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她出现在视线里,裴喻寒就没移过目光,面上浮着一丝不豫:“谁准你下床的?”
“啊?”她没反应过来。
裴喻寒懒得跟她废话似的,径自丢下句:“回床上老老实实趴着去。”随后扭头,继续跟大管家商议事情。
叶香偶好比老鼠遇见猫,赶紧灰溜溜地爬回床上了,约莫半盏热茶的功夫,听到脚步声,是裴喻寒进来。
叶香偶才敢问:“翠枝呢?”
裴喻寒回答:“在厨房煮粥。”坐到床边,伸手一撩被子,将她的上衣轻轻上卷。
“等等,你做什么?”叶香偶惊慌,由于趴着使不上劲,一扭身子,结果又痛得她差点没嗷出来。
裴喻寒觑了她一眼:“我看下伤口。”一板一眼的腔调,仿佛是做着再寻常不过的事。
但叶香偶心里简直要乱成一锅粥了。
又看?昨天不是都看过了吗?
当他掀开衣裳,叶香偶忍不住倒抽口冷气,尽管清楚裴喻寒压根不会往男女方面上想,但想想他们之间的关系,实在不合规矩啊!他……他怎么能……
不过裴喻寒一心放在她的伤势上,完全没有留意她的窘迫之态,再加上他本身气势压人,似乎做什么都叫人违背不得,叶香偶纵使胡思乱想,也不敢反抗,况且这种话姑娘家哪里说得出口,只能羞着一张红彤彤的脸蛋。
这回裴喻寒倒没看太久,观察一阵后,将随手带来的药膏给她涂抹。
“啊啊,好疼……”结果这还没抹呢,叶香偶便开始虚张声势,拿眼珠子使劲瞄他,示意手下留情。
裴喻寒被她唬得将手一缩,出声命令:“别乱动。”
出乎意料的,这药膏擦在肌肤上凉飕飕的,一点都不疼,而且滑滑润润,反倒使之前疼痛的感觉减缓许多,叶香偶尝到甜头,立马改了口风:“多擦点呀!”
裴喻寒特不待见地横她一眼,解释道:“这是甄姑娘亲手调制的一款温和方子,今早专程送到府上,另一款虽能急快促进伤口愈合,但怕你忍受不了。”说到这里,声音一顿,“还有,这段日子你都要歇在床上,不许大走大动,只能吃清淡食物。”
叶香偶不以为意地瘪下嘴巴:“那我要歇多久啊。”
裴喻寒道:“至少半个月。”
“半个月!”也就是说这半个月,她都要卧在床上!
若不是有伤在身,她简直能跳起来,但到底不敢再裴喻寒面前表露明显,眼珠子贼辘辘转了两圈后,很快微微一笑,显得乖巧极了:“嗯,你放心吧,我一定听你的话,乖乖在床上休养,不会乱走乱动的。”
裴喻寒却仿佛看穿她那点心思似的,唇角勾起一分弧度,带着些许讽刺的意味,站起身:“先这样晾一会儿药,稍后再把衣服撂下来。”
见他要走,叶香偶试探性地问:“你要回书房了吗?”
裴喻寒淡淡丢下句:“这些日子我都在这里办公。”便绕过屏风,径自去了东次间,留下叶香偶一个人目瞪口呆,心底打的那点小算盘,算是被他彻底弄个粉碎。
可不是么,就凭着她那好动爱闹的性子,岂能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养伤?而翠枝又根本拿捏不住她,只怕伤势未愈,她又开始四处乱跑了。
是以这回裴喻寒亲自坐镇,在“阎王爷”眼皮底下,某个“小鬼”还敢作乱?
结果叶香偶这几天除了吃就是睡,除了睡就是趴着,过着像米虫一样日子,因为伤在后背,不能磕不能碰,老得保持一个姿势,冬季里伤口愈合的情况又比较慢,这一番下来,也算是遭了不小的罪,不过唯一的安慰,就是暂且不用在奉云阁学习功课了。
白天裴喻寒忙着处理事务,几乎很少进来,在特别安静的气氛下,叶香偶甚至能听到他翻阅账本、敲打算盘的声音,然后闭着眼睛,想象他那一只纤长无暇的手在认真打算盘时,定如凤舞蝶飞一样,说不出的灵活好看。
有时候账本上记载的数目不对,裴喻寒也不骂,直接在对方面前将薄子一丢:“回去给我重新对去。”
裴家大大小小的铺子太多,怕的就是有人从中徇私舞弊,好在裴蕴诗远嫁后,留的都是老一班亲信人手,再加上裴喻寒接班后,规矩严,管理有度,极少有出岔子的时候,那些个掌柜也心知他的脾气,压根不敢在他跟前儿耍聪明,玩心眼,企图蒙蔽。
当裴喻寒偶尔得闲时,叶香偶知道他会进来看自己,马上闭眼装睡,然后感觉到他给自己仔细地掖了掖被子,还要在床边站个片刻功夫,才又离去。不过也有时候,叶香偶会悄悄眯起一条眼缝儿,看到他倚在对面炕上,单手支额,睫毛静静垂落,只有实在累极了,他才会这样歇上一会儿。
叶香偶心里颇为感慨,尽管裴喻寒是家财万贯的大富豪,但平日里劳神又累心,其实一点都不轻松,还不如做个闲云野鹤的诗人来得逍遥自在,反正如果让她做裴大当家的,她可是做不来,也不愿意。
这日一大早,翠枝兴奋不已地冲进来:“表姑娘,外面下雪了!”
淮州气候湿润,下雨是常见的事,可提起下雪,一年到头却寥寥无几,通常只在年前年后下得紧,甚是难得一见。而今天冬季这么早,竟然就下雪了!
叶香偶简直高兴坏了,她最喜欢雪,就像裴家拥有稀世玉石,而她认为雪才是世间最纯洁美丽的宝石,小时候遇见下雪,她都会站在雪里,享受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从脸庞一片一片拂过的感觉,等那地上的雪堆积得满了,抓起吃上一口才开心,其实她做梦都想去一趟北方,听闻那里下雪就如淮州下雨一样平常,很想亲眼目睹一次“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的壮景。
她被翠枝搀扶着起身,扒在窗边张望,外面迷迷茫茫一片,还很大哩。
她“哇”地大叫一声,也顾不得伤痛,像只放飞的小喜鹊跑到东次间:“裴喻寒!裴喻寒!外面下雪了!”
裴喻寒翻着手里的账本,连眼皮子也没抬:“知道。”
叶香偶顿时没好气地白去一眼,这人真没情趣,连下雪了都不高兴,真不知天底下到底有什么能吸引他注意的了。
她站着不动,裴喻寒终于止住动作,看过来:“你又不疼了?”
“疼啊……”她才养了五天的伤,可呆在屋里已经觉得快要憋死了,“我、我想去外面看看雪……”
她嘟着嘴巴,两手交叉,睫毛眨呀眨呀,敢看又不敢看他的样子,宛如女娃娃在撒娇一般。
裴喻寒叹了口气:“只能在外面站一会儿。”
“嗯!”得他同意,叶香偶狠劲儿点点头,然后披上斗篷,被翠枝扶着站在屋檐下赏雪,这场雪下得挺大,真个鹅毛纷纷,因为裴喻寒最近挪到镜清居处理事务,服侍的丫头小厮也都随时跟着,一时院子里闹开锅般的热闹,追逐嬉闹,抓了一团雪撒,甚至还有在地上打滚的。
叶香偶想了想,返回房间:“裴喻寒,你别老忙啦,过来看看雪,可美了!”
裴喻寒道:“无趣。”
叶香偶不依不饶,伸手摇晃他的胳膊:“走嘛,走嘛,一起去看看!”
大概最近裴喻寒态度比较好,她有点得意忘形,连手都动上了。
而裴喻寒居然老老实实地由她摇了半天胳膊,也没伸手拨开,最后委实被她扰得没辙,账目也看不下去,只好答应:“知道了。”
叶香偶兴致勃勃地拽着他出来,一齐并肩立在廊庑之下,那时翠枝已经按捺不住,加入打雪仗的队伍中,叶香偶碍着有伤在身,只好一旁给她做指挥:“后面,后面!”“快打她!”“小心小栗子!”
结果翠枝还是猝不及防,脸上稳稳遭了一记雪弹,叶香偶抱头一叫,真恨不得立即冲上去,觉得要是她亲自出马,铁定把那一干人等打的落花流水了。
她原地气急败坏,随即想起裴喻寒还在旁边,侧过头,见他并没有被众人的嬉闹吸引,而是默默注视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一片琼白迷乱间,映得他眉目清绝,容色雪晕,宛如一尊冰玉琉璃瞬间泻华,在转动照人。
叶香偶不自觉愣住,因为裴喻寒的表情,又如中秋那晚一样,再是欢愉热闹的气氛,他也无法融入半分,同时也在排斥任何人的靠近,只是孤独一身,沉沉哀伤着什么。
“裴喻寒……”她莫名间很是好奇,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
裴喻寒转过头,一片雪花恰好黏在她的睫毛上,随着她的眨动,跟纠结的蝴蝶一般舍不得离去,他伸手替她捻了,没说话。
叶香偶笑了笑:“好不容易下雪了,你给我堆个雪人吧!”
他皱眉:“无聊。”
切……就会说无聊无趣,真真扫兴。
他道:“回去了,别着凉。”转身进了房间。
叶香偶在床上浅寐一个时辰,醒后,雪基本上已经停了,她透窗望去,发现院内竟然多了一个矮矮的小雪人,脸上还插着一根萝卜当鼻子,分外滑稽搞笑。
她惊喜交加,马上过去问:“裴喻寒,你真的给我堆雪人啦!”
裴喻寒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
她愕然:“不是你堆的……那是谁?”
“不知道。”
叶香偶碰了一鼻子灰,怏怏回到寝室,因心存疑惑,之后又问过翠枝、小栗子,大管家等等……结果都说不知这雪人是谁堆的。
真是奇了,莫非这雪人是从天而降?
可惜这场雪来得急,去得也快,当晚雪就融化了,小雪人也变成一滩晶莹。
杜楚楚来探望她的时候,见裴喻寒在隔壁办公,简直像遇见不得了的事,待步入寝室,赶紧捱至床边问:“这是怎么回事?裴公子怎么把书房搬你这儿来了?”
叶香偶讪讪地揉了揉鼻尖:“可能他是怕我乱跑,不好好养伤吧。”
杜楚楚明白后,倏地扑哧一笑。
叶香偶奇怪地问:“你笑什么呀?”
杜楚楚肩膀轻耸,笑得花枝招展一番,才出声道:“我笑你们二人真奇怪,一点都不像表兄妹,倒像父管女一样。”
叶香偶想了想,貌似还真挺像的,裴喻寒是位词严厉色的严父,处处管教极严,而她就是调皮捣蛋到处惹麻烦的闺女……哦,不、不,太可怕了,她才不要当他闺女,回过神,旋即摇摇头:“得了,你可别乱说了。”
“我开个玩笑嘛。”杜楚楚笑道,“不过我赞成你表哥的做法,就你这不老实的性子,换成我,我也不信你肯乖乖养伤,就该把你五花大绑了才对。”
叶香偶觉她语气简直跟裴喻寒如出一辙,不禁哼哼两声。
杜楚楚则转变严肃,抓起她的一只手,认认真真地道歉:“小偶,你没怪我吧……那天是我没忍住,还是决定把事情告诉你表哥了。”
叶香偶恐她多想,反覆住她的手,莞尔一笑:“当然不会,你也是为了我好嘛。”
杜楚楚这才松口气,转而笑嘻嘻地讲:“看来你表哥还是很关心你的。”
“怎么?”叶香偶不解。
“你还不知道呀。”杜楚楚瞪大眼,一副“天下皆知唯你糊涂”的诧异表情,又生怕裴喻寒听见,刻意压低音量,“就是那个张长坤不是成日游手好闲的嘛,跟着一群狐朋狗友鬼混,前儿个不久,他被几个浮浪子弟忽悠着赌钱,结果输了大把钱钞,还将一处田产私下抵借,后来被张员外知道,差点没把他活活打死,偏偏那张长坤不知收敛,居然敢跑来找裴公子麻烦。”
“他找我表哥做甚?”叶香偶听得如坠五里雾中。
杜楚楚没马上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娓娓道来:“那日凑巧裴公子在饭庄晤客,那张长坤便找来与裴公子理论,结果二人大打出手,你可不知道,裴公子打的那叫一个狠哪,听说张长坤当时完全处于下风,脸还被碎碴子割破,流了好多血,好生吓人呢。”尽管她不在现场,但表情夸张,仿佛当时亲眼所见一般。
叶香偶扯着她的袖角,焦急催促:“你快些告诉我,这到底与我表哥有甚关系?”
杜楚楚叹口气:“张长坤不是赌输了钱,不过你肯定没料到,那背后的大庄家啊,其实就是你表哥,估计张长坤事后打听出来,认为是你表哥故意设局陷害他,这才一通怒火没出散,跑来撒野。不过这些私底下的事,我也是偷偷派人打探到的,外人只道当日是张长坤无理取闹,喝醉了酒找裴公子麻烦,结果自不量力,反倒自己出了丑,张员外闻讯更是大怒,已将他锁禁屋中,不得出府一步。”
叶香偶愣得如个木人,几乎听傻了,不承想短短时日里,就发生了恁般多的事,她甚至没听裴喻寒提过半个字,连他何时出过府都不清楚,自以为日子过得风平浪静。
“也许,事情只是凑巧吧,我表哥应该不会……”
故意设计张长坤?还与张长坤大打出手?
尽管裴喻寒平日里模样冷冰冰的,但她实在难以想象裴喻寒动手打人的样子。况且她知道,裴喻寒一般出门都有黎延跟随身边,为何他还要亲自动手?
难道真如楚楚所说,是因为她的缘故?
“反正不管是不是凑巧,你表哥这一打,也算替你出了一口恶气,张长坤这次算是自食其果,自作自受。”杜楚楚说完握住拳头,倒好像她是叶香偶,心底十分解气似的。
言讫,此事不提,杜楚楚给她拎来食盒,亲手做了各色细点,酸甜咸口味俱有,五彩缤纷,玲珑精致,看着比吃着更有食欲。
叶香偶啧啧称赞:“好家伙,你可真下功夫,我都舍不得吃了。”
杜楚楚嫣然一笑:“得啦,你快吃吧!”
当叶香偶埋头吃点心的时候,杜楚楚却不时望望屏风,脸上布满悲伤失落。
“小偶,你,你能不能再帮我一回呀……”
“欸?”叶香偶仰起头,嘴里还咬着半块枣泥糕。
杜楚楚仿佛下定决心般,一字一顿道:“如果这一次裴公子再对我不理不睬,我、我就死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