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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善洲苦笑着摇了摇头:“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当时那种情况,他们选择明哲保身也是人之常情,谁还能没点私心呢?再说他们没有跟着落井下石,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俞玥愤愤地瞪了他一眼:“爸,你怎么这么……圣父呢!”
    俞善洲“嗯”了一声,笑着道:“你就当我是什么圣父好了,就算帮帮爸爸,替爸爸去见你外婆最后一面。”
    俞玥重重叹气,站起来,不甘不愿地拖着行李箱:“说好了,我只是帮你去见最后一面的,别指望我给她披麻戴孝什么的!”
    俞善洲笑了起来,自己的女儿自己清楚,不管她嘴上说的多么狠绝,内心终究是善良的。
    俞善洲早已经帮她准备好了车票,亲自开车送她去了火车站。
    当年俞善洲跟随他父亲,全家响应国家政策上山下乡,去了小镇奉献,也是在那里结识了苏慧兰,两人迅速成亲,在当地也算是郎才女貌的一段佳话。
    只可惜婚后不久,俞家就遭了变故,那时候苏慧兰还挺着大肚子,俞善洲天天为了父亲四处奔波,根本顾不上她,以至于后来俞家一落千丈,苏慧兰生完俞玥,连月子都没出,就抛下孩子不顾,回了娘家。
    然后不到一年,苏慧兰就离婚改嫁他人。
    小镇位置挺偏僻的,俞玥有很多年没回去过,早就忘了路要怎么走,只好选择坐火车到城市,再转车去县城,然后想办法去小镇。
    那个县城,直到如今,还是国家重点扶贫地区,所谓的小镇,连一般的村庄都比不上。
    所幸那里离c市并不远,三个多小时后,火车就到了站。
    俞玥立马跑到对面的汽车站坐大巴,一路颠簸来颠簸去,差点隔夜饭都颠出来,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县城。
    俞玥拖着行李箱刚一下车,就被蜂拥而至的人群围了起来,差点被挤倒,一个踉跄靠在了栏杆上,斑驳锈迹立马蹭脏了衣服。
    “住宿便宜了,一晚上三十块,热水空调都有了!”
    “坐车么,五块钱拉你,附近村子随便去!”
    “面条稀饭胡辣汤,干净卫生咯!”
    “盒饭要不要,还是热的,刚出锅的!”
    ……
    俞玥被这阵仗吓了一跳,天气那么热,一堆人挤着她,夏天拥堵环境中特有的酸臭伴随着旁边垃圾桶散发的方便面烟酒味,熏得她差点憋死过去。
    “麻烦让一让,让一让,谢谢谢谢,不需要……不不不,不住宿不吃饭,不用了,我暂时不需要坐车,谢谢让一下……”
    俞玥费了老大劲儿才挤出人群,站在马路边茫然地环顾了一圈,才惊觉这里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了。
    俞玥拖着行李箱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路,太阳晒得人实在受不了,便当机立断地拦了辆车。
    小县城里半天见不到一辆像样的出租,满大街跑得都是小三轮和电动车。俞玥已经不对这里抱有任何幻想了,一上车就有气无力地直接开口:“去城里最好的宾馆。”
    当年的家这么多年没住过人了,现在在不在还不一定,俞玥又不想在苏家寄人篱下,只好先在县城落脚。
    小县城里最好的宾馆虽然设施装修不怎么样,但胜在比较干净,而且县里一到夜晚就特别安静,路上连车辆的声音都很少听见,俞玥虽然换了个地方,居然也能一夜好眠。
    第二天一早,俞玥洗漱过,换了身庄重的衣服就出发了。
    没有按照俞善洲嘱托的,到了后给苏家舅舅打电话让人来接,俞玥叫了辆电动三轮车,自己就去了。
    所幸县城距离小镇已经不远了,这两年新修的路,电动车突突突跑得挺快,居然也没有太过颠簸。
    俞玥透过小窗户看着外面的景色,发现真的很难跟小时的记忆重合。那时候每次去城里,都是俞善洲骑着自行车,她就坐在前头横杠上,一路都是泥泞不堪的道路,常常到了地方,她脚麻得半天都缓不过来。
    电动车忽然一阵颠簸,俞玥往两边望过去,发现是一个小小的火车站。
    县里的车站早就废弃,这里的铁路虽然每天都还有火车经过,但早已经不再停靠了。而这条路上的车站,简陋的只有一个小小的屋子,就像城市里的交警站一般大小,估计里头只能勉强摆下一张行军床,恐怕连套桌椅都放不太下。
    俞玥往铁路尽头看去,杂草丛生的两边开着各色不知名的小花,斑驳的铁路蜿蜿蜒蜒,轨枕甚至还是木头的,常年的风吹雨淋早已经腐朽,年年月月的无数趟火车碾压,让枕木深深沉入地下。
    俞玥看着看着,愈发觉得眼前的景色透着说不出的熟悉,忽然心里一动,猛然惊觉这正是唐晋川挂在墙上的那副画所描绘的风景……
    俞玥立刻大喊停车,不等车子停稳就蹦了下去,匆匆丢下一句“麻烦等会儿”,就飞快地往火车站跑去。
    站台外头的墙灰早已经脱落,有些地方破得厉害,甚至露出里头的红砖。一扇陈旧的木门敞开着,门角抵着一块砖头,屋里的情况一览无余。
    窄小的床紧挨着一张破木桌,桌上堆满了东西,破旧的电风扇吱呀吱呀地转,吹得一边书册哗啦啦响。
    俞玥迟疑地敲了敲门,坐在床上伏案工作的男人立马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饱经沧桑的面容,眉心皱褶深刻,眼神坚毅宽和,高挺的鼻梁旁有一道细小的疤痕,微抿的唇显示出一点面对陌生人的局促。
    男人年纪五十多岁,即便佝偻着身子窝在床边,也能看出他的身材高大,宽厚的肩膀给人一种十分可靠的安全感。
    明明是洗得发白的铁道工作制服,穿在他身上愣是散发出沉稳的正气来。
    “有什么事吗?”
    俞玥回过神来,忙收敛起打量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犹豫片刻,随便找了理由道:“我想问下,鲁安镇离这儿还有多远?”
    “不远了,过了铁路只有五六里……你是第一次来吗?”
    俞玥微微一笑:“不是,我很小的时候在鲁安镇住过,后来搬走了,这次回来是……探亲,变化很大,有些记不得路了。”
    那男人露出个极淡的笑容来:“如果你不急,可以等会儿,中午的时候有辆进菜的车打这儿经过,那人我认识,可以捎带你一程。”
    俞玥忙摆了摆手:“不用不用……”
    “放心,我家也在鲁安镇。”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俞玥不好意思地笑笑,解释道,“不用麻烦您了,我坐了三轮车,就在那边等着呢,因为看这儿都没怎么变,和以前一模一样,忍不住下来看看。”
    男人不知想到了什么,几不可查地摇了下头,刚要说话,桌上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男人忙接起来,严肃认真地和那边说话,可以听出是在工作,俞玥便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先告辞了。
    三轮车还在原地等着,俞玥不好意思地笑道:“对不起啊,刚刚看见个人,觉得眼熟,所以下去聊了两句,耽误您生意了。”
    车主爽朗一笑:“没事儿,大早上的也没啥活儿,不怕您耽误!对了,看你面生,听口音也不是这地儿的人,是来探亲的么?”
    俞玥点头感慨道:“是啊,很小的时候在这儿住过几年,后来搬走了,很久都没回来了……”
    车主笑着道:“难怪你会觉得老唐眼熟呢,他在铁路这儿都干二十多年了吧,你小时候一定见过他。”
    俞玥一惊:“他姓唐?”
    “是啊,他也是咱县的人,老家是吴沟村的,年轻时候当兵,复员回家就被安排在了铁路上班,后来娶了鲁安镇的一个老师……”
    俞玥往前坐了坐,开始热络地打听:“那也不错了,当年那条件,能娶到一个老师可算了不得了呢!”
    “那是,老唐那会儿子可风光了,谁不羡慕他娶了个漂亮又有本事的媳妇儿!”车主笑呵呵地道,“那年头有几个女娃能上学的?老唐媳妇儿不仅学习好,画画也漂亮,还是镇上有名的美女老师,就连县里一有什么活动,还常常叫她过去画宣传画呢。”
    俞玥的心跳得非常厉害,忍不住诱导他继续说下去:“唐大叔现在都能看出来,年轻的时候一定也是个高高帅帅的帅哥,男俊女靓,他们肯定羡慕死人了吧,也不知道他们的孩子该有多出息呢!”
    “唉,谁说不是呢……”车主忽然重重叹了口气,颇为感慨地道,“那时候谁不羡慕他们,老唐成亲没多久,就有了一对儿子,还是双胞胎,谁不羡慕他们两口子有福呢!本来挺好的一家子人,可惜了……”
    俞玥忙问:“可惜什么?”
    “可惜老大命薄,养到十几岁的时候被火车碾死了,老唐媳妇儿扛不住打击,人都有点不正常了,这些年老唐一个人委实不容易啊……”
    后面车主一番感叹,俞玥再没听进去,脑海中一片纷乱,那些被自己刻意湮没在时光中的记忆,一点点清晰起来。
    俞玥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天在咖啡馆第一眼见到唐晋川,就止不住心生好感,原来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就已经遇见过……
    ☆、第24章 回忆里的少年
    不知道别的女孩儿小时候有没有特别讨厌的同龄人,俞玥那会儿最烦的就是苏家小姨的女儿,比她大一岁多点,同级不同班。
    俞玥小时候因为单亲的原因,性格有点内向,家里的经济状况又一直很差,所以很是有点自卑。
    小孩子最爱攀比炫耀。
    俞玥羡慕别人的新衣服新文具,那时候小镇上还有许多裁缝店,大多人的衣服都是买布手工做出来的,当时的布啊粮食什么的都有限额,需要票去买,而俞家那会儿是最艰难的时期,别说新衣服了,连米面都要省着吃。
    俞玥很懂事,从来不会闹着要什么东西,她知道自己的家庭和别人不一样,即便俞善洲从小疼爱她,在一些人的风言风语中,她也深深觉得自己是个不讨喜的赔钱货,所以妈妈抛弃她,姥姥舅舅们不认她。那种总觉得低人一等的自卑伴随着俞玥的整个童年,以至于在学校里也没有什么朋友,小心翼翼地窝在角落里,用孤傲来掩藏内心的卑怯,假装自己一个人也无所谓。
    本来,俞玥的童年并不会太艰辛,毕竟家庭条件再差,俞善洲都在尽自己所能的让她生活得更好,而乖巧懂事的孩子,总能得到老师的喜爱,即便没有什么同龄的玩伴儿,长辈们的关照也足以让她平稳成长。
    可偏偏,有那么一个对她知根知底的同龄人,总是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在她面前狂刷存在感,还偏偏在学校里散步她的谣言,以至于那时候,学校里几乎没人不知道俞玥这个“小扫把星”,生下来克得全家不宁,还吓得自己妈妈不敢要她。
    小孩子总喜欢夸张,也根本不知道这样的话对一个人会造成多大的伤害。他们怪异的眼光,避之不及的态度,甚至是一点点怜悯,都让俞玥难受得再也不想上学
    俞玥那时候是真的不明白,杨蔓究竟为什么如此讨厌她,明明她们应该是姐妹,却偏偏要如此针锋相对,甚至在她即将转学搬走的时候,还专门找人来欺负她。
    俞玥在镇上只念到小学三年级,后来爷爷得到平反,家里的状况慢慢好起来,国家为了照顾,还特别将俞善洲从知青行列里调回,直接去了市里上班,他们全家也搬离了鲁安小镇。
    小镇子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被传得沸沸扬扬,在那里是不可能有什么秘密的,所以即便俞善洲足够低调,俞家即将迎来好日子的消息也瞬间传遍了整个镇子。
    俞玥还记得得知自己马上要离开的时候,她的内心半分不舍也没有,隐隐还有了一种解脱的畅快,甚至那些天走在学校里,也敢抬头挺胸大踏步了,颇有种扬眉吐气的快感。
    苏家自然也听到了风声,隔天苏家小姨就拉着杨蔓登门拜访了,甚至还挎了一篮子鸡蛋,给她买了几件漂亮的文具。
    俞玥那会儿还不太明白,只模糊记得小姨好像是希望爸爸能帮着姨夫一把,给他在县里安排个工作,以后杨蔓上中学就可以去县里的学校接受更好的教育了。
    俞善洲那会儿屁都不是,即便被调回市里,也不过是个没半点话语权的小职员,哪有本事给人安排工作呢?
    不知道俞善洲当时是如何回绝的,总之苏小姨脸色极为难看的离开,杨蔓临走前还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那天是她在鲁安小学上课的最后一天,班主任还在课堂上给她举办了一个简短的欢送会,俞玥受宠若惊地感受着同学们前所未有的热情,怀疑自己过去是不是太孤僻骄傲了,以至于一直没发现原来身边的同学都是那么的喜欢她,各个恋恋不舍,还有不少送了她小小的礼物。
    放学后,俞玥背着装满礼物的小书包独自回家,半路上就被几个高年级的男生给拦住了。
    俞玥那样沉默自卑的小女孩儿,怎么可能惹上镇里出了名的几个坏孩子,害怕、茫然、孤立无援,让俞玥吓得哭都不敢大声。
    小痞子最矮的也高她一个头,凶神恶煞地夺过她的书包,一脚将她踢倒在地,然后在她的哭求中,将书包用力扔进了水沟里。
    几个人将她围在中间,嘲笑、恶言恶语的谩骂,砸在身上的石子……是俞玥直到现在都会偶然被惊醒的噩梦。
    正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忽然一个少年冲上前来,一下子撂倒了俩,然后挡在她身前,愤怒地瞪视着其他几人。
    少年高高瘦瘦的,单薄的肩背却让俞玥瞬间如同见到了天神,充满了安全和欣喜。
    那些小痞子显然很忌惮他,一看见少年就都犹豫了起来,并没有仗着人多和热血冲上来,而是不自觉退后了两步。
    领头的那个看了看身边的同伙,迟疑了一下开口道:“我们也是受人之托给她个教训,并没有真的想要欺负她……你别告诉老师,我们这就走!”
    少年沉默地望着他们,直到他们跑远了,才转过身对俞玥伸出了手。
    俞玥颤颤地抬起手,忽然又瑟缩了回来,赧然地低下了头。
    她的手上全是黑乎乎的泥巴,而少年却是那样的干净。短短的寸头,白净的面容,身上朴素却整洁的校服,都让俞玥不由地自惭形秽。
    少年忽然歪着头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不由分说地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一点点给她擦干净手。
    俞玥鼓起勇气抬头,看着他小声地开口:“谢谢你……”
    少年笑着摇摇头,指了指她身后漂在脏水沟里的书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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