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香偶只好自己挣脱开,吸溜着鼻子,退后两三步:“反正我就是傻,就是笨,被人耍得团团转,现在就是自作自受的结果,你想笑就笑吧!”
那个时候,她还跟他说姜浩良是谦谦君子,恐怕他早在心里嘲笑自己呢吧!
他又何尝不是把自己当做傻瓜一样看待?
叶香偶憋忍心中的气,似乎在这刻一股脑爆发了,不管不顾地大嚷:“我最讨厌你了!比讨厌姜浩良还要讨厌,在所有人里,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了!”
然后,她看到裴喻寒的脸变得格外惨白,好比敷着浆白的陶瓷,浸染在幽凉的月色中,即将支离破碎。
她心里居然一阵畅快,跟大仇得报似的,转身就跑,但没多久,又忍不住回首望了一眼,那时裴喻寒仍然伫立原地,一只伸在半空的手正徐徐落下,像是先前想要挽留住什么……
叶香偶心里忽然又有些空荡荡的失落,抹掉眼角的泪,继续朝前跑,小小的身影逐渐消匿在暗柳花阴里。
☆、第17章 [揭穿]
打从那日后,叶香偶老实了好些天,在奉云阁跟着师傅朗朗读书,挥墨写字,刺绣描花,唯独吹起笛子来仍是个半吊子,因为一拿起笛子,她就会想起上次裴喻寒手把着手教她的场景,一来二去,难免分心走神,吹得呜咽怪鸣,直把惠娘听得扶额短叹。
其实叶香偶有些后悔那日跟裴喻寒说过的话,她都不知道自己当时哪来的胆子,活似被鬼附身一样,居然敢跟裴喻寒当面顶撞,而且大喊大叫,还说他是最讨厌的人,事后叶香偶冷静下来想想,就有点牙齿打咯,忐忑不安了,裴喻寒该不会一怒之下,直接将她扫地出门吧?
不过好在裴喻寒没计较,这些天压根没搭理她,叶香偶也不敢往他跟前晃荡,觉得自己真是没骨气,骂都骂了,大不了卷席子走人,之后又畏畏缩缩,典型的雷声大雨点小,她自己都有些瞧不起自己了。
有时候叶香偶会在那株大榆树下徘徊,偶尔听到墙外传来低细的猫叫声,她知道这是姜浩良派人传递的信号,想到姜浩良这种伪君子,她心里就一阵厌恶,只装作没听见。
过了十来天,她实在闷得无聊,便出去找秦婠婠,结果得到一个惊人消息,秦婠婠已被赎了身,银珠交定,收拾完行李,明日就要离开榭乐坊了。
不过秦婠婠还是接见了叶香偶,叶香偶坐在厢房内,环视周围镜匣拜匣,三四只皮箱都已收整好,偏偏秦婠婠毫无喜色,一个劲儿伏在炕上啼哭,哭得梨花带雨,肝肠寸断,连那锦绣软褥都给洇湿了,好生可怜。
叶香偶这就搞不懂了,能够赎身出来,不该是天大的喜事吗,为何她哭得这般死去活来,一头雾水地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秦婠婠都快哭岔气了,闻言支起身,拭了拭两边红彤彤的眼角,说道:“你可知是何人替我赎的身?”
想她作为榭乐坊炙手可热的花魁娘子,老鸨净指望她赚钱,哪里舍得轻易放人,这赎身价格定然不菲,叶香偶思前想后,近来常与秦婠婠走动,又出得起这般大价钱的人,恐怕只有对方了:“是我表哥?”
秦婠婠颔首:“正是裴公子。”
叶香偶怔愕,裴喻寒……原来真的为她赎身了。反应过来,眨眨眼:“那你哭什么,这不该是天大的好事吗?”
结果一句问完,秦婠婠又是哭得撕心裂肺,叶香偶只好尴尬地揉揉耳朵,半晌,终于听她含泪泣诉:“裴公子说,从今往后,再也不会与奴相见了。”
也就是说,裴喻寒虽然替她赎身,却不会纳她为妾?
秦婠婠断断续续地讲:“跟裴公子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是奴最开心的时候,其实奴从未妄想能与裴公子琴瑟和鸣,奴只想报答裴公子,为奴为婢也好,可是也……”
叶香偶不知该怎样劝说才好了,毕竟裴喻寒身边的女人太多,一开始,她也以为裴喻寒是真的喜欢秦婠婠,因为她从未看过裴喻寒那样温存体贴的样子,但到最后,原来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裴喻寒这么做,大概就是一拍两散的意思吧。
唉,男人真是靠不住,尤其有钱有势风流倜傥的男人,更是靠不住。
叶香偶安慰她:“你要想开点,天下好男人那么多,何必非恋他一个裴喻寒,况且今后恢复自由身,想做什么不行?我瞧你本是好姑娘,可惜沦落这烟花罗网中,现在总算云开见月明,也是你的造化。”
秦婠婠终于莞尔:“表公子言辞,总与他人不一样。”
叶香偶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尖,继而问:“那你今后如何打算?”
秦婠婠默默垂落眼帘,细声细语地道:“倒是有位辛公子,说愿意替我暂且安排个住所……”
叶香偶瞧她模样颇为忸怩,不禁笑了笑,这叫什么,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正值交谈中,蓦听门外传来喧闹之声:“秦贱人,你给我出来!”
紧接着扇门被推开,进来的女子身穿一袭红纱裹裙,本生得张花容月貌,却因那股怨恨而微微狰狞扭曲了。
秦婠婠见状吓了一跳:“姐姐为何无缘无故骂人?”
原来此人正是秋薄罗,一副恨不能将她活吞剥皮的模样:“当我不晓得,你这勾引男人的手段最是高明,当初既抢了我的人,此刻又何必惺惺作态,跟我装什么无辜可怜。”
秦婠婠摇摇头:“姐姐这话讲的不清不楚,我何曾抢过姐姐的人?”
秋薄罗道:“若不是,为何裴公子后来忽然对我不理不睬,转而对你青睐有加?如今更是花了大把银子替你赎身,你说你究竟使了什么花招?”
秦婠婠啜泣:“天地可鉴,是裴公子自愿为我赎身,姐姐这般诬蔑,委实冤煞人了!”
秋薄罗本就与她不对付,而自从裴喻寒冷落她转而宠爱秦婠婠,更叫她妒火焚心,如今再听裴喻寒竟替对方赎了身,简直是气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小贱人,到现在还嘴硬,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她头脑浑天,冲上前就揪住秦婠婠的头发,二人扭打在一起。
叶香偶看到秋薄罗本是心头一惊,唯恐身份露馅,正寻思着找机会溜走,孰料秋薄罗居然大打出手,而秦婠婠蒲柳之姿,明显占下风,叶香偶无法袖手旁观,只好过去帮忙。
秋薄罗一边揪着秦婠婠的头发,一边骂道:“小贱人,瞧瞧,这才赎了身,立马又勾搭上一个。”
秦婠婠哭道:“姐姐讲话要凭良心,此人正是裴公子的表弟,姐姐恶言伤我便罢了,但表公子清清白白,岂容得耻笑。”
秋薄罗一听说是裴喻寒的表弟,就像被绳索勒住似的,当即止了手,而叶香偶遭她探头望来,也不由自主松开她的衣裳。
“你是……裴公子的表弟?”秋薄罗开始用目光上下打量她,结果竟是越瞧越面熟,越瞧越可疑,紧接着眯了眯眼,仿佛要在她脸上戳出个窟窿来。
叶香偶心道不妙,脑门滴下一颗大汗珠,尴尬地退后两步。
随后秋薄罗跟吃了鳖蛋一样,猛然张大嘴巴,伸手指去:“你……你不是……”
叶香偶眼见被她识破,知道装是装不下去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挺起腰板坦白承认:“是我又怎样?”
秋薄罗只觉荒谬无比,笑得分外讽刺:“呵,真是可笑,我还想着何时又冒出来个表公子,闹了半天居然是你,你乔装打扮混入这里做甚么?”
叶香偶心道你想听,我还懒得跟你解释哩,脖子一扬:“我乐意!”
秋薄罗嘴角冷不丁抽搐下。
此处不宜久留,叶香偶看向满头雾水的秦婠婠,略带歉意地一拱手:“秦姑娘,事出有因,是我先前多有隐瞒,请莫放在心上,咱们有缘再会!”言讫,拔腿就跑。
“站住!”不料秋薄罗夺门追了出来。
叶香偶回过身。
“我看到了……”秋薄罗望着她,眼神有点古怪。
叶香偶皱皱眉,正听得莫名其妙,下一刻,却听她迸出石破天惊的一句:“裴公子的书房里……有你的画像。”
☆、第18章 [画像]
她的画像?在裴喻寒的书房?
这可把叶香偶听懵了,喉咙被馒头噎住一般,哽了半晌,才不太确定地问:“你说什么?”
秋薄罗眼仁紧紧盯在她身上,就似盯着一件古董雕件,非要从她身上看出有何稀奇之处来:“我当时也是颇为诧异,裴公子手上为何会留有你的画像。”
叶香偶闻言,心下也甚感奇怪,住在裴府这两年,裴喻寒从来没找人给她画过画像啊,如此想来,只觉她这话漏洞百出,完全叫人信不得:“肯定是你看错了。”
“不会的!”秋薄罗却是斩钉截铁,启唇道,“我不会看错的,那次……那次被我无意撞见,裴公子就在书房,看那幅画像看得一阵出神,整个人就像要刻进去似的,连我何时进来的都不知道,我还是头一回看到他那种专注认真的样子……”提此,她贝齿咬唇,仿佛不甘心到了极点,语气中夹着一腔嫉怨,“倒是我小瞧了你。”
叶香偶原本因她的话有些云里雾中,听到最后一句话,浑然打个激灵,心头登时窜出无名怒火:“秋薄罗,你这个疯婆子,别在这儿胡言乱语了行不行!”
裴喻寒平日待她何等态度,她能不清楚?哪怕全天下女人死光了,他也不可能对自己有想法,同样,哪怕全天下男人死光了,她也不会喜欢他!
她忿忿瞪眼,虽未搞清缘由,但还是开口:“我是他表妹,就算他手上有我的画像,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况且你的心思我还不晓得,不要是个人跟裴喻寒沾上边,你就在这儿拈酸吃醋,胡乱臆想,你要发疯就发你的疯好了,别再牵扯上我!”
“你……”秋薄罗遭她伶牙俐齿地一驳,一时如被掐住脖子,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白的。
叶香偶抬头哼哼两声,懒得再搭理她,一甩袖子,转身大摇大摆地走了。
不过话如此说,回到镜清居之后,叶香偶开始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琢磨,觉得这事实在匪夷所思啊,秋薄罗当时说的一板一眼,倒不像开玩笑的样子,难道裴喻寒手里真有她的画像?画里人真的是她?那又是什么时候画的?
叶香偶越想越好奇,越想越坐不住,心窝里跟有成千上百的蚂蚁爬似的,最后念头一闪,既然不知真假,倒不如去书房一探究竟,拿定主意后,唤来翠枝,叫她去打听打听裴喻寒此刻人在哪里。
不久翠枝回来,说裴喻寒一大早就出门了,现在还未归府,听得叶香偶暗自乐开了花,认为这简直是天赐下来的绝好机会啊,只不过裴喻寒的书房平日看管严格,轻易不许辄入,叶香偶想了想,吩咐翠枝熬了雪荷羹,搁进食盒里拎着过去,比及书房,看门的小厮果然说裴喻寒外出不在,叶香偶只道有事找他,要在书房里等,偏偏好说歹说,那小厮始终拿裴喻寒的命令当纶音,死活不放她进去。
叶香偶气得干跺脚,不死心地又绕到书房后院乱转悠,翠枝都被她弄得没辙了:“表姑娘,既然少主不在,咱们就先回去等吧。”
那怎么成!
叶香偶就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正值犯愁之际,忽然发现书房西窗是半敞开的,不禁心头一喜,有了主意——对啊,既然不让她从大门进,那她就从窗户进去,看谁还拦得住她。于是便如那老鼠见了洞,举步跑上前,驽着劲儿将身子往里钻。
噢,这简直是……翠枝见她这番举动,差点没昏死过去,哭丧着脸:“表姑娘……还是算了吧,万一被少主发现……”
“快,快从后推我一把……”叶香偶好不容易将脑袋伸进去,身子却被咔在半截,憋得小脸都涨紫了。
翠枝吓了一跳,扭头瞧瞧周围,赶紧上去帮忙。
这窗扇极小,顶就半人多高,又仅开一扇窗,亏了叶香偶骨架轻,又生得娇小纤瘦,怕再多胖一分,也是进不去的。
然后翠枝就使劲推啊推,终于听到“扑咚”一声,总算把叶香偶给推进去了,后一琢磨,颇为窘迫透过窗户,探头问:“表姑娘,你、你没事吧?”
“没……事……”好在窗下是张软榻,叶香偶一头栽在上面,除了鼻子被压痛之外,其它倒无大碍,她起身揉揉鼻子,想到秋薄罗说裴喻寒是在书房里看的画像,看来应该是放在这里某处地方,遂不敢耽搁,开始抓紧时间东翻西找,裴喻寒的书房很大,摆着许多账本书籍,叶香偶唯恐翻乱,找得小心翼翼,翻过书柜翻书架,可惜一无所获,尔后又跑到书桌后面,逐一把抽屉拉开,拉至最后一截时,发现里面搁着一个长形锦盒,她快速拿出,打开后,看到其内搁着一卷画轴。
找到了!
不知为何,叶香偶心头砰砰跳动,紧张地猜测着……应该,就是这个吧?
她把卷轴放在桌案上,徐徐打开,但见画上一名女子伏在庭园香案上,流云裳,红缨带,三千青丝披散未绾,乌幽幽地似那一滩黑藻,沿着衣袖重重叠叠迤逦于地,她宛然处于美梦沉酣中,羽睫低垂,玉面半被青丝遮掩,只露着一片芙蓉颜色,四周花影香枝,蝴蝶飞忙……许是先前起了风,惹得那花瓣轻轻洒洒袭了一身,连她衣襟发髻上皆点缀着朵朵粉红,正是:梦里不知轻花落,娇人半被红香埋。
这个人……
叶香偶牢牢盯着画上女子,越发有些头晕目眩,画上之人……的确与她十分神似,连她第一眼也几乎以为是自己……不过,只是像吧?因为画中的场景她从未去过,也不曾那般梳妆打扮过,而且真是自己的话,她岂能一点印象都没有?所以这个人,应该只是与她长得相似而已。
那她又是谁呢?
裴喻寒为何会留着她的画像?
女子睡颜香甜可爱,神态栩栩如生,连嘴角翘起的一丝甜弧也不曾遗落,如果只是单纯的凭空想象,又何能画得如此认真细腻?
她百思不得其解,看了许久,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把画搁入锦盒,重新放回抽屉里,却似乎触碰到什么,她将手探进去一摸,原来里头还放着一只小匣,她刚想掏出来,忽闻屋外传来渐近渐驰的脚步声。
糟糕,有人来了!
她慌忙把东西塞好,合上抽屉,急匆匆就要从窗户钻出去,不过已经来不及了,门在那一刹被推开,她转过头,正撞入一双漆幽如夜的凤眸中,吓得她手心里一时全是汗珠,立马步子也挪不动了,只如木人一般,站得笔直笔直。
裴喻寒大概也没料到她会在书房里,不由得一怔。
☆、第19章 [中秋]
真是天煞的,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这个时候回来……
此际叶香偶就像小鬼撞上了阎罗王,已经无处可逃,但好在她镇定力极强,脑筋转了一圈之后,觉得干脆将计就计好了。
她旋即忽闪起小羽睫,恍若群魔乱舞一样,朝他咧嘴甜甜一笑:“你、你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