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此番有求于人,倒也未敢高声,因笑道:“田里庄稼活儿忙,他又是个重劳力,哪儿好惊动,就老身一个人儿来瞧瞧你罢了,家里倒养活了看门狗,唬我一跳。”
乔姐儿不敢说自家一时淘气养的,只好推说丈夫不在,心里没底,庙会上见有人贱卖,便随手几个大钱买了看家的。
王氏也不大理会,扶着进了房里,听见一早儿往城里赶,还不曾用饭,赶着下厨做夜饭。可巧今儿下了学回来,集上遇见开河的头遍鱼,因为不难得,卖得倒贱,就捡了两条,随手收拾干净、拿盐卤了,预备明儿一早炸了鱼段儿配着稀饭吃。
如今婆母娘来了,赶忙烧锅起灶,鲜鱼切段儿,裹了豆面儿油热得滚滚的汆了进去,炸到黄灿灿拿笊篱捞出来,因这几日自己在家,舍不得吃玉粒米,每日胡乱吃些黄米饭,只怕婆母嫌弃,又捡了一碗玉粒米熬了稀饭,知道王氏口重,剥了一碟子糖蒜,切了一碟儿腌苤茢,拿红油、葱花儿拌的香喷喷的,方才收拾整齐了端上屋里。
王氏赶了半日的路,腹中正饥饿,又叫阿寄吓了一跳,如今见媳妇儿收拾得丰丰盛盛一桌子夜饭端上来,心里就熨帖了大半,吸溜吸溜儿的喝了两碗稀饭,倒吃了一整条的炸鲜鱼,连两个吃碟儿打扫得干干净净,舔嘴抹舌的说道:“若是有你这样一个亲闺女倒好了,每日里在家,倒叫我服侍五姐那蹄子……”
乔姐儿连忙陪笑道:“五姐是在家的大姑娘,自然骄纵些,来日出了阁当家,历练几日也就罢了,不知娘用着觉得怎么样,若是不够时,还有的是稀饭。”
王氏吃了一个肚儿歪,实在吃不下了,摆摆手叫撤下去,乔姐儿见婆母娘有些吃急了,收拾下去又炖了女儿茶上来,打发她吃了。一面在小炉子上烧水,伺候婆婆梳洗。
王氏由着媳妇子伺候着洗脸烫脚,只觉得一辈子也没这么熨帖过,倒也怨不得三郎疼她,果然是个乖巧女孩儿,因叹道:“我们老三也不知道修了什么福了,讨了你这么一个百伶百俐的大娘子在房里。”
碧霞奴见婆母娘这一回冒冒失失的上城,心中揣度只怕是有甚难以启齿的事情要说,才好挑了丈夫不在的时候撞进来,如今见她无端夸奖自家,更坐实了心中想头儿,只得笑道:“娘这话说偏了,不过都是媳妇子分内的事,说不上什么伶俐。”
王氏见乔姐儿好性儿,对自己也是客客气气的,如今家里没有男人做主,只怕她碍着面子也不好不答应的,因搭讪着对乔姐儿提了提四郎说亲的事情,一面又笑道:“论理是不该麻烦你们小公母两个的,只是如今事情既然闹出来,说不急也要急着办了,女家那边儿等着回话儿呢……”
谁知碧霞奴见这王氏无理取闹,倒是一点儿不恼,低垂粉颈沉吟了半日,因笑道:“兄弟说亲自是喜事,娘怎的倒为难起来,常言道长兄如父,论理这件事情归到我们三房里也是应该的。
媳妇儿瞧着三郎不是恁般不通情理的人,只不过今年的休沐日来得晚些,他忧心家里的庄稼活儿耽搁了,一时心里不熨帖也是有的,等他来家我好生劝劝就是了,定然误不了四郎的事情……就只怕要在家忙着田里的活计,总还要好些日子才能来家,这一来一回的,耽搁了说亲的好日子。”
王氏听见乔姐儿乐意了,心中自以为得计,一连声儿道:“这不值什么,明儿老身回乡去,立马就打发老三回来与你掂对这事。”
碧霞奴连忙摆手道:“这如何使得,正是农忙的时候呢。”王氏道:“有甚使不得,家里虽说没有大钱,闲钱还有几个,屯里有的是半大小子没事儿干,一日几个大钱三顿饭管够,雇了来春耕就是再合适不过的了,今年你们又是新婚,这事不用沾手,只要你好生与三郎合计合计,怎么帮衬着兄弟成家立业过起来,就什么都有了!”
乔姐儿心里明白,嘴上少不得谦让一回,反倒是王氏不乐意道:“如今做了我们家的媳妇儿,就是我的亲生女孩儿一样,你又是这样的容貌人品,我比疼五姐更疼你呢,咱们用不着虚客套,明儿就打发三郎来家。”
亲亲热热的说了一回,婆媳两个安置,乔姐儿只怕阿寄在外头睡不惯,将炕上的狗窝挪到了小厨房大灶边上,里头还笼着火,虽然熄了,很有些余热。那小奶狗也知道今儿进不得屋子,呜呜咽咽的蹭了一会儿碧霞奴的绣鞋,乖乖回在窝里团住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还可怜见的瞧着她,碧霞奴忍住笑,自去房里睡下不提。
到了第二日早起,乔姐儿刚预备下早饭,王氏就早早儿起来,胡乱用了,张罗着要家去,碧霞奴虚留不住,只得与了几百钱的车钱,打发王氏到街面儿上雇了车,一路往小张庄儿去。
一溜烟儿到了家中,不见了三郎,连四郎竟也不在房里,进了绣房一瞧,张五姐四仰八叉的睡着,哪有一点儿闺阁女孩儿的态度,想起晚间碧霞奴规规矩矩头脚落平睡着,自己咳嗽一声就醒了,连声儿问可要茶吃。
越发瞧不上自家姑娘,抄起炕上鸡毛掸子捅醒了道:“小蹄子,日头老高了,只管睡,你哥哥做什么去了?”
五姐原想着母亲上城去,不知何时方能回来,自己起得早了自然是要给哥哥们烧灶做饭的,不如推说身子不痛快,叫三郎请了四郎往村口二荤铺子吃,自己乐得躲几日清净,不成想母亲竟早去早回了,只得揽衣推枕起来梳洗,一面口中抱怨道:“不说一半日才到么,怎的这样快……”
王氏见家里没人,悄悄儿的将自己上城的来龙去脉说与五姐知道,张五姐泼了洗脸水,一面说道:“吓,嫂子竟答应了,别是菩萨哥儿托生的吧,她又叫个碧霞奴,难为这样好性儿,说句大不敬的话,明儿我要是遇上您老这样的婆母娘呀,也只好求了一纸休书来家给您养老。”
说的王氏一行笑一行骂道:“小蹄子,越发口没遮拦起来,这回好了,总算你四哥哥的事情也有了着落,是了,四郎怎的也不在家。”
五姐摇头道:“早起睡得香甜,听见三哥骂了四哥几句,不知怎的,生拉硬拽的弄到田里,恍惚听见是要教他种地呢。”
王氏听了哎哟一声道:“这不是没有的事儿么,老四恁般娇嫩,大姑娘也似的,怎好干庄稼活计……”说着就要跑去田里寻,刚走到场院门首处,与个后生撞了个满怀,定睛一瞧就是四郎。
方才放了心,一把抱住了道:“我的儿,你哪里来?”四郎哭道:“哥哥要教我稼穑之事,我不学,就打了我,娘可算来家,若是晚来一日,儿的小命不保。”
王氏见三郎这回撒了狠儿,知道四郎不是对手,悄没声儿道:“你去东屋里躲一躲,等我说他。”张四郎一溜烟儿跑了。
这厢见三郎扛着锹镐,气忿忿的回来,见了王氏倒是一愣,暂且放下四郎之事问道:“娘怎么来家这样早,不是说去外村给五姐相看人家儿么?”
那婆子意欲安抚长子,连忙笑道:“谁知那家后生竟不在家,说是上城谋差事去了,我们赶着往高显寻去,到底没遇上,想着左右来家一趟,去看看你媳妇儿。”
三郎听了这话,心中有个疑影儿,又怕母亲难为了碧霞奴,连忙问道:“乔姐儿怎么样,娘可说什么不曾?”
王氏撇撇嘴道:“哟,你媳妇儿是个雪姑娘,风一吹就化了?不过闲话些家常,顺道……顺道说了说你兄弟的亲事。”
☆、第85章 听途说道破天机
三郎听见母亲说擅自去了自家找媳妇儿说情,心中恼怒,正要发作,又听见王氏笑道:“难得你自己看上这么一个好女子,模样儿行事儿都大方,心也善,如今答应下来要帮衬你兄弟说亲呢,赶紧的,你收拾收拾就会镇上去罢,与你屋里的好生商议一回,田里的事情有我们娘们儿几个足够了。”
张三郎一时又摸不着头脑,心中疑惑乔姐儿怎么冒冒失失就答应下来,转念一想自己的浑家是个有主意的,内中必然有个缘故,如今母亲既然放了自家回城,乐得丢下庄稼活计回家与妻子团聚,到时问明白了乔姐儿心中打算便可。
作别了母亲,因急着来家问个明白,来在村口骡马市上雇一匹脚力。那骡马市掌柜也与三郎相熟,论起村里街坊辈儿来,还要叫他一声叔儿的,见三郎过来因笑道:“官老爷来家,久没见了。”
三郎笑道:“大叔,小侄一向在县里勾当,街里街坊倒是少拜望您老,本是来家春耕,县里有事又要急着回去一趟,来寻个脚力。”
那街坊挑了一匹好马道:“若要快些个还是大牲口好,小驴儿游春还凑合,跑起来倒不稳妥。”三郎谢过,交了定钱拿了收条子,鞭鞭打马回在高显城中,城门口骡马市的垛口处交割了马儿,退了定钱。一路来家,一推门倒没销着,看光景只怕是碧霞奴刚刚教完了针黹回来。
熟门熟路推门就进,迎面扑来一只奶狗,朝着自家汪汪直叫,那张三郎好高大的身量儿,见这小玩意儿倒也不怕,只觉着好笑,因俯下身子去意欲与它顺毛儿,谁知那小奶狗见了三郎这般人物,倒唬得不敢动弹,身子一矮团了起来,呜呜咽咽的叫唤,好似求助一般。
房里碧霞奴闪身出来,唤了一声“阿寄”,那奶狗见是女主人,撒开了短腿就往回跑,一股脑儿钻进乔姐儿裙摆之内,再不肯出来。
乔姐儿抬眼见识丈夫来家,扑哧儿一乐道:“我说阿寄再不是胆小的狗儿,怎的一见了生人就唬成这样,原来是你,莫说是它,当日倒把我唬得落炕了三四天呢,好可怜见的,瞧见了你只怕是当成熊瞎子了罢。”
说着,自裙摆之中掏出那小奶狗来,一面抱在怀中笑道:“莫怕,是家主回来了。”三郎见了好笑道:“敢情我不在家,你竟不曾接了妹子来住,反倒淘换了这个小奴才,这也罢了,怎的不弄一条大些的,倒好看家护院,这小奶狗顶什么用,倒没得天天在家淘气,反倒要你哄它。”
夫妻两个逗了狗儿一回,乔姐儿往厨房下了一锅烂肉面,点上香油,切了两个吃碟儿摆上,打发丈夫吃了饭,两个隔着炕桌儿对坐,三郎因问浑家怎的贸贸然就答应了母亲不情之请。
乔姐儿摇头儿道:“这一回我也算是瞧明白了,若要婆母娘一碗水端平也是没甚指望,既然恁的,倒不如趁此机会把话挑明了,岂不是一了百了么。”
三郎问道:“如何又叫做一了百了呢?”乔姐儿道:“如今靠着你给人画小像,我去教针黹,这一二百两的挑费倒也拿得出来,虽说你是家里长子,论理祖屋来日必是你的,只是瞧着婆母和小叔那个意思,倒也未必能够顺遂办了,依着我的糊涂想法,咱们竟趁着这一回给四郎娶亲,就打发他外头住去,房屋地垄的契约上头也一势改明白才好,省得来日婆母娘有个山高水低,倒要经官动府的惹人笑话……”
三郎听了浑家一番打算,把话搁在心里头暗暗的揣摩,面上便不言语。乔姐儿等了半晌,见丈夫没话,只怕他心里有些疑影儿,又柔声说道:“今儿这话原本不该我一个新媳妇子说的,只是你老家儿也太不公了些,常言道物不平则鸣,我倒没什么,只是可怜你白给人家做了顶梁柱,临了倒没些好处,还只是落埋怨。”
张三郎见浑家误会了,赶忙挪过炕桌,搂了妻子在怀里,两个靠着炕柜坐了,一面说道:“我不过是把姐儿的话过过心,又怎会疑你?咱们成亲日子虽短,也同舟共济经过了几件大事,姐对我的心思难道我瞧不出来。只是四郎那小厮儿是个有一花俩的主儿,这一回遇上的人家儿又不地道,我只怕他是吃了人家的暗算,才又想了一回的。”
乔姐儿听说那家人家不尴尬,连忙问他端的,三郎方将女家如何遣人前来逼迫之事说了,碧霞奴听见这话,好生疑惑,因说道:“若是没见过世面的,倒也给唬住了,可巧我这几日都在宅门儿里头做事,多少也知道些大宅子里头的规矩,仪门角门都有门上小厮支应着,比如周评事家中,虽说没有男仆人,一道门上总有两三个婆子听差。
小姐的绣楼外头更不用说,你是做更头儿的,又在这个上面吃过亏,怎的不知道绣楼外头有多少人回护着,就是小姐身边如何只有一个丫头?我们周大姑娘家老爷虽说退职在家了,小姐身边尚有养娘、丫头、婆子众星捧月一般,小姐的绣房一个男人家就那么容易进去了?”
三郎听见女家的表少爷带了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寻四郎的晦气,当初心里就存了疑的,如今给浑家这样一说,倒也有些疑惑起来,夫妻两个琢磨了一回,又不大明白内中机关,只得先睡下,明儿再说。
第二日碧霞奴往周府上教针黹,可巧周大姑娘的表嫂来家瞧她,送些绣品贺她出阁,周小姐一面拿出自己的活计来请嫂子瞧,表嫂瞧了倒是一连声儿的赞,连忙叫引着碧霞奴厮见。
乔姐儿见这位表嫂当家立纪言语爽利,忽然想起昨日之事来,只因她是个当家娘子,便不大避讳。因试探着笑道:“俗话说侯门似海,奴家原先只有戏文上头听过大家子如何生计的,直到来了府上伺候,才算是开了眼界呢。”
周家表嫂掩口笑道:“可说呢,我这位表妹家中虽比不得公侯将相,势派儿倒也是大的,比她表兄家里就强远了,你瞧瞧,光是贴身的大丫头就有两三个,我们那边儿房里只有一个大丫头,外头两个粗使的,一个上灶的罢了。”
乔姐儿点头道:“常言道礼出大家,若不进来,再想不到有这些个规矩,怎么往日戏文里头都说,哪怕是丞相家的小姐,也只有一个丫头服侍,高门大院儿的,凭什么穷秀才也翻得进来,可不是叫人打嘴么。”
表嫂哎哟了一声笑道:“难为大娘子这么个伶俐人儿,竟信了那戏文里头的胡诌了?如今我妹子家中是正七品的官儿,还要这些个排场,那封疆大吏家中的绣楼,哎哟哟,好比皇宫也似的,前儿堂客席上赴宴,听见一位娘子说的,那样人家,小姐奶奶们略要举动,先要咳嗽一声,说个‘走动’二字,一层层的传了出来,二门里头再没一个闲人,可不是如同后宫里的娘娘们了。
那戏文里头也有个缘故,只因写戏的都是些落魄的秀才书生,常住勾栏院里,与姐儿们夫妻一般,他要给行院闺阁增光,虽然假托才子佳人,实则写的就是暗门子。”
原来这表嫂出身商户人家,自小儿胡打海摔惯了,后来巴结书香门第,倒赔妆奁嫁了进来,所以知道这些市井琐事,不但说得乔姐儿红了脸,那周大姑娘也掩面笑道:“表嫂越发疯了,如今当着我们的面说些村话,我听不懂,这就去母亲房里服侍。”
那表嫂扯住了周小姐的衣袂笑道:“你少和我作怪,赶明儿出了阁,还这么乔模乔样的不成?”娘们儿说笑了一回,伴着做些针黹,到了晚饭时候,碧霞奴辞了出来。
来家打发丈夫吃了饭,将今日闺阁私语说与他知道,一面说道:“这事只从内宅打听,到底不准成,你那把兄弟李四郎不是有个大舅子就是梨园行的?前儿还帮衬过咱家的官司,依我说,你借此事请他吃两杯,再旁敲侧击的问一问,不然别的亲友都是良家,更不知道里头的行市。”
三郎记下浑家嘱咐,第二日会齐了李四郎,只说要请杜琴官吃酒,李四郎笑道:“我的哥哥儿,好轻巧的话,若是请旁人吃酒也罢了,你要请他,只怕不得这个脸。”
三郎不解其意,因笑道:“你这小厮儿好大口气,我为了谢他当日搭救情份才请客,怎么就见得不赏脸。”
四郎道:“你不知道行院里的规矩,梨园子弟就与勾栏家的姐儿相仿,你要请他吃酒,寻常子弟再不肯去的,只怕吃了市井人家儿的酒,可就倒了行市,最次也要念书人来请,才肯去的,若是有钱有势的大佬,就更乐意了,不然为什么我那大舅子倒肯在张大户家里教习,就是这么个道理。”
张三郎听见这话,叹了口气道:“可惜了他这么个人,竟俗了……”四郎摆摆手道:“他是犯官之子,能够死里逃生就算好不过的了,还想着怎的?听见倒是在风尘之中有个相好,只是男色一途,到底玩形弄影不是正道,来日未必有个结果,谁知我这舅子又与别的戏子不同,却不肯买个丫头娶妻生子,只怕负了那相知,倒也是他一段痴情的地方……”
☆、第86章 章 台柳攀折陵上
三郎听了这杜琴官的底细,倒觉得这人也是个情种,竟是可以深交的,一面又踌躇道:“既然你这舅子不好相请,如今倒有件难办的事情想请教。”因对李四郎说了心中疑惑。
那李四郎听了蹙眉道:“这事倒可以不用问他,只因我岳家就是搭班儿唱戏的,虽然与勾栏不是一道,说句不好听的,也都是个下九流的行当,当日讨了这浑家,常与她师兄们一处吃酒,倒也听见过这些故事,方才哥哥说的,只怕就是着了暗门子的道儿了……”
三郎听了心里一紧,心中埋怨兄弟做事不明,怎好这样叫人拿住了把柄,暗门子又与明公正道的窑子不一样,虽然做的是表子勾当,又要立个牌坊,就算闹到经官动府,只怕没有把柄,还是自家的不是……
今儿叫了四郎来说事儿,原就约在二荤铺子里,因是熟客,又不是饭点儿,店伙计做主给了雅间儿,李四郎见左右无人,嘻嘻一笑道:“还要问哥哥一声儿,怎么那姐儿是个处子呢?”
三郎见说些风话,也低笑一声道:“你这小厮儿越发学坏了,只是我听兄弟说起时,那家的姐儿确实是个闺阁处女,所以也是一再疑惑,只怕是错看了人家。”
李四郎道:“这也未必,许是人家没梳拢过的姐儿,一时叫你那兄弟坏了身子,往后不好招揽主顾,才拿住了这个把柄,将错就错,讹你们家的银子,嫁了出去再买新人进来,也是有的。若是恁的,倒也……只是玷污了哥哥家的门楣。”
三郎得了准信儿,心里窝囊,又不好与李四郎多说,只得再三嘱咐他莫要外头散去,弟兄两个吃了几杯闷酒,各自散了。
来家不熨帖,气忿忿的睡在炕上,如今回家几日,阿寄认得是家主人,不敢放肆,见三郎好似有气,自去缩进狗窝里头团住了身子,大气儿也不敢出。
一时碧霞奴教导针线回来,见街门儿没关,知道丈夫来家,进了院里,还不曾说话,阿寄早就跑出来迎着,蹭住了乔姐儿的绣鞋。
碧霞奴见那小奶狗撒娇,知道今儿丈夫只怕是气儿不顺,想是自己猜测成真,果然那张四郎自己不规矩,中了人家暗算,如今里外不是人,倒不知怎么处,三郎是直性汉子,最见不得这些腌臜事情,定然憋了火气在心里。
当下只做不知,陪笑着进房来道:“哟,你今儿来家早,怎的不和李四兄弟多吃两杯?”三郎原本心里不自在,见了娇滴滴的浑家温言软语的进来,倒是一天云彩满散,正要温香软玉抱个满怀,但见阿寄正团了身子缩在碧霞奴怀里撒娇。
眉头一皱,伸手拎住了奶狗的脖子从浑家怀里扯了出来,轻轻搁在地上叹道:“它倒会乐,我今儿还没亲近呢。”说着搂了碧霞奴在怀里,也学那阿寄的模样就往酥胸上头磨蹭。羞得乔姐儿捶了他两下,一面拉他坐下,夫妻两个细说今日之事。
乔姐儿道:“到了这个地步,也只好将计就计,四郎那个人品,倒不是我做嫂子说他,到底轻浮些,才误定了终身。他们这一对冤家,如今正应了那句话,麻杆打狼,两头儿害怕——四郎只怕此事闹出来到了学里,连个童生身份也保不住,那暗门子也怕当真上衙门,虽说没有真凭实据,苍蝇不叮无缝儿的蛋,他家的姐儿这辈子只怕也折了身价。若是你给兄弟做主办了此事,说句罪过的话,咱们家居中调停,正是便宜。”
三郎见浑家分析的清楚明白,连忙请教,依着碧霞奴的意思,多多酬谢那杜琴官,就叫他前去说亲,都是下九流勾当,内中行市自是清楚,瞒者瞒不识,见张家烦出这么个梨园子弟过去说合,自然就知道他家里原是心知肚明的了,若是三郎家中拿出钱来,倒可以省下一笔银子。
那一头儿也要吓唬吓唬张四郎,给他立立规矩,拿住了这个软肋,叫他以后不许在王氏面前撒娇儿,只会占大房里的便宜,再叫他对母亲说了,情愿分房单过,搬出去住,把家里祖宅写明了文书,都过户在三郎家里,省得来日再有变故。
张三听见浑家安排处处妥当,只是有些心疼兄弟,转念一想当日也是自己心疼四郎年少失怙,多有骄纵迁就,才使得他行差踏错沦落至此,若是再不严加管教,来日还指不定出了什么乱子,也就点头答应下来。
过了几日,三郎穿了一身儿整齐衣裳,烦那李四郎引着他去见了杜琴官,略将家中之事说了,杜琴官听了这一段奇遇,因问道:“不知道当日令弟借宿谁家,在何处坐落。”
听见是一户姓柳的人家,住在元宝巷内,因笑道:“原是她家,这倒怨不得了,既然恁的却是好办。”
原来这一户人家唤作勾栏柳家,柳老爹并柳妈妈早年做些行院生意,隔几年就往苏杭等地采买女孩子,度其相貌娇养起来,长到十二三岁时,傍着行院中有名号的子弟把女孩儿梳拢了,从此开了脸在家接客。
可巧如今张四郎缠上的这一位,却是柳妈妈的亲生女孩儿,并不是乐籍,还算良家,如今家中积年做着行院勾当,家道也渐渐的殷实起来,便不打算让女孩儿入了乐籍,所以治今不曾梳拢,只是城上略有根基人家的好子弟,都知道他家里是勾栏瓦肆的买卖,不大乐意结这样的亲家,小门小户儿的倒也有几家来求,怎奈财力又配不上柳家,所以耽搁着女孩儿的婚事直到今日,不成想倒叫四郎拔了头筹,也不算是辱没了他。
张三郎听了个中缘由,心里倒好过了些儿,就央着杜琴官前去提亲。琴官笑道:“三爷恁的心急,倒好似令弟才是女孩儿家一般,去是去得的,只是有句话嘱咐三爷,这柳家女孩儿虽是下九流出身,只因父母做这样生意,家中倒也家趁人值,自小儿娇养惯了,很有些小姐脾气,不知令弟是否拿捏得住她……”
三郎叹道:“这也是各人缘法,我家里那个祸根孽胎做下事来,人家不说经官动府打他个半死,也算是便宜他了,况且这一回成了亲,定要禀明高堂分房单过,他好不好也只有自求多福,我也懒得理他们小夫妻了。”
杜琴官和四郎都笑道:“若是恁的,就是三哥造化。”一说说定,张三郎因留下三两银子,送与杜琴官做媒谢钱,琴官不收,李四郎笑道:“琴哥收着无妨,如今三哥家里宽绰多了。”琴官听说,方才半推半就拿了。
送他弟兄两个出去,想着今儿无事,赶早不赶晚,就去一趟勾栏柳家说合,只因自己是个乐籍,平日里行会也常见柳老爹,倒不用通报,带了一个小厮,收拾了几件衣裳,捧了香炉出去。
上了街,外头看门的小厮喊了一声道:“相公出门!”叫杜琴官一口啐在脸上道:“瞧清爽了,我是去说亲,又不是去陪酒的。”小厮笑嘻嘻的道:“这还是原先班主定下的规矩,总要给咱们班子撑撑场面,相公瞧瞧,小的这一喊,多少年轻子弟不错眼珠儿的瞧着您呢。”
杜琴官赶着搡他两下道:“扯你娘的臊,明儿再说疯话,立等人牙子来拉出去卖了。”唬得小厮低头不言语。
琴官上车往勾栏柳家来,因是通家的交情。直从大门进去,到了前头花厅,远远的听见弹唱之声,又有几个子弟说笑的声音,琴官侧耳倾听时,里头倒像又那县尉少君唐闺臣的声音,不由得秀眉微蹙,一面轻声儿问身边小厮道:“你去里头哨探哨探,看唐少爷可在席上。”
小厮答应着去了,不一时仍回来,撇撇嘴儿道:“怎么没有,怀里抱的是银姐。”琴官听了冷笑一声,反倒不曾回避,端端正正迈着纤步从堂前经过,早给那唐少爷瞧见了,脸上一红推了银儿,下堂来去赶着琴官道:“小杜,你且住住。”
席上那些年轻子弟都知道个中端的,早就高声哄笑起来,连歌舞小戏也不看了,琴官只不理,紧走几步就往后头玩花楼去。唐少爷在后头跟着,有些气急败坏道:“用着我时公子少爷叫得倒亲热,如何现在就端着不理人,凡事总有个缘故,说出来人也不冤枉。”
琴官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子来面带嗔意道:“是门下不会巴结,只是衙门里头断案,没有放出去再捉回来的道理,少爷若是恼我,就下火签子拿我进男监,也好消了你的雷霆之怒。”
那唐闺臣原是个会伏低做小的风流少年软款子弟,只是碍着小厮在,不好说体己话儿,因嗔了那小厮道:“瞧你们相公气得脸都红了,怎的不知道后头茶房里要碗茶来与他吃了,看坏了嗓子唱不得。”
小厮知道这对儿冤家又要闹,抿嘴儿一笑答应着去了。琴官抬脚要走,给那唐闺臣涎着脸挡在前面,又不好与他撕扯的,只得回身往游廊上头斜倚着栏杆坐了,一面叹道:“这是何苦来呢,要恼就恼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