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的农历春节,父亲穆谦常常是大年三十当天了才回到家,甚至有时作为首长前往驻防前线慰问而无法赶回来过年。
今年他却回来的早一些,大概还是听说了家里的这些变故,尤其二儿子的病,始终惦记着,一回来就让穆皖南陪着,到医院去接穆晋北出院。
勤务员上楼到病房去帮忙收拾,穆皖南坐在车里觉得有些闷,拿出烟来,看了看坐在旁边的父亲,又重新将烟盒放回去。
“烟不是戒了,现在又抽上了?”穆谦淡淡地问。
“嗯,累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会抽。”
“累什么?董事局主席的职位不是辞掉了,孩子也有周嫂她们帮忙照看着,还有什么值得你操劳的事儿?”
穆皖南不说话,他是准备好了迎接一场暴风雨的,在父亲面前有时不说话反而能让风声雨势小一些。
穆谦却把那包烟抠出来,自己点了一支,又扔了一支给儿子,“想抽就抽吧,成天介让人吃挂落,现在可好,连个心疼你的人都没了,踏实了?”
穆皖南默默点燃了烟,爷俩坐在车里吞云吐雾,谁都没开声儿。
过了好半晌,穆谦才问:“老二谈的那丫头,是什么样的人?”
穆皖南把烟夹在指尖,微微垂眸,“她是苏城人,父母去世的早,被一位昆曲演员收养了,从小跟着学昆曲,有自己的剧团,就是撑得比较艰难。晋北帮过她,俩人就这么认识了。”
穆谦咳嗽了两声,“谁问你他们怎么认识了,我问你那姑娘是什么样的人?”
“漂亮,固执,有主见,有情义,晋北的病情况不好,她也不离不弃。”
穆谦点头,“那你当时为什么要反对?”
见他愣了一下,他语调悠悠地补充,“我都听说了,当时你和你妈都极力反对他们俩在一块儿。他们打算一起离开北京城,你们赶到机场把人拦下来。你们哥俩吵起来,你妈妈还为了你给了他一巴掌。你妈是那样的性子我了解,你呢,你是为什么会有那么强烈的反应,我倒是很想听听看。”
看来每个人都免不了为这件事刨根问底了。
还有那一巴掌,虽然医生说跟弟弟病发没有任何直接联系,但他们毕竟是眼睁睁看着他挨了巴掌才昏倒的。如果晋北不提当年康欣的事儿,母亲不会给他那一下儿——她对当年的事有愧,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她的愧疚。
然而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只怕母亲现在心里也是怪他的。
穆皖南深深吸了一口烟吐出去,“爸,要是我知道那一巴掌会让晋北倒下去,我宁可她是打在我身上,宁可倒下去的那个人是我。”
“其实我失去哪个儿子都是一样的心疼,你不需要做这种无谓的假设。”穆谦习惯静默一段之后再开口,嘴边那支烟已经燃到了尽头。
他将烟蒂扔到窗外,语调沉沉地说:“就这么羡慕你弟弟吗?他带着女人要私奔的时候你羡慕,他生病了躺在医院里,身边有人不离不弃地守着他,你也羡慕。你是不是觉得他比你自由和幸运百倍?”
穆皖南心口狠狠一震。
穆谦接着道:“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因为你把理应对同一个人的期待,放在了两个不同的人身上,并不是你选择的问题。”
当年他的选择跟穆晋北一样,走不掉是因为康欣放弃了;而如果他现在重病卧床,乐言根本不会离婚,会像沈念眉守着穆晋北一样不离不弃地守着他。
他不必纠结,他没得选,因为早就已经选好了,不同的只在于康欣和乐言的选择。
在于她们分别有多爱他。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穆皖南茫然地驾车行驶在街头,晋北和念眉坐在父亲的那辆车子里面,不知会谈些什么。
看起来柔弱的小女人,在威严的长辈面前并不发怵,只是紧紧握住爱人的手,一切都说得很明白——只要两个人能在一起,其他人说什么或者做什么都不重要。
其实他们能一起回穆家大宅里过年,长辈们心里都是高兴的,总算在绝望的深渊里还能看到一丝曙光。
一直处在黑暗里的,恐怕只有他一个人了。
思思嘴巴甜,一口一个二叔二婶叫的欢,穆晋北抱起她问道:“就你和爸爸来了,妈妈呢?”
她撅了撅嘴,低头掰手指头,“妈妈今年回姥姥家过年了。”
穆晋北走过来问他,“哥,怎么回事儿,怎么让大嫂一个人回家过年了?”
当初与大哥的争执早已抛到了脑后,他是特别潇洒大方的人,病了一场,许多事想得更加通透了些,过去的种种并不会真的放在心上。他反而感激他们,那些阻力淘尽了他与念眉间的最后一层砂砾,显出爱情如黄金般的珍稀与坚韧来。
穆皖南艰涩地笑了笑,“离了婚,再让她到咱们家来过年,未免强人所难了。今后你这称呼也得改改,不能再叫大嫂了,她会介意。”
穆晋北沉默一阵,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和念眉抱着思思一起去翻买来的炮竹。
除夕还是喜庆愉快的,家里的老老少少全都聚齐了。以前小时候觉得大到会迷路的老房子,如今长到这般年纪再来看,才发觉容纳这么多人也会略微有点拥挤。
老爷子和老太太是最开心的,坐在桌子的上首位置,把思思抱到跟前儿,亲手剥卤水蛋给她吃,听这些一年也回不来几天的小辈们你来我往的斗嘴,说说吉祥话,老爷子一年也只有这一天会喝一点点酒。
穆谦和戴国芳坐在一起,也带着笑容,客套地招呼初来乍到的念眉吃菜,都绝口不提晋北生病的事。他也就乐得轻松,坐旁边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哄着她,默默把夹到她碗里她又不爱吃的菜夹到自己碗里吃掉。
老太太把他们的感情都看在眼里,一面是欣慰,一面又追问其他人:“我说你们都差不多到年纪了,什么时候才像你们二哥似的带个人回来我瞧瞧?”
穆嵘跟穆峥是孪生子,坑自己亲哥毫不手软,豪气道:“奶奶,带一个人回来算什么呀,穆峥明年过年说不定就给您带回一大一小俩人儿,您就擎好儿吧,买一送一包您满意!”
老太太高兴啊,问穆峥道:“老四,是不是真的?我是听说你有中意的姑娘了,明年能带回来吗?”
穆嵘和津京都跟着起哄,他在桌下一边儿一个狠狠地踢过去,面上却淡淡的,“奶奶,您别听他那大嘴叉子瞎白活,我要有意中人了还能不让您知道吗?有些玩意儿似的女人就是应酬的时候被人瞧见了,兴起那么些风言风语,做不得准的。咱们家现在最该解决单身问题的人是大哥啊,您先让他解决了,给咱们做个样儿。”
话题终于还是推到穆皖南身上来了,他低着头扒饭也不接话。老太太瞅他一眼,摇摇头,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都不想再提他跟乐言的事儿了,免得影响吃这顿团圆饭的心情。
穆皖南也没说话,一餐年夜饭也只随便动了几下筷子,喝了点红酒就算吃完了。穆津京坐他身边咋呼,“哎哎,大哥你怎么才吃这么一点,酒也不喝,是不是嫌弃我们做菜的手艺呀?”
家里的帮佣们过年也都各自回家了,家里擅长厨艺的女性本来就不多,年夜饭这一桌子菜是他们几个小辈跟着老太太在厨房里硬捣鼓出来的,跟乐言在的那会儿没法比。
他一哂,“吃你的饭。”
他其实一点胃口都没有,饭菜送进嘴里就像沙土一样吃不出滋味来。
不知道俞乐言平安到家了没有?
他拿出手机,发祝福短信的人很多,却没有她的。
他又默默把手机收起来。
穆峥也有点过意不去,跟穆嵘使了个眼色,加上穆津京,三个人就来闹他喝酒。
穆晋北生病不能喝,当然所有的都冲着他这个大哥来。
几个人喝掉了两瓶红酒,酒劲上来了还是微微有点热。
他松开衣襟,带思思跟他们一起到院子里去放鞭炮,小女孩胆子小,他就抓着她的手远远地点火,用手帮她捂着耳朵。
思思玩累了就抱着他的脖子不放,进了屋还在轻轻嗫嚅:“爸爸……我想妈妈……”
他心里就像有个极软的地方被这小丫头的胖手指使劲戳了一下,痛得几乎抱不住她。
戴国芳伸手过来接孩子,他摇摇头拒绝了,想自己把她抱回房间去睡。
谁知思思回到温暖的屋子里一下子又精神了,吵着要跟大人一起守岁,哧溜一下子从他身上滑下来就要去找念眉。
穆皖南也就由着她,孩子想妈妈,他不能让俞乐言陪她一起过年,只有在其他方面多顺着她的意思,只要她高兴。
他从楼上下来,客厅的大电视里放着无聊的春晚,但唱唱跳跳的倒是很热闹。津京和穆峥穆嵘陪老爷子老太太坐在一起,几个人凑了一桌牌打拖拉机,老太太乐呵呵地看着他们玩儿,不时又抬眼看看电视。
☆、第54章 不速之客
沈念眉陪着思思玩拼图,穆谦和戴国芳就趁机悄悄把晋北叫进了他们的房间,留她在外头惴惴地等待着,脸上却还要装得什么不知道。
穆皖南抬头看了看那扇紧闭的门,其实父母也是时候在他们的事情上有个明确的表态了,只跟弟弟一个人谈话,会谈些什么他大致都能猜得到。
他们都没再念叨他跟俞乐言的事,那天父亲在车上跟他的一番简短谈话其实已经点到了要害,他们相信他已经足够明白。
他点了一支烟,站在二楼楼梯转角处的窗户口,开了一点缝隙,让夜风慢慢地把青色的烟雾都卷走。
楼下正打牌的穆峥接到了电话,说了声你们先玩儿就起身避开家里人到外头去讲电话。
他从侧门出去,站在屋檐下,抬头就能发现穆皖南,他却无知无觉,压低了声音,语气冷漠而不耐,跟电话里的人说:“你今晚飞北京?过夜还是不过夜?”
对方不知道说了什么,他声音也很小,穆皖南在楼上窗口隔着一段距离只听到只言片语和他的冷笑,“……所以呢,你来我就得去看你?你长行市了啊,知不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就打电话来……对,我不需要……你还想有下次?”
最终还是绝然掐断了电话,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重新回到屋里去。
零点越来越近,夜空中的鞭炮声也越来越响。
穆皖南总觉得会错过手机的铃声,不时就拿出来看。可是并没有未接来电,五花八门的祝福短信里也始终没有来自俞乐言的那一条。
她的名字,仍然在他手机通讯录的快速联系人第一位。不是“老婆”也不是“亲爱的”,那些有情人间的“傻宝”、“猪猪”之类的称呼更是与他们绝缘。记录显示就是俞乐言三个冷冰冰的字,不带一点感*彩,难怪有朝一日他想亲昵一点,她都说她不习惯。
楼上二老跟穆晋北的谈话也结束了,戴国芳打开门走出来,拿纸巾默默拭泪,穆晋北双手搭在她肩上低声安慰。
穆皖南摁灭了烟头,悄声往楼下走。
在门口玄关处遇到穆峥,穿好了大衣正在换鞋。
他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看他,“这么晚了,要出去?”
穆峥嗯了一声,见到他倒是很冷静坦然,“大哥,他们打牌还缺人,你去替我一下,我有点事儿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大年三十晚上出去见其他人……还会回来吗?
他笑了笑,“是那个玩意儿一样的女人?她有执飞任务今晚飞北京?”
他这么一说,穆峥就知道刚才那通电话被他听去了,也不多做解释,“哥你别跟家里人提,也别让老五知道我去哪儿了,他那人管不住嘴。”
穆皖南点头,“替我谢谢梁小姐,上回……多亏有她帮忙。”
“嗯。”他们都明白,乐言被康宁下药那一次,飞机上幸好有她帮忙穆皖南才能赶得及将人带出来。
穆峥关上门走了。他回到屋里,看到穆晋北跟念眉在院子里低声说话,两个人相拥着,明明说的是沉重的未来,却见缱绻缠绵,互相依赖,像两株交缠双生的树。
思思已经睡了,他回到楼梯转角的窗户口,又点了一支烟,拿出手机刷新闻。
页面上到处都是过年过节应有的喜庆和中国红,偶然角落里有社会新闻跳出来,是某地城际高速当日发生严重车祸,因为被各种红色遮盖,并不是那么显眼。
穆皖南本来没在意,谁知扫了一眼却忽然意识到,乐言从北京出发就得在这个城市的机场降落,再换车走城际高速回家。
他脑子里嗡地一下像炸开了一个炮仗,有那么一瞬间是完全空白的,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身处何时何地。
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觉手机都已经拿不稳了,手指颤抖着滑动屏幕调出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再没有任何犹疑地打过去,闭上了眼睛等她回话。
结果她的手机显示关机。
他有很长时间没像这一刻这么无措过,仿佛连该如何呼吸都忘记。
好不容易想起来她家里还有个座机电话,他翻出号码来打过去,这回终于通了,细柔熟悉的女声接起来,“喂,您好?”
一颗心重新落回胸膛里,穆皖南如虚脱般放松下来,继而是无法控制的恼怒,冲电话那头吼道:“俞乐言,你到底在干什么?到家了为什么不抱平安,手机也关机……你是故意还是怎么的,知不知道别人会担心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