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的前两道题,是刚复查的账目,他记得答案,然而第三题,只是他信口说出的……
“主子,数太长,我听都没听清。”春莲满心崇拜地赞叹道:“夫人的算术真是了不得啊。”
究竟该夸她的算术好,还是急智佳呢?!墨台烨然不自觉地唇角噙笑。
“主子,这些剩下的梅花糕要如何处置?我现在就给夫人送过去吧!”春莲将地上的食篮拾起。
眨眼间,墨台烨然的春眸遽寒,脸色乍青。
“全部拿去喂猪!还有,把夫人的吃食换了,不要有一样跟原先的相同,特别是甜点,以后不许上桌。”
“主子,夫人现在的膳食都是她在‘生死门’中吃惯了的,倘若突然变换,恐怕她不能适应……”不需要这么狠吧?春莲小心翼翼地说道。
“就是因为喂得太好了,她才有精力跑出来赏花!”墨台烨然脱口说道,这句话几乎被他咬碎在两排贝齿之间。
同一时间,已经溜至院外的毒玄,突感遍体寒颤,不禁缩了缩脖子……
☆、70睨姻缘梅子青待黄(夫妻窘章)3
冬至过后,江南进入隆冬时节,虽然只是偶降小雪,但处处可见霜冻。
墨台府的厅堂内,并没有上火盆,厅门敞开。
墨台烨然靠坐在主位上,漫不经心望着院角虬枝卧檐的古梅,唇角勾笑,眼中的思绪让人无法窥探,至少——墨台榆读不懂。
她拘谨地收回视线,不敢多看,口中继续说道:“……另外,探子回报,暨宁城的知州府最近动作频频,之前盐运使司运与知州府交往密切,唯恐生异变……”
“榆堂姐,”墨台烨然突然出声,说道:“我的妻主是这样唤你的吗?”
墨台榆闻言,面色一变,当即站起身,急道:“公子,是我逾矩了,是妹妹……不,是夫人坚持这般叫我的……”
墨台烨然扬起乌眸,慢条斯理地说道:“依族谱上的排行,你本来就是我的堂姐,所以,倘若榆堂姐不嫌弃,就唤我一声堂弟吧。”
“公子,使不得,这不合礼数……”墨台榆慌忙推辞。
“礼数?我的妻主那样叫你,我自然也该随她的叫法。榆堂姐可记好了,以后莫要叫错了。”墨台烨然满不在乎地轻笑。
墨台榆直觉抬眼,发现墨台烨然已经调开了目光——四年前,她接到宗族长的来信赶往堰都,初次拜见公子是在大雪夜,天寒地冻间,她看到了一抹融融春意的暖色,一眼惊鸿的触动,在她的心里烙了印、生了根,是妄想,亦是奢求,但她却甘之如饴。
猛然意识到自己看太长时间了,墨台榆连忙收敛心神,清了清嗓子,正欲开口,屋外传来秋梅的大嗓门:“主子,东厨的药材都备好了。”
“药材?公子……堂弟的身体有什么不爽利吗?”墨台榆微讶,关切地问道。
“冬宜进补,近来府里都是以药膳为食。”墨台烨然一语带过,稍稍分神思量晚间的配餐。
墨台榆没再多问,停顿了一下,想起今日过府的正事,遂肃容说道:“暨宁城那边,我已经加派了人手,理应万无一失……”
她正说着,毫无预兆的,墨台烨然倏地起身,朝屋外吩咐道:“秋梅,交待下去,先把冬麻备好,但不宜多煎,变色即可,稍后我要用药汁炖鱼。”
墨台榆一愣,脱口问道:“公子,您亲自准备膳食吗?”
“是又如何,月前,我重金礼聘了数位名厨亲授厨艺,我的技艺虽不精,但做出的菜品至少不会吃死人。”墨台烨然淡淡瞥了一眼惊讶至极的墨台榆,他记得他头一天下厨的时候,毒玄也是这般表情,催她动筷子跟要她的命一样。
墨台榆自幼生长于世家贵族,素来将庖厨视为脏乱低贱之地,她根本无法接受听到的事实:“公子,您乃千金之躯,怎能亲厨?您……”
“榆堂姐,你连着两次叫错我的称谓了。”墨台烨然平静地打断墨台榆。他去学厨,不过随性之举,绝对绝对不是有意而为之。
墨台榆还待劝说,却听到外面响起几声尖锐短促的啸声,这是她安排在门房的护卫发出的暗号,意味着毒玄即将进府——尽管公子对此颇不以为然,但她一径坚持,以谈论机密要事不宜被外人撞破为由,总是有意无意地挑毒玄外出的时间过府。
听到啸声,墨台烨然难得地露出了诧异的神情,他走至门边抬首望天,低声自语:“今个儿真奇怪,这不还没到饭点吗,她怎么就舍得回来了?”
墨台烨然一边遣夏枫出院迎接,一边嘱秋梅上火盆,然后召小厮准备净面的温水……一件件事有条不紊地进行,足见今日的情景发生过不只一次两次了。
墨台榆怔忡地望着忙碌的墨台烨然,她见过谈笑间取走他人性命的公子,见过冷静自若地部署行动的公子,却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会看到专注于日常琐事的公子——仪公子,高高在上的仪公子,如明月般遥不可及的仪公子啊!
墨台榆心情复杂地告辞,刚走出大院,就撞见归来的毒玄。现在还未入腊月,毒玄已经裹成了球形,身上又是夹袄又是皮裘。
“榆堂姐,您还没走啊?呃……我的意思是,我是不是回来得太早了?”毒玄从腕套内掏出双手,吃力地躬身行礼。
墨台榆沉默不语,径自打量毒玄,她实在无法理解公子为何会挑中如此平庸的女子为妻主——她自然知晓毒玄并非什么商贾,只是公子似乎有意掩藏毒玄的来历,她暗中派出调查其底细的探子全部无功而返。
“夫人,主子还在前厅等着呢!”一旁的夏枫出声催促。
墨台榆终是什么也没说,草草回礼离去,临别瞪向毒玄的一眼,不自觉地泄露了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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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玄一踏入厅堂,就反身叩紧大门,她能感觉得出厅中的火盆是刚刚点上的——那么,之前墨台榆与墨台妖孽是在哪儿“勾通”的呢?这么敏感的话题她自然不敢提出来了。
墨台妖孽只是她名义上的“夫君”,少了那一纸婚书,出了墨台府的大门,他与她根本就是陌路人。倘若一定要为他们的关系定性,她只能想到“制控与受制”——她的生与死,完全操纵于墨台妖孽的股掌之间,她用他赋予的身份、在他安排的环境中、以他要求的方式生活着。不过话说回来,这与之前她在门派中的日子,似乎并没有本质的差异,所以她想她完全能够适应。
毒玄胡思乱想着随便寻了一处靠近火盆的位置,一抬眼就看到墨台烨然温润如玉的面容染笑,在她身侧的椅子坐下,他身上的甜香经过热气一烘,似乎越发浓郁了,将她牢牢包围其中。
如果,他真是她的夫,其实也挺好的……
思绪猛地顿住,毒玄不觉背心泛寒——她刚才好像不小心冒出了一个相当可怕的念头!
斯德哥尔摩效应,心理学所说的“最大程度地依附周边最有可能让其存活的人”的感情寄托。她承认,她的潜意识是恋世,她的处境完全吻合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的条件,但她从不认为自己是易受催眠洗脑的体质,要不,她也不能在门派里安然渡过长达四年的时间。
毒玄力持面色如常,没话找话说:“我刚刚遇到榆堂姐了,她的心情似乎不大好。”
“是么?这我倒不曾注意过。”墨台烨然不打算多谈墨台榆,他的声音轻柔,道:“妻主,你今天回来得真早!”
“你也觉得我回来早了啊……”毒玄心里叫苦,只得隐晦地暗示道:“确实,有些事情是很需要时间的……以后我一定改正。”
墨台烨然没有注意到毒玄的挤眉弄眼,兀自寻思他处,忽而含笑说道:“难得妻主今天早回来,正好陪我去一趟布行,我想加订几套冬衣。”
“明个儿我让布行的佟掌柜上府里来,你就不用多跑这一趟了。今天吹北风,凛冽刺骨,万一不小心染上风寒就不好了。”毒玄迅速接道,乍一看是为墨台烨然好,实际是为了她自己的身骨着想——如果不是因为外面冻得她实在受不了,她也不会早早就回来了。
“你……”墨台烨然惊讶于毒玄突来的体贴,神情一暖,软软地说道:“劳妻主挂心了,我看今天的日头还算不错,想顺便巡视一下商铺。”
“巡视商铺啊……”毒玄顿感头大。她每天只是在各个店面间乱逛,草草核对账目,以此打发过剩的时间,至于商铺,原先怎么运转现在还是怎么运转,她一丁点儿建设性的意见都没有提过。
很快的,春莲就备好了车撵,毒玄率先爬了上去,墨台烨然召过夏枫,在他耳畔吩咐了几句,然后才上车。
车撵停在一家书肆前面,离目的地的布行还有半条街的距离,不巧的是,这家书肆也是墨台烨然的产业之一,现在正由毒玄出面打理。
毒玄疑惑地跟着墨台烨然下车,原想偷偷问春莲缘由,但当她一眼望尽书肆空荡荡的铺面,她恍然明白墨台妖孽的用意了——书肆生意清淡,真的不关她的事,再刻苦的读书人,也不会大冷天跑出来买书啊!
书肆的伙计极为机灵,见墨台烨然与毒玄在书台坐下,连忙端茶倒水,还专门燃上火盆,态度无比殷勤。她不认识这位端庄明艳的公子,但认得边上满脸苦瓜相的夫人——她的新东家,桓城里八卦蜚语缠身的墨台夫人。
据说,墨台夫人在入赘夫家之前,是富甲一方的巨商,之所以大手笔地收购城中的商铺,是为了将老家的生意全部转来桓城,各个店铺原先的招牌掌柜伙计都没有变动,只要求挂上统一的徽标——说心里话,她并不在意换不换东家,反正只要能给她一份差事养家糊口,谁做东家还不都一样。
墨台烨然神态自若地随意翻看书台上的书册,而毒玄却是坐立难安,伸长脖子看着街面上稀疏的路人。
“伙计,前些日子刚出的话文小说,挑两三本送到城东的司马府去。”一名小厮打扮的男孩走进了书肆。
眼见终于有客人上门,毒玄比店里伙计还激动,立刻跳了起来,满脸堆笑迎了上去:“这位客官,小店前些日子刚进了十多本的话文小说,要不全给您送府上去吧!”
“你是书肆的伙计?”小厮错愕地打量着身着貂毛裘袍的毒玄。
“您说我是伙计我就是伙计,您看,话文小说您能不能多买几本?”毒玄笑得十分狗腿。
“这……你等一下,我问问我家主子爷。”小厮迟疑了一下,转身出了书肆,走到一顶临街停靠的绒轿旁。
毒玄亦步亦趋跟着,停在他身后几步开外,她的耳力极好,刚听轿内的人说了个“不”字,她就跨前一大步,拔高声音嚷道:
“轿中坐的想必就是司马君郎了。司马君郎,您亲自光临本店,敝店真是蓬荜生辉啊!咱们书肆,是桓城最具规模的书肆,所售的书籍不但质地精美,而且墨色均匀,最最最重要的是,本店新进的,保证是时下最为流行的书册。就拿前些日子刚进的十多本话文小说而言,一上市就被哄抢一空,像是欧阳府、太史府、上官府、司徒府这些大户人家都派人来了,一次就买走好几套呢,得亏您是现在来,要知道,今天早上店里才刚刚补齐货的……”
毒玄口若悬河地吆喝着,边上的小厮疑惑地插嘴:“城里只听说过欧阳府与上官府,可好像没有太史府及司徒府……”
“咳咳……我又没说上门买书的全是桓城城内的,咱们书肆,那可是远近驰名,连别的城镇的人家,都上这儿订书。”毒玄说谎向来不打草稿,圆谎更是面不改色。
“一下买那么多书,我家爷读不过来啊!”小厮又道。
“读不过来,可以慢慢读啊!司马君郎,倘若您一次订全套,我做主给您打个九五折,您意下如何?放眼整个桓城,也就只有您能享受到这样的优惠啊!”毒玄完全化身成了街边招揽生意的摊贩。
轿内一片静默,似乎开始犹豫,毒玄趁小厮不注意,闪身欺近轿帘,压低声音,道:“您想想,当您跟其他君郎聚在一起的时候,人家出口就是某某书中的段子,你来我往,各抒己见,可唯独您没读过那书,多尴尬多丢份儿啊!这样也就算了,司马君郎您是不知道,现在话文小说可不是只有君郎公子爱看,连各家的夫人小姐们闲来无事都好翻翻,当司马夫人与您独处的时候,她随口问您读没读过时下流行的某某书,您刚巧看过,她与您聊得欢畅,自然愿意时常上您那儿去了。”
“劳驾送全套新进的话文小说到司马府。”轿里的人当即做出了决定。
毒玄点头哈腰地送走司马府的轿子,一回身,就看到目瞪口呆的书肆伙计、一脸古怪的春莲以及若有所思的墨台烨然。
“学着点,做生意就要像我刚才那样!”毒玄板起脸训斥伙计,而转向墨台烨然的时候,立刻换上了一副谄媚的嘴脸:“我素来是这般努力地照看生意的,从不偷懒懈怠。”
毒玄刚自夸了两句,就瞧见理应留在府内的夏枫匆匆地从街面上进来,她不禁大奇,但不待她开口探问,墨台烨然就吩咐春莲启程。纵然心知有猫腻,毒玄仍乖乖坐回了车撵。
“夏枫,既然事情已办妥,你就先行回府吧,顺便……带全套新进的话文小说回去。”临上车前,墨台烨然低声说道。
夏枫领命,目送车撵离去,然后返身回到书肆。书台上有最新翻刻的时艺经史以及刚出炉的戏曲本,至于话文小说……他的目光徐徐落在了边角的十来本精装书的封皮上——《玉兔记》?《溪娇惜》?《雪月缘》?!
主子刚才是说要这些书吗?
或者,其实根本就是他听错了吧……
☆、71睨姻缘梅子青待黄(夫妻窘章)4
“嘭”的一声脆响,孔雀纹盝的茶碗被重重磕在茶几上。
正努力往嘴里塞绿豆糕的毒玄一惊,连忙抬眼望去,就见身旁的墨台烨然对着她笑得那叫一个春意盎然——几乎是下意识的,她跳了起来,顾不得吞净嘴内的点心,口齿不清地嚷道:
“你,就是你,你是新来的伙计吧?我让你去叫佟掌柜,怎么到现在还没见到她的人影?我拜托你,咱们这儿开的是布行,不是食肆,你端七八碟的点心过来做什么?”
“夫人,奴家,奴家……”正帮毒玄斟茶的男伙计面露委屈,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催佟掌柜啊!没看我的……夫君等得不耐烦了吗?”“夫君”二字,总是被毒玄念得阴阳怪调的。
那名伙计慌慌张张地跑出内堂,毒玄转身坐回,她刚要伸手去拿茶几上的糖酥,墨台烨然却先她一步,拈起一枚递向她,毒玄受宠若惊地以双手去接,然而墨台烨然并没有松手,他的嘴角扬笑,食指微曲,眨眼间整块糖酥就化为了一坨糖粉,纷纷扬扬洒落在毒玄的手心中。
“妻主,你还吃吗?”墨台烨然巧笑嫣然地问道,接过春莲递来的帕子细细拭手。
“不了,还是留着肚子回府吃晚膳为好。”毒玄勉强笑道,一扭头,她拉开嗓门吼道:“我说,佟掌柜到底过不过来啊?”
“属下惶恐,累公子与夫人久候了,刚刚被前铺的事儿绊住了,还请两位莫怪。”适时,体形福态的佟掌柜掀帘子走了进来,她的身后跟着之前的那名男伙计。
“佟掌柜,我今天来是想为妻主多订几套御寒的衣物,她身上穿得过于厚实,这新外袄自然不能依照她原先的尺码缝制了,所以想请铺里的师傅重新为她量体裁衣。”墨台烨然贤惠的模样,看得毒玄好想撞墙。
“公子,真不凑巧,今个儿铺里的几位师傅都不在,年关生意特别好,她们被我派往各个府宅了。”佟掌柜一脸为难,她想了想,又道:“不过,若只是测个身量,店里的伙计就能帮上忙。”
那名男伙计得到佟掌柜的示意,拿起皮尺走到毒玄身侧,毒玄略加迟疑,方才站起身子——
她不是没接触过布行的买卖,布行不比其他行当,平日里时常有男子上门买布裁衣,因而铺里不但有女伙计,还特意雇了几名男伙计帮活,今天之前,她一直以为男伙计只是为内眷服务的。
一盏茶的时间,那伙计还在量身长;一炷香的时间过后,那伙计刚量好肩宽……
“佟掌柜,今个儿铺里的女伙计也全出去了吗?”毒玄咬牙切齿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