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艾注意到季凡泽的手不对劲,是在她走出病房的那一刻。她看到他艰难地转动手腕,眉头蹙起,不太舒服的样子。
“你的手受伤了?”钟艾惊讶地看向季凡泽,所有的注意力都从片刻前病房里发生的那一幕,转移到这个男人身上。
“没事。”他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右手搭在她偏瘦的肩上,跟杜子彦说了句“我们走了”,便揽着她穿过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快步朝电梯间走去。
“我们回家吧。”他不想再在这里多待一分钟了。
“嗯。”钟艾点点头,如果不是因为杜雨兮,她这辈子也不愿再踏进这间医院一步的。
只有两个人的电梯里很安静,安静无形中令人变得敏感。
季凡泽的面色沉沉的,这让钟艾愈发不放心,“你是不是手疼?”根本不给对方再说“不”的机会,她忽然捉住季凡泽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抬到自己眼皮下面,“给我看看。”
他的衬衫袖口挽到小臂处,熨帖平整的衣料随着呼吸轻轻起伏,上面一点褶皱都没有。再往下,是简约的手表,以及……浮肿的手腕。
这男人原本瓷器一般白皙的肤色眼下微微泛着青紫,“哎呀,你这是伤着骨头了吧。”钟艾眼里浮现起焦灼和心疼,估计是之前他在摩天轮下接她时不小心弄伤的。
电梯门“叮”一声在一层打开,钟艾不是往大门的方向走,而是拉着他朝相反的反向走,“我带你去骨科看看,请医生处理一下。”
季凡泽嘴上想说“不用了”,可钟艾这会儿的力气大得惊人,跟头倔强的小牛似的,根本不容他回旋。算了,去就去吧,要不然这丫头得担心他一晚上。
“原来你这么爱我。”季凡泽刮了刮她的鼻尖,原本偏沉的脸色舒缓下来,嘴角扬起一道好看的弧度。
“……咳咳。”这男人要不要这么直接呀!
骨科急诊当班的医生是个小年轻,斯斯文文的,戴着副金丝边眼镜。看见有病人进来,他落在电脑上的眼皮抬了抬,随口问了句:“哪儿不舒服?”
不经意的一瞥,小医生却在看清来者的一瞬间,顿时双眸聚焦,一瞬不瞬地瞅着钟艾,随即咧嘴一笑:“嘿,这不是钟艾么?”
碰到熟人不意外,毕竟钟艾曾在这间三甲医院实习了半年,对方又是和她同届不同系的学霸,“王淼,你今天上夜班啊?”钟艾笑着跟他寒暄了几句。
季凡泽敛眉不说话,站在钟艾身边,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样。可他身上有种特殊的气场,强盛的,倨傲的,又对陌生人带着与生俱来的疏离感,哪怕是沉默的时候都令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王淼条件反射地看向他,转而朝钟艾挤挤眼,“你男朋友啊?”其实这个问题根本无需回答,从两人十指交缠扣在一起的手便可窥一二了,王淼了然一笑,熟稔地调侃道:“你大晚上的不会是来医院秀恩爱的吧?”
钟艾顾不上脸红羞涩,赶紧把季凡泽按到椅子上,对王淼说:“他手伤了,你给他看一下。”
毕业后能顺利留在三甲医院的都是精英,王淼医术不错,看了看季凡泽的伤处,说:“应该问题不大,看着是脱臼了,要是不放心的话就去拍个片吧。”
“嗯,那就拍吧。”钟艾应承道。
季凡泽拿了单子去拍片,王淼跟钟艾拉起家常:“你最近怎么样啊?唉,其实当年我们都挺替你可惜的,你在班里成绩数一数二的,怎么就没留下来呢……”
旧事重提,到底还是有些酸涩的,钟艾不自在地扯笑,故作轻松道:“人各有命呗,我可能和这里真没缘。“
钟艾打马虎眼,王淼也不好深究。事实上,明眼人都知道,那是一场不公平的竞争,没有后台的努力和实力有时候就像纸一样脆弱,再美好的画面还是一戳即破。
“你妈最近还好么?”王淼扶了扶眼镜,跳转了话题。
钟艾迟疑片刻,脸上那抹强颜欢笑的意味更明显了:“她还行……身体好多了。”如果搁在三年前被人问起这件事,她肯定会比现在更尴尬,甚至会偷偷抹眼泪吧。
医院的诊室设计都差不多,呆呆地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有一道尖锐的声音从记忆里破茧而出,近到仿佛此刻就在耳畔炸响——
“你们凭什么除掉我闺女留院的名额?!她哪里做错了啊?她哪里比不上别人?你们凭什么留下孟晴!我要见院长,你们都别拦着我,我今天非要讨个说法!”
公布留院名单的那天,钟秀娟曾来医院大闹了一场。当然,她最终也没见到院长,更没讨到说法。撕破老脸哭到老泪纵横的结果,不过是让好事之徒看了场热闹,什么都无法改变。钟艾知道老妈难过、不服,却没想到这件事给钟秀娟带来的打击远比她想象中更严重。
钟秀娟当天回家后一整天滴米未进,任徐海东怎么安慰她都无济于事,钟艾是她的宝贝,她的骄傲,可到头来两代人都输得那么难堪,让她情何以堪啊。当晚,想不开的钟秀娟突然昏厥了,被救护车送到医院人才抢救过来,也因此落下了高血压的病根。
钟艾沉眉间,王淼大概也想到了相同的景象。当时他也在场的,确切地说,很多医生都在场。不过他不是看热闹的,他还劝了钟秀娟几句。
讪笑两声,王淼不好意思地说:“咳,我好像提了不开心的事儿,你别见怪啊。每次校友聚会都不见你来,大家都挺关心你的。其实你现在蛮不错的,私家诊所比医院自由多了,我们还得*夜班呢……”
扯回神思,钟艾摇了摇头,把那些腐烂的糟糕感觉甩出大脑。心知对方在安慰她,她索性作势一笑:“你说的也是。”
嘴上说着,钟艾寻思季凡泽拍个片怎么去了那么久,她下意识地抬眸朝诊室门口看去。如果不是她突然抬眼,她根本就不会知道季凡泽这样静静地站在门口,站了多久。
上一刻,她的声音,她的苦笑,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令这一刻的季凡泽有种类似窒息的感觉,他捏着片子的那只手隐隐发僵,薄薄的一张胶片仿佛陡然变得有千斤重,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治疗的过程很简单,确实只是脱臼了,王淼给他的手腕复位后,又开了一些外用药,便算完事。一对小情侣离开时,王淼不忘笑着感叹说:“你俩真般配啊。”
“……”
出了诊室,钟艾的面部表情好似还沉浸在刚才的话题上,一双杏眼微微耷拉着,手虚挎在季凡泽的臂弯上。
“你饿不饿?我们去吃点宵夜吧。”季凡泽敛去眉目间的愁绪,波澜不惊提议道。
“好吧。”一晚上糟心事儿真不少,钟艾也觉得她要靠食物治愈一下。
“你想吃什么?”他问。
“……”
闲聊间,两人走到走廊转角处。
拐过这道弯,就能离开这间令人处处感觉不舒服的医院了。
抬脚,落脚,钟艾猛地顿足,“呃,对不起。”她光顾着跟季凡泽说话了,完全没注意到在转弯处,一抹穿着白大褂的人影撞到她身上了。
对方停住脚步、向后退了半步的那个瞬间,季凡泽下意识地拉了钟艾一把,刚想问她“碰着了没有”,他那双墨色的眼眸已忽地清冷下去。
“哟,遇见熟人了。”孟晴站稳脚跟,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两人。
钟艾微微一怔,真是冤家路窄,她不想搭理这个女人,准备当做视而不见。季凡泽显然也有此意,他不拿正眼瞧孟晴一眼,握住钟艾的手欲走。
殊不知,孟晴拦在两人面前,一点避让的意思都没有,她笑得张扬:“季总,你就这么怕我么?”
一句话,季凡泽的眉陡然蹙起,寒冽如冰的眼神直插`进她的眼底,带着警告的意味,狠,利。
而钟艾不由愣了愣,这话是什么意思?季凡泽为什么要怕她?
就在她疑惑地仰头看向季凡泽绷紧的侧脸线条时,孟晴悠然道:“钟艾,今晚你故地重游,有什么感想?难过?遗憾?”
“孟晴,你给我住嘴!”季凡泽的脸色阴翳,像是随时要撕碎这个大放厥词的女人。
钟艾不是傻子,就这样觉出味来,他们有什么事瞒着她?她挑起眉,迎着白炽光刺眼的光线,一眨不眨地盯着孟晴,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孟晴开口前,瞟了季凡泽一眼,他越是生气,她就越是高兴。她倒要看看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是不是真的没有软肋,又或者,她得不到的男人,也不能让钟艾得到。
“既然大家都在,钟艾,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孟晴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声调不由高了八度。
不知是季凡泽的手把她握得太紧,还是身体里有莫名的冷气嗖嗖冒出来,钟艾的手心里汗涔涔的,冷汗。
孟晴的视线在两人手上绕了一圈,所有的恨意就这样带着如同龙卷风一般的破坏力宣泄了出来:“钟艾,三年前帮我留在这间医院的人,你知道是谁吗?”
不需要听到答案了。
只要看看孟晴此时的眼神落在谁脸上,钟艾就知道了。她的身体无法自控地僵着,犹如顷刻间坠入冰窖池,浑身一凉的同时彻底溺毙。
不可能,不可能,她不相信!
钟艾愣愣地看着季凡泽,从天花板上洒下来的瘆人白光衬得他的面孔轮廓更深,每一道弧度都像是刀削出来的冰雕。告诉我,这一切和你没关系,没有半毛钱的关系!钟艾用涣散的目光执拗地盯着他,眸光深处依稀沉淀着乞求,她求他开口这样说。
只要他否认,她就相信。
可季凡泽什么都没有说,弧度漂亮的唇抿成直线,甚至没有再去阻止孟晴。现在他说什么都没用了,那个名字呼之欲出,他只感觉到掌心里的那只小手冰冷的,无力的,像是被人退去了骨头,软的仿佛一捏就碎。
孟晴忽然笑了,酝酿已久的台词说出来要多顺口有多顺口:“钟艾,你没想到吧,口口声声说爱你的男人,其实是害你最惨的人。让我猜猜季总为什么放着那么多美女不要,偏偏选你呢?”
顿了顿,她对钟艾笑得更深,“他对你是同情,不是爱情,懂吗?”
说出这番话时,孟晴甚至想象到了钟艾眼睛里火一般燃烧的怒意,以及季凡泽眼睛里冰一般料峭的寒意。水火不容,呵呵,她权当看了场好戏。
可事实,却是另一番景象。
“够了!”季凡泽猛然抬起受伤的左手,一把勒住孟晴的喉咙,他要掐死这个女人,“我对钟艾的感情跟你无关!”他忍着手腕处传来的剧痛,一点一点地发力,那痛钻心似的疼,转眼氤氲他整个胸腔。
而他的右手,依然牢牢地握着钟艾,似乎生怕自己一放松,她就会拔腿跑开。
孟晴被他掐的快要窒息的一刹那,一只纤细的手突然覆在季凡泽青筋毕露的手背上——钟艾轻轻拨开他,“你先放开她。”
钟艾的声调平静得令人心慌,反应淡然得令人惊诧。
时间停滞了一秒,光线更白。
这个瞬间里,钟艾似乎看到季凡泽松开了手,孟晴捂着喉咙一阵猛咳。又或者,她什么都没看到,她眼花了,用尽全身的最后一丝力气,一字一顿地对孟晴说道:
“你今晚告诉我的事情,季凡泽早就对我说过了。我们之间的感情是毫无保留,没有隐瞒的,如果你想看到我因此对他生气,恐怕你要失望了!而且,私家诊所比三甲医院一点都不差,我不用像你每天累得跟狗一样,还要想着怎么抄袭别人的东西以求晋升。孟晴,你这辈子才是loser,我只是失去一份工作而已,而你失去的是良心和人格!”
孟晴怔然,季凡泽亦怔然。
隐约中,他感觉到钟艾的手紧紧地攥住他的手,瘦小的骨节几乎要陷进他的血肉里。彼此间,唯有这两只紧扣的手相连着,以至于季凡泽觉得身体里所有的感觉都不存在了,只有这一处敏感异常。
不再理会一脸错愕、因惊诧而发不出一个音节的孟晴,钟艾拉着有些怔忪的季凡泽抬脚便走,却在擦过孟晴的身体时,她又稍一驻足,在她耳边补了句:
“孟晴,如果这件事就是你用来威胁季凡泽的筹码,那么现在,你所有的筹码都没了。你只会死的很惨。”
钟艾猜到了事情的原委,从两人开始时的剑拔弩张,她就猜到了。她不能落入那个女人的圈套,不能让孟晴得意,不能让季凡泽失去颜面。
如果说,这么多年,她都是孟晴的手下败将,那么今晚这一局——
钟艾完胜。
胜得漂亮。
☆、第55章 蜜方五十五
孟晴气鼓鼓地走了。
到底有多气,从她踉跄的脚步和白大褂下那道发抖的背影便可窥见一斑。事实上,她不止是因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而感到怒火中烧,她此刻的感觉更大程度上来自于——恐惧。钟艾没有说错,她拿来威胁季凡泽的筹码用光了,以那个男人的狠戾和冷酷,恐怕让她死一万次都不够。
宿敌就这样甘拜下风,钟艾却笑不出来,连她都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会吼出那番话。她的脚已然走不动,恍惚间,有人拖着她穿过走廊,天花板的白炽灯光一晃一晃地飞跃而过,照得她的脸惨白。
医院大楼前有十几级台阶,月光铺洒在长长的阶梯上,静谧的令人心慌。
钟艾顿足,甩开季凡泽的手,不抬头看他。
如果搁在平常,他一定会把她握得更紧,不许她挣脱。可这一次,他的手只是顿了顿,然后无声落下,垂在笔直的裤线两旁。
钟艾的脑袋耷拉着,大半张脸隐在夜色中,只能看到一小撮月光在她的鼻尖上淡淡地晕开,她的鼻头尖尖翘翘的,上面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像是热的,又不像。
季凡泽不吱声,好似在等她先开口,不管她是哭喊,还是打骂,反正他已经随时做好道歉和赖皮的准备。可钟艾的嘴唇嚅动了一下之后,开口说出的那句话,却令他全然无法应对。
“我刚才和孟晴说的不是真心话。”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