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
心头正思索,忽闻不远处有脚步声大作,其姿铿锵有力,有雷霆万钧之势。她步子微顿,朝着那声响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却见是一众着飞鱼服的锦衣卫,一个个面无表情,疾行如风,走在最前面的男人眉眼清冷目不斜视,那身量极高,戴官帽,系鸾带,绣金线的行蟒曳撒在日光下一照,光华万丈。
阿九没看几眼便收回了目光,垂了眸子转身离去,脑子里却仿佛是鬼使神差,不知怎么就浮现出金玉的一句话来——当今天下第一美。
等阿九回到住处时,金玉已经出去干活了。
她在屋子里随意转了一圈儿,觉得无所事事,便又在杌子上坐下来,目光愣愣地盯着一处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发出一声响动,金玉推开门扶着腰走进来,一面揉腰一面叫苦连天:“可累死我了,腰好酸……”说着忽然看见了阿九,面上一愣,连忙上前在她面前蹲下来,捉住她的手问:“姐姐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还是不大习惯同一个陌生人这样亲近,因不着痕迹地抽出左手,勉强笑笑,“有一阵儿了。”
金玉哦了一声,忽然双眼一亮,紧接着又问:“大人传你去做什么?”
阿九嘴角的笑意渐渐褪下去,淡淡道:“大人的手腕受了伤,碰不得水,传我过去伺候他梳洗更衣。”
梳洗更衣?金玉很惊讶,长长地啊了一声,瞪大了眸子道:“大人不是不爱人近身么?”说着略歪了歪头,眉头皱紧,“这可真奇怪,府上那么多二等丫鬟,专门儿伺候主子,大人怎么不叫别人,偏偏叫你呢?”
对于这个问题,阿九心中也大惑不解,只是摇头道,“我也觉得奇怪。可惜我又不是大人,怎么会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金玉又兴奋道,“大人是不是如传言中一般美?”
阿九被她问得一愣,很认真地思索了一番,复诚诚实实道:“或许比传言中还美。”
“真的?”金玉兴高采烈地拍了拍手,眸子里晶亮晶亮,望着她一副羡慕的眼神,“我一眼都还没见过大人呢,真是羡慕姐姐你。”
阿九哭笑不得,伺候那样一个人,这有什么好羡慕的?她想起谢景臣推开她时的目光,阴沉冰冷,仿佛只要她再多留一刻,他便会将自己活生生地千刀万剐。她用无可奈何的眼神看金玉,摇头道,“大人和你想的不一样,很不一样。听我一句话,这相府里的生存之道有许多,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离大人远远儿的,能躲则躲,能避则避。”
金玉听了却不大理解,偏着脑袋看她,“姐姐为什么这么说?”稍稍一顿,声音愈发地小,靠近她:“你很了解大人么?”
她摇头,“我不了解大人,普天之下恐怕都没有人能了解他。”说完便将话头一转,不愿再同金玉聊这个人,又道:“你方才去哪儿了?”
到底只是小丫头,心智极容易被人左右,之前还兴致勃勃地探听谢景臣,此时听阿九提这茬儿,立时将前面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她换上副忿忿不平的神情,往旁边的杌子上一坐,狠狠跺脚:“别提了,气死我了!”
阿九见她气恼,微微挑了眉,却也不开口去问,安安静静地等下文。
金玉怒气冲冲,瞥一眼阿九,见她半分开口询问自己的意思都没有,不禁有些惊讶,“我这么生气,姐姐都不好奇为什么么?”
她眨了眨眼,“如果你真想告诉我,自然会说,哪里还用得着我问?若你不想说,我问了也是自讨没趣。”
金玉被她的逻辑惊得瞠目结舌,心头细细一琢磨,居然又觉得是这么个道理。她皱起眉,觉得阿九有时候真的很奇怪,如她们这样的年龄,应该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可阿九却是个异类。
如是一思索,金玉也没有往深了想,心头窝火无处宣泄,只能愤愤切齿道:“红莺和杨柳实在太过分了!当我好欺负么!”
“……”红莺?杨柳?那是什么人?阿九略蹙眉,“我没听明白。”
金玉缓了缓起,极力平复了一番心绪,这才将神情的原委说了出来,“早上你刚走,余嬷嬷便来喊我,要我去浣衣房帮忙。府上每日都会安排人去浣衣,我原本还思忖着,衣服总不至于太多,谁知堆得跟座山似的!我在衣服里翻了翻,发现红莺和杨柳把自己的衣服都堆进去了,大家都是三等丫鬟,凭什么要我帮她们洗衣裳!”说着更觉得委屈,吸了吸鼻子道,“我气不过,便去找余嬷嬷,可余嬷嬷非但没惩治她们,反而将我给骂了一顿,今天的午饭和晚饭都没了……”
听她说完,阿九心头思忖了一阵儿,又抬手抚了抚她的肩膀,安慰道:“先别哭了。我问你,余嬷嬷是什么人?”
金玉揩了把脸,望着她道,“就是余嬷嬷啊,管咱们的。”
她点点头,心下不解,又道:“她为什么偏袒红莺和杨柳?”
“红莺是她的亲侄女,能不偏袒么!”金玉狠狠握了握拳,“真是太欺负人了……”
原来是人家的亲戚,这也难怪了。
阿九叹了一声气,摇头道,“这有什么办法。你年纪小,初入相府,没有相熟的人,也没有靠山,那些丫头不欺负你欺负谁去?”
金玉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瞪大了眼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咱们这种人就活该被欺负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目光平静,“红莺和杨柳靠着余嬷嬷,所以能欺负你。金玉,你要记住,如果这个世上没有你能靠得住的人,那就只能靠自己。”
金玉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好半晌才缓缓颔首,赤红着一双眼睛道:“那我该怎么办?去找总管说说?”
阿九摇头。奴才都是狗仗人势的一丘之貉,怎么会过问她们的死活?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就这样忍气吞声么?”金玉急得哭起来,忽然又抬起眼定定看着阿九,这丫头倒是一副很有本事的样子,或许能帮到自己呢?便道,“阿九姐姐,你有什么办法么?”
她如今身上带着金蝎蛊,已经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儿来的闲工夫去管别人的事呢?阿九不想掺和,却也没有明着拒绝,只是说,“且看看明日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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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间的风尤其大,吹得外头的树枝东倒西歪,俨然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势头。
风刮起来,似寒冬一般的凛冽。阿九在一片黑暗中静静地看着窗外,院中的玉兰树在风中飘摇,徒生几丝凄凉寂寥的意味。
一夜不得好眠,次日天还未通亮便听见外头有人叫门儿,将门板拍得砰砰响。
金玉从睡梦中转醒,咕哝着翻了个身,一面揉眼睛一面撑身坐起来,嘴里嘀咕:“今儿也太早了吧……”
阿九披了外袍下了床,趿拉上绣花鞋朝房门走去,开了门朝外看,见是一个年轻的女子,鹅蛋脸,肤色略黄,平平无奇的五官,眼中的神色却透出几分高傲的姿态。
见了她,那女子的眸中浮起几分惊讶之色,目光在她的身上一打量,问:“你就是那个新来的?”
阿九仿佛丝毫没有察觉这女人口中的轻蔑,面色仍旧沉静,只是眸光微动瞥了她一眼,“你是来干什么的。”
红莺没料到她会是这么个反应,心头霎时恼怒,抬高了音量道:“你这是什么态度?别以为听兰单独给你们辟了个屋子,自己就高人一等!不过一个做杂活的丫鬟,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不成?”
听她这么一说,阿九起先没反应过来,细细一回味,心头又了然几分。
高门大宅里讲究多,下人们出身低贱,自然不能与主子们同住。在相府,除了伺候主子日常起居的二等丫鬟和近侍,其余人的住所都在距离主院最遥远的西院。她最初也觉得奇怪,自己和金玉都是三等丫鬟,照理该同其它人一起挤大通铺,却能有一间单独的屋子。
无论听兰是出于什么原因这样做,都足以令其它人嫉恨了。
所以说,这才是症结所在么?阿九心下好笑,暗道这些女人还真是将小肚鸡肠这几个字显露得淋漓尽致,竟会因为这么件芝麻绿豆大的事情就报复金玉,这么一想,也觉得那小丫头确实无辜。
她没有闲心和这个女人磨嘴皮,只是略抬了抬眼皮:“你究竟有什么事?”
红莺平日里仗着自己的姑姑是余氏,一贯在三等丫鬟里头横行霸道,哪里吃过这样的鳖?见阿九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她气得双眼里都要喷出火来,叉腰厉声道:“脾气倒不小,你信不信我……”
“阿九,”金玉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有几分嗡哝,“怎么了?外头的是谁?”
她略侧了侧眸子,“不认识。”
阿九……阿九?
一个极常见的名字,却令红莺面色微变。她目光再度回到这张精致的面孔上,神色中惊讶与疑惑交织。大人的手受伤,昨日曾指名要一个叫“阿九”的丫鬟去伺候,这件事传遍了府中上下,可谓人尽皆知。
阿九……难道就是这个丫头?可是怎么可能呢……一个新入府的,还是个做杂活的粗使丫鬟,怎么可能入得了大人的法眼?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朝着门口的方向靠近,金玉打着哈欠走过来,一眼望见站在外头的人,登时睡意全无,一把上前将阿九往身后一拉,怒目而视道:“你来干什么?”大清早的就来寻麻烦,也忒缺德了吧!
红莺略皱了皱眉,心头疑窦丛生,“你叫阿九?哪个阿九?”
金玉见她神色狐疑,脑子里灵光一闪,回头朝阿九道:“你快回去睡会儿吧,大人手上的伤还没好,说不定今儿还得你去伺候。”
这话坐实了方才的猜测,果然是她。
红莺眼底急速掠过一抹惊惶,看阿九的眼神平添几分忌惮——大人向来不与人接近,能让她去跟前伺候,无论出于哪种缘由,将来都不能再小觑这个女人。
她抿了抿唇,也不再同阿九纠缠,只是道,“昨晚刮大风,树叶落得遍地都是,余嬷嬷交代了,让你们俩去清扫。”
金玉气得不行,“相府那么大,我们俩怎么扫得完?你们其它人呢?”
“我做什么活需要告诉你么?”红莺睨一眼金玉,语带鄙夷道:“赶紧吧,别磨蹭了。若是大人回来之前还没扫完,说不定今儿的两餐饭也没着落了。”说完轻蔑一笑,转身大步去了。
“……欺人太甚!”金玉狠狠咬牙,转头看阿九:“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呐!人家都骑到咱们头上来了!”
她却答非所问:“大人不在府里么?”
“……”金玉愣了愣,又说:“听说昨儿宫里出了事,大人还没回来呢。”
阿九略思忖,微微颔首,“知道了。”说着就要回身往屋子里走。
金玉一把拉住她,“那咱们接下来做什么啊?”
她伸手指了指外头,理所当然道:“扫地啊。”
第10章 平花意
自太|祖皇帝始,高家的君王更替了十又好几代,掐指一算,大凉的江山绵延至今已经是第三百六十二个年头。
历代君主中,昏庸无能的有之,骁勇仁德的明君自然也出过,譬如史上著名的凉桓宗。桓宗有一副知人善任的好手段,擅长任人唯贤,有一套驭人的良方,大凉朝的万里河山在他手里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物资丰美,万国来朝,鼎盛一时。然而,物极必反四字,却似乎是历朝历代的命数。
君王一代代更替,到了桓宗帝的曾孙辈,大凉已经大不如从前。锦绣繁华的表象里头掩藏着拎不清的败絮。如今坐江山的是凉宣帝高程熹,一个资质平平的人,好女色,只在诗词歌赋上略有造诣,没有治国大方,偏偏又是先帝嫡长子,出身金贵,有最顺理成章的理由登上大宝。
皇帝昏庸,内有佞臣只手遮天独揽朝纲,朝廷官僚*,买官卖官之行日盛,外有敌国虎视眈眈伺机而动,千疮百孔的大凉朝,江河日下,岌岌可危。
杏月间,天上的太阳明晃晃的,紫禁城被晨曦的光芒勾勒出一道雄浑宏伟的轮廓,巍巍然立于天地,使人只遥观便能生畏。
后三宫的交泰殿中信步走来一行人,直直穿过东西庑,跨过基化门,从东一长街的那头徜徉而来。宣帝领头,明黄衮服上绣五爪金龙,金线在日光下折射出道道刺目的光。正值壮年,体态略微臃肿,白净的一脸皮肉,双眼下却有淡淡的一圈青黑,宣示着这个一国之君平日里的纵欲无度。
谢景臣走在皇帝左方,他身量颀长而挺拔,跟在皇帝身边缓缓而行,提步间拂动曳撒的下摆,水脚上的江牙海水在日光下璀璨生辉。微垂着头,面色恭顺沉静,浓密纤长的眼睫略垂,掩尽眼中色。
皇帝一面朝前走,一面比出只右手对他指点,口里赞许道:“昨夜余穆二人的乱党逼宫,万幸有谢相在,护驾有功。大凉有爱卿这样的贤才猛将,必定千秋万代。”
“臣不敢居功!”他躬身,双手托起来一揖,敛眸道:“臣有今日,全靠陛下一手提携栽培,陛下待臣恩重如山,如再生父母,臣为陛下尽忠,势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宣帝踱步朝前,日头很大,后头掌銮仪的内监们均是汗流浃背,却也只能咬紧牙关,又见皇帝突地住了步子,侧过身看向一旁的丞相,说出一句话来,“谢相说说,朕这个皇帝做得究竟如何?”
他因又揖手,温声如玉,“陛下才识渊博,学富五车,自然是千古难得的明君。”
凉宣帝略皱了皱眉,“朕既是明君,为何会有人逼宫造反?”
“那些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陛下何必为那些人伤神。”他唇角扬起一抹温雅的笑,声线朗朗:“陛下圣明,举世共鉴。”
皇帝闻言心头登时一舒,含笑拍拍他的肩,道:“爱卿为捉拿乱贼劳累整宿,辛苦了,回府歇着吧。”说完双手一负,迎着日光昂首阔步地去了。
“……”谢景臣垂着眸子道恭送,躬身揖手立在原地,待那行仪仗再看不见了,方才抬首缓缓直起身。
储秀宫方向,看来是又去温柔乡了。
他眼底幽深,唇角缓缓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一掸琵琶袖,回身绕过三屏风照壁,缓步踱去。微微抬眸看周遭的天地,这样一座偌大的紫禁城,金碧辉煌,朱红的宫墙,黄琉璃瓦鎏金宝顶,盘龙衔珠,恢宏壮阔。
巨型条石铺成的宫道,地上光整而干净,同着重台舃的足尖一般,不染纤尘。微光细微地流转,徜徉在那张如玉的面上,透出几分温暖如何的意态。谢景臣神色如常,目不斜视往前踱步,余光不经意一瞥,映入碧色宫装的一角,脚下的步子微顿,他略侧目,望见一个一身锦绣的少女。
十六余的年纪,容光耀眼,顾盼生姿。那双盈盈的眸子如含秋水,望着他,带着种娇羞而怯懦的韵味。
欣荣帝姬,宣帝和岑皇后嫡亲的闺女,颇受帝后喜欢,真正的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
谢景臣揖手,“臣参见殿下。”
二八芳华,正是春心萌动情窦初开的年纪。他就在身前,莫名就叫人手足无措,胸口里的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狂跳,像是下一瞬就能蹦出嗓子眼儿。欣荣深吸了一口气,定下了心神才微微颔首,“相爷不必多礼。”
三步远的距离,他恭恭敬敬地应谢,复徐徐直身起来,低头看帝姬,旭日照耀下的薄唇噙着抹寡淡的笑意,淡漠而疏离,“公主要回宫么?”
欣荣点点头,笑道:“我刚才从坤宁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