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外的山后宅邸里只有几间屋子点了灯,远远一看根本察觉不出光亮,像是无人居住一般。
聃亏匆匆地踏上回廊,那阵空茫的回响仿佛是报信,公西吾闻声已经从内院而来,脚步比平时快了不止一倍。
“人呢?”
“小厅里。”聃亏侧身请他先行。
“可曾引起秦人注意?”
“夫人那边似乎也有安排,出城时分外顺畅,秦人并未盘查。”
公西吾点点头,易姜的后路就算被中途斩断应当也是有应急之策的,若是时机成熟,此刻的危机根本不会出现。
“她人可有事?”
聃亏叹了口气:“秦王事先验了毒,所以鸩酒不敢全换掉,夫人多少还是中了毒,大夫在诊治。”
公西吾脚下愈发快了几分,过了回廊穿过丈长的木桥,到了前院小厅里。
立屏后隐隐浮动着人影,他绕过去,易姜躺在榻上,口眼紧闭,脸色一片青灰,看起来有些骇人。大夫正在一旁翻她的眼皮,愁眉苦脸的模样。
大夫是他齐国相国府里的人,为了照顾无忧,出行一直带在身边,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模样,公西吾心中立时有些不安:“如何?”
大夫看了他一眼,斟酌了一瞬才道:“饮鸩不多,时间也短,然而来的路上已经给她灌了汤药下去,却不见效果。”
公西吾皱紧眉坐去榻边,仔细看着易姜,她的唇边还沾着浓黑如墨的药汁。
以往周天子的御医得出了这医治的法子,用鸩鸟栖息之地的草药捣碎了煮汤灌服,刮下肠胃里的毒素。鸩毒几乎是无解的,饮的少却是可以救的,以她的情形,分明不该如此才是。
大夫看了看他的神色,再开口时有些小心翼翼:“药三分,人七分。倘若夫人有心求死,那药石无效也就不奇怪了。”
公西吾蓦地扫视过去,大夫赶紧垂下头,不敢多言。
他转头又去看易姜,她的呼吸微弱,的确是没有一丝生机的模样。
不该如此,她向来珍惜生命,为何会放弃?
聃亏隔着屏风听了许久,插话道:“听那个老内侍说,秦王掘了长安君的坟,将其遗骨丢给夫人看,又逼息嫦招认了无忧的事,想必是掘出了夫人的伤心事。”
公西吾此前一直隐忍,都还算平静,此时却陡然窜出了怒火,难怪她会这样。
她一个什么过失都会往身上揽的人,赵重骄的事已成一块心病,子楚竟然接二连三地折磨她。无忧也是,她始终对孩子怀着愧疚,岂会叫自己连累他。
大夫见他神色不善,不敢久待,安抚了几句,出去准备汤药去了。
聃亏从屏风外走了进来,看了一眼易姜,“我查问过,秦国并未派人去过赵国,何况赵国如今视长安君为英雄,墓地必然看守严密,只怕那掘墓的事是秦王作假来逼夫人就范的。”
公西吾闭了一下眼,权作回应,脸色依旧不见缓和。聃亏站着没动,神色犹犹豫豫,他抬眼看见,心不在焉地道:“有什么话直说好了。”
聃亏这才低声开口:“公子此番付出太多,若是叫齐国发现端倪该如何是好?后胜还有那些晋国遗老,全都盯着公子呢。”
公西吾别过脸,摆了一下手。
聃亏也看出他此刻心烦意乱,只好暂且不提这些,转身出了门。
屋子里全是浓郁难闻的药味,窗口开了一道缝,黑夜夹着冷风从外挤进来。公西吾起身掩好窗,又坐回榻边,握着易姜的手。
心中越多酸楚,口中越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掌心包裹的那只手冰冷的瘆人,他轻轻搓了搓,想起多年前与她一同行走在齐王宫里,冰天雪地的时节,他握着她的手呵气为她取暖,她仰着头微微地笑。
即使当时那笑是假的,人至少是鲜活的。
他垂下头,将她的手贴在脸上:“你就当真舍得这样走?一点不记挂无忧了么?”
他想问一问她是不是也毫不牵挂他了,但问不出口。事到如今,想做一个挽留她的理由都没有资格。
☆、第94章 修养九三
宅邸里终日飘荡着药香,人却毫无起色。
无忧的学业是公西吾亲自教的,但已荒废数日。他每天乖乖在书房里温习一遍功课,然后就会跑去小厅里看望母亲。
每次去都能看到父亲在,有时坐在榻旁,有时立在窗边,但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说过话,只偶尔会撞见他贴在母亲耳边说话。
无忧于是学着他的模样趴在榻边对着母亲的脸说话:“母亲你怎么还不醒呢?天都要落大雪了呀。”
可是没有回应。
过几日,果然开始落雪,天阴沉沉的,没有风,四下骤然寂静,尤其是这安静的小厅里,仿佛可以听见落雪的窸窣声。
大夫端着药进来,边朝床榻走边空出只手拂去肩头雪花,转过屏风,果然又看见坐在榻边的一动不动的公西吾。
他的脸颊又瘦削了几分,双眼愈显深邃,形容憔悴,从往常那清贵淡雅的气韵中生出了颓然来,虽又是另一番独到的景致,可大夫瞧着却有些担忧。
“相国别太担心了,忧思郁结于心,只怕对身体不好。”
公西吾恍若未闻,视线只落在易姜身上,手里倒是拿了一卷竹简,但半天都没翻动过。
大夫跟随他时间也不算短了,却是第一次见他这般模样,暗暗叹了口气,去榻边喂易姜喝药。
公西吾忽然伸手过来:“我来吧。”他站起身来,骤然一晃,险些摔倒,一手扶住榻沿才稳住身形。
大夫连忙搁下药碗,朝外高唤了两声,聃亏大步进来,不由分说将他背了出去……
易姜感觉自己行走了很久很长的一段路,四周都是重重雾霭,只有一束微光引着她前行。
等到终于走到尽头,却是别有洞天,阳光和暖,天蓝云淡,四周草木繁盛,鸟语花香。一路走来,落英缤纷,旁边一汪小池,池水清浅,游鱼恣意。
头顶漫天花雨,她伸手接了一片在手里,觉得自己到了仙境,前方树下倚着个少年,身披大红的女装,冲她微微笑着。
“赵重骄?”她小跑过去,上下打量着他,他竟然好好的,还是那双明亮的桃花眼,歪着脖子看着她笑而不语。
易姜心想自己果然死了,竟然遇到了他。
“你还好吗?”她径自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赵重骄挑眉,声音又如往常一般悦耳了:“当然好了,没了仇恨,落得逍遥。所以你不用自责没能救我,这于我本就是解脱。”
听他亲口这么说,易姜心中的确轻松了一些:“那我就放心了。”
“这样就放心了?”赵重骄往后一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叠起双腿晃着双脚:“你没有其他放心不下的事和人了?”
“有……我放心不下无忧,自他出生我就未能好好照顾他,如今又丢下他一走了之。可我不死,子楚不会放过他。好在他在公西吾身边,我不用担心他的安全。”
“那其他人呢?”
易姜有些怅惘,许久才道:“没有了。”
赵重骄的双眼润了水般明亮,声音轻飘飘的荡在风里:“真没有了?”
“嗯。”
赵重骄站起身来,朝她伸出手:“那走吧。”
易姜一愣:“去哪里?”
“你都没牵挂了,还问去哪里做什么?”赵重骄拽她起身,引着她朝前走,一直到了那清澈的池水边,伸手朝里一指。
易姜探头看过去,池水里映着她自己的脸,恍然竟有陌生之感。再看看,又多了无忧的脸,又有公西吾的脸。
身后的赵重骄忽然推了她一把,她朝前一倾,跌入水中,狠狠呛了一口水,鼻腔刺痛,顿觉窒息。
连忙要划动手臂,却发现自己浑身被绑的严严实实,惶恐地抬头,水面上是一轮明月,冷冷地照下来。这场景那般熟悉,竟然是多年前在赵国被害时的场景。
拼命挣扎,有人拖住了她的手臂,贴着她的唇渡了口气给她。她睁大了双眼,借着月光看到公西吾的脸。
惶惶然间竟然渐渐浮到了水面,她深吸了口气,陡然睁开了双眼。
入眼是一片白茫茫的布,湿漉漉地搭在她脸上,那块布缓缓地在她脸上移动。原来是有人在用湿帕子给她擦脸,动作有些笨拙,时不时抹过她口鼻,叫她呼吸有些困难。
她终于明白为何在梦里会感觉到水还有窒息了。
好不容易有力气抬起手来,捉住那只抓着帕子拼命忙活的手,却是一愣,那只手很小。
“母亲醒了?”帕子被一把扯开,无忧的脸探了过来,大半个身子都扑了上来,视线落在她脸上,眼珠转个不停。
易姜怔了怔,抬手抚摸着他的小脸,原来是他在给自己擦脸。
“我去告诉父亲!”无忧刺溜一下滑下床,蹭蹭跑了出去,外面回廊上登时一阵空灵的回响。
易姜没什么力气,来回扫视,榻顶遮了软幔垂帐,帐外是一方屏风,漆木方窗外阳光投射而入,打在屏风上,入眼时不再刺眼,柔和了许多。
外面脚步声纷乱,她撑着身子想坐起来,试了两下没有成功,来人已经绕过屏风到了跟前。
易姜抬头,愣了愣,眼前的女子头发绾成了柔和的圆髻,垂在脑后,分外温婉,交领深衣的袖口缠着竹青色的绣纹,整个人都素淡雅致了许多,看着她的眼神也没了往日的棱角。
“少鸠?”一开口才发现喉咙嘶哑的厉害。
少鸠连忙转头去屏风外倒了水来,坐到塌边,扶她坐起,一点一点喂她喝下去。
易姜喉中总算舒服了一些:“你怎么会来?”
“听闻你出了事,我与裴渊赶来秦国看看,好在遇到了聃亏,才知道你被公西吾安置在这里。真是命好,昨日刚到,你今日就醒了。”
易姜讪讪笑了笑:“没想到再见会是这幅模样。”
少鸠也笑了一下,说不清什么意味:“我也没想到,更没想到公西吾竟然因为你的事一病不起。我原本还有些忧虑,此刻见他对你这般上心,似乎该相信裴渊对他的评价了。”
易姜有些发怔:“他……怎么样?”
“无忧去叫他时他刚喝了药睡了,我便先来看你。”少鸠的口气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放心吧,他这病,你才是药,你没事了,他就好了。”
易姜思绪空茫,困倦和饥饿一并袭了上来,毫无精神。
少鸠似乎变得会照顾人了,与她说了几句话便扶她躺下,一面出门去准备吃的。
易姜吃了些东西,迷迷糊糊间又睡了过去,中间醒过一回,就见无忧趴在她榻边,紧紧抿着唇,一脸谨慎,见她睁开眼睛才松懈。
“母亲不会又睡着不醒了吧?”
易姜心疼地刮了刮他的鼻子:“母亲只是睡觉,不会不醒的。”
无忧这才放心了,搂着她的脖子蹭来蹭去。
再醒过来时天已经黑了,屋中炭火烧的正旺,暖融融的一片。
易姜一睁眼就看到榻边坐着的人,散着头发,衣衫不整,整个人都颓唐着,视线怔怔地落在她身上,见她醒来,他的眼中陡然有了神采,俯身一把抱住了她。
易姜被他用力扣在怀里,身躯浮软,只能伸手搭住他的肩。他的脸埋在她怀里,扣在她腰后的手微微的抖,只能用力按住才停歇。
“你终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