兄弟你原有些庄稼把式在身上,若是不嫌弃公门,倒不如投身到衙门口儿混碗饭吃,倒也轻省热闹。”
那高显县城的衙门口儿倒像是何大郎所说,是个热闹差事,常言道衙门口儿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这月钱银子倒是小宗儿,大宗儿的是那苦主儿与人犯两家儿撕扯起来,都要往衙役手上递银子,尤以皂班儿为上。
那皂班儿便是护堂兵、站堂勇,县衙大堂里头打人的角儿,那苦主儿家中使钱,自然是要将人犯往死里打,屈打成招好给家里伸冤,人犯若是家中没钱倒也罢了,若是有银子时,少不得也要使银子贿赂皂班儿衙役,下手轻些儿,免得一场官司打下来,便是赢了,这人也终究给打成了废人,终是无用。
那张三郎虽然不曾进过六扇门中,平日里常听些街谈巷议,这些事情多少知道,如今听见那何大郎给自己出了主意,虽然心下感激,只是又拉不下脸来做这等事。只得赔笑道:
“哥哥说的自是正理,只是那昧着良心的钱,兄弟却是不愿意赚它的……”说到此处忽然想起这何大郎也是官差,自己这样一说岂不是连他也骂了进去,连忙又找补道:“哥哥这样的快班儿捕头倒是极干净的没有此事,只是兄弟没有多少拳脚功夫傍身,做不得这样的俏活儿。”
那何大郎知道三郎是怕自己见怪的意思,因吃了一杯烧酒,方才笑道:“兄弟切莫见外,要与我生份了才是,我原也怕你入了这一行要走歪路的,单靠着吃苦主儿、人犯的好处原本是条路子,只是太爷与师爷又不是傻子,做的不密便要丢了饭碗儿,兄弟是个直性汉子,这样的事情做不得。
举荐你进六扇门,还有一件好处,若是此番你穿了正经官衣儿了,那些个问你们家里要银子的伙计便不敢十分轻慢,原先你自己住着时倒也罢了,如今娶了三奶奶在家,万一那些人不分白日黑夜的家里闹去,岂不是唬着了宝眷?所以才对你说了这个巧宗儿。
如今我冷眼旁观着,三班六房之中,那皂班儿虽然有些油水,总是个不大牢靠的去处,况且以兄弟的品格儿确实不相宜,我这快班儿只管捕盗拿贼,以你的拳脚功夫自然是胜任的,只是如今新婚燕尔,也不好去做这富贵险中求的勾当,依我说,倒不是做个壮班儿衙役,又体面又轻省,平日里只管衙门库房,一年之中的柴米油盐不用说是现成儿的了,就是那些买办也自有孝敬,能发个小财儿,又不是伤天害理的勾当,害不着别人什么,不知三兄弟意下如何呢?”
张三郎听见这个差事倒是轻省,又与自己往日里那个更夫的勾当有些关联,点头笑道:“哥哥久在公门,说这个好,想必是个好的了,只是衙门口儿高门大院儿,岂是我这样的人能够轻易谋的进去的么,倒没得给太爷打嘴现世……”
那何大郎如今正要借着这个由头在乔二姑娘面前抖抖威风,听见三郎投石问路这话,因拍着胸脯笑道:“这不值什么,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横话,愚兄如今在县尉老爷和太爷跟前也有几分薄面,如今可巧壮班儿里还有一两个缺儿,明儿瞅准机会对老爷说了,不怕他不卖我这个面子,就是看街老爷与我也是称兄道弟的交情,我一并对他说了,不怕他不肯放你去的。”
三郎听见,心中欢喜,只是这样大事还要与乔大姐儿商议了方是夫妻两口子同舟共济之意,面上就有些犹豫神色,那何大郎原是个武夫,想不到那一处去,见三郎低头不语,因好奇笑道:“怎么,放着这样的美缺不去,还要寻思么?”
张三郎只得对他实说,那何捕头方才明白过来道:“你这好小子,当日年少时不言不语像个闷葫芦,如今倒肯在女孩儿身上下功夫,这般软款温柔,哥哥我当真学不来的,若有你半点儿本事,只怕如今你我早做成连襟了呢。”
弟兄两个说笑一回,商议定了,只等回家与乔姐儿说了,方可运作此事。
一时散了,三郎回家,见前后门都有两个土兵站着,便知看街老爷只怕有人前来滋扰,拨了人手过来看顾,依旧从后门回家,见大姐儿正坐在炕上做活,听见门响,出来接着。
三郎因说道:“你先坐着,今儿因为咱们家的事情惊扰了太太,这会子我倒前头去陪个不是。”
碧霞奴摇头笑道:“你越发没个算计了,这会子天色已晚,又上去做什么,方才我掂对了几样菜蔬汤水送过去了,里头太太又过来道谢,我就顺势与他家陪了不是,还送了两样针黹过去,现下已经没事,老爷虽然没见着,也叫太太传话说来安慰咱们,说这几日拨了土兵过来把守着,再没人敢上门相扰的了。”
三郎这才放心,便上炕歇着,碧霞奴见他外头吃了酒,不肯叫他院里梳洗去,亲自往小厨房里烧了洗脚汤,端进来时,见丈夫吃多了酒,已经睡在炕上。
只得上前来亲自与他脱了鞋袜服泡在盆里,服侍丈夫烫脚,那张三郎打了一个盹儿,昏沉沉的,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忽然一惊醒了过来,就瞧见浑家正给自己烫脚。
连忙一咕噜爬起来,扶了碧霞奴的胳膊一连声儿说道:“这可使不得,生受了姐儿的。”
大姐儿见他醒了,也跟着脸上一红,摇头道:“这又不值什么,往大处说原是三纲五常天理人伦的勾当,便是归到一家一户来,也是咱们两个好,我才这般待你,往日你不也时常看顾我么,如今倒多出这个相敬如宾的毛病儿来?”
说道相敬如宾之处,又觉得自家说话不大检点,因红了脸不肯说了。三郎这时双手撑在炕上半坐着,瞧着媳妇儿伺候自己烫脚,但见浑家也红了脸,越发显得粉光柔滑,一面含笑看着,因笑道:“这典故正是应是对景儿,怎么反倒臊了呢?”
碧霞奴只是抿嘴儿笑,也不理他,一时洗完了,拿过巾子来替他抹干了,换上干净鞋袜,自己拿着皂荚坐在一旁脚凳上就着热水洗了,一面问他白日之事,那何大郎可曾说什么。
三郎见浑家在地下忙着,自己再下地就没处站着,因盘腿儿坐在炕上说道:“也没什么,就是帮衬着我谋划谋划,说是不如借着这个由头,往衙门里谋一个壮班儿衙役的缺儿,不知你觉得怎么样呢?”
☆、第52章 不肖儿愿者上钩
乔姐儿听见三郎说起要往衙门里谋个差事,嘴上不说,行动难免迟疑起来。三郎本是个聪明人,见浑家好似有些犹豫的模样儿,因笑道:“这是怎么说?莫非姐姐儿不乐意么?”
碧霞奴叹了口气,丢开手上的活计,也往炕沿儿上坐了,与三郎隔着炕桌儿面对面的说道:“衙门里的差事确实轻省热闹,壮班儿也好,不招灾不惹祸的,只是如今三班六房的事情并不是本县太爷管着,倒是他座下的县尉老爷主管军民防务,我是不乐意叫你倒去给人家当差……”
三郎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子,方才想起这乔大姐儿是给县尉老爷家的少君退过婚的,但凡与他家沾边儿的事情心里都不大熨帖,前番二姑娘不愿意跟何家议亲也是这个由头。
成亲日子虽说不长,这乔姐儿的脾气却是摸着了几分,最是个要强尊重的性子,不肯轻易落人口实,凡事总要比别人强出半分去,却又不肯咄咄逼人,当得坚韧二字,如今自己的当家人去前头退婚的人家儿手下当差,她又如何甘心?
想了一回,连忙笑道:“你瞧我,越发没个算计了,竟忘了这等事,这也罢了,原本就是他一说我一听的事儿,既然你不乐意,咱们再想别的法子罢了,世上又不是只有衙役这一个行当的,左右如今我这差事虽然昼夜颠倒,倒是轻省的很,不如白天再兼一份差,天长日久总能补上亏空,家去过年,只怕我母亲少不得也有些体己拿出来,满破再过几年也就还上了,好姐姐,你可别多心。”
大姐儿听见丈夫明白自己的心思,又是个要强的,心里也欢喜,因笑道:“你莫怨我阻了你高升就是了,至于银钱的事情我也想好了,这几日绣了几幅活计,一会儿家去路上就往绣庄送过去,这一项银子总也够了过年的,方才你说那何捕头情愿给咱家作保,分期还债,若是按月供给就容易多了,我方才粗算了算,单靠绣庄这一项,一年也有二三十两的进项,咱们再俭省些,可不是三四年就还清了么?”
三郎听了心里一宽,又有些过意不去道:“哪有新媳妇儿过门儿第一年就叫姑娘家背债的道理,只是待要不管他,我心里……”
大姐儿不等他说完就扑哧儿一乐说道:“以前说亲时瞧着你倒像是个有主意的,怎么如今这般蝎蝎螫螫的,我若是有了进项还不都是咱们两个的么,退一万步,若是从前你嫌了我,不肯讨了我来,如今在家里还指不定给我们太太挤兑得怎么没日没夜的做活呢,如今换了给你出力,我心里自然是欢喜的了。”
三郎见浑家善解人意,心中蜜意纠缠起来,伸手推了炕桌儿,上前来搂了妇人在怀里柔声说道:“姐儿放心,我张三郎不是那等不知上进的人,等过了年回来,我自去谋划谋划,咱们好生把日子过起来就是了。”
乔姐儿听了点头,柔顺地靠在丈夫怀里,夫妻两个低低的声音说了几句体己话儿,眼见时辰不早,连忙起来拾掇了,锁了街门儿回乡过年。
两个回在小张庄儿村口儿,大姐儿叫丈夫付了车钱,打算走回家去,三郎心疼浑家鞋弓袜小,因笑道:“姐儿缠得好金莲,虽然到了,还是坐车到门首处吧,免得乡下土路沾了绣鞋。”
乔姐儿不肯,只要三郎抱她下车,三郎无法,只得抱了浑家下来,一面打发那大车去了,两个走在土路上,乔姐儿方说道:“上回我是新媳妇儿,难免娇贵些,如今开了脸当家,就说不得了,难道还要娇娇气气的坐车回家么,叫你们村里老街旧邻看着不像话,再说婆母娘是个要强的,别因为我偷懒倒叫人家说嘴。”
三郎答应着,提了几色礼物跟在浑家身后护持着,两个路上走着,果然见不少坐在柴扉门首处晒阳儿的乡亲,见了他们小夫妻都招呼几句,又夸大姐儿十二分人才,拿的礼物又多又体面。
一时到了张家门首处,还没打门就听见里头呜呜咽咽哭泣之声,倒把三郎夫妻两个吓了一跳,还道是老太太有什么不好,张三郎也顾不得等人来应门,兀自推门进来,将场院里没人,堂屋里却是王氏的声音一行哭一行骂道:“我这个老冤家怎么养下你这么个小冤家来哇……”
三郎听见王氏的声音方才稍微放心,知道只怕是兄弟来家,正与王氏说起欠债的事情,因眉头一蹙,就要拿出长兄的款儿来教训他,早给乔姐儿扯住了衣襟儿说道:“兄弟还小呢,你仔细教给他,大节下的可别伤了一家子的和气才是。”
三郎点头道:“我理会得,这事当嫂子的不好管,你先去厨下把东西安顿了,去后头绣房里寻五姐要盏茶吃,我就来。”
大姐儿知道三郎不愿意自己瞧见家丑,点点头拿了几色礼物往厨下收拾不提。
三郎一打帘子进了堂屋,就瞧见张四郎正跪在王氏膝下撒娇撒痴,见他进来,唬得浑身一个激灵,不敢乱说了,只得抖了抖衣裳站起来,垂着头不说话。
王氏正哭着,见了三郎越发委委屈屈乔模乔样的放声大哭,哭得三郎心中烦闷,大节下的又不好说她,只得陪笑道:“娘这是跟谁置气呢?大节下的莫要哭,仔细街坊邻居听见了笑话咱们。”
那王氏哭哭啼啼道:“三子,我的儿,如今我老身就只剩下你这一个中用的孩儿啦……老四忤逆不孝,我正要带他往衙门里告诉去,削了他的户籍,免得背了债连累了你们小公母两个,如今断了血亲撵了出去,教那些赌局子里头的打手打死了,大家干净!”
说着复又大哭起来,那张四郎见了,也扑到母亲膝下放声大哭起来,三郎是个明眼人,这些年这样的把戏见得多了,知道母子俩合演这一出儿苦肉计是给自己瞧的,只怕自己如今成了亲分房单过,不肯帮衬兄弟还债。
只得叹了口气道:“娘不用说了,老四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还是我托了人把他捞出来的,如今来家正要商议一个对策,你们只管哭天抢地的也不中用,倒不如大家商量着办吧……”
那王氏和张四郎听见三郎吐口儿,连忙就止住了眼泪,王氏因破涕为笑道:“我就知道我们老三是最通气的,当年你父亲没了,四子还是个半大小子,都是你一手带大的,常言道长兄如父,如今他少不经事,在外头结交了坏朋友,还得你这个做哥哥的教导他,抹了这一笔糊涂账,从今往后改换了心肠才是正途。”
那张四郎也不似往日恁般拿大,又转过来扑通一声跪在三郎膝下哭道:“兄弟一时胭脂油蒙了心,做出下流没脸的事情,没得给哥哥打嘴,只求哥哥嫂子看在往日情份上,好歹帮衬了这一回,再不敢了,就是老娘看着也宽心些儿,不然兄弟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了!”说着又哭天抹泪儿起来。
三郎给这一对母子闹了半日,哭得脑仁儿疼,不耐烦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事情已经出来,就不要多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只问你,除了那一百两还有什么外债么?”
那张四郎知道事情横竖是瞒不住的,只得遮遮掩掩的说了实话,原来当日书院里头住着,那些念书人哪里个保个儿都是真道学?也少不得有那些殷实人家儿附庸风雅的子弟,四郎素日里又有些吟风弄月的毛病儿,几个学友一勾搭,早就一拍即合。
开始还是园子里听听的小戏儿,渐渐的就往书寓里头打茶围,又去行院里头吃花酒,竟然闹到公然眠花宿柳的地步。
这张四郎又与那几个公子哥儿不一样,并不是真阔,不过是自有家中骄纵惯了,母亲自有一份体己拿出来,哥哥那里时不时的去打个饥荒也是有的,之前遮遮掩掩和姑娘们玩笑几句的盘子钱还拿得出来,到后来实打实的留宿了,渐渐就给姐儿们看出些苗头。
俗话都说鸨儿爱钱姐儿爱俏,这张四郎又没甚大钱,人品也生得猥琐鄙陋,天长日久就没几个姐儿愿意兜揽他,谁知这嫖字一旦沾上,再想戒除势比登天一般,张四郎也曾经下死命断了几日,终究贪恋那温柔富贵乡里,又不能再开口问家里要钱,少不得给人勾引了,跑到那赌局子里头碰碰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