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懿彬是沈家唯一的嫡子,故而十分受宠,吃的穿的用的均是当世最顶级的。周允晟回到沈家后委实过了几天逍遥快活的日子,哪料到这日刚起床,就被禁卫军关入了天牢。
沈父身为天子近臣,自然有接触考题的机会。天辰帝疑心舞弊案沈父亦有参与,命禁卫军将他也一块儿羁押了。
父子两如今蹲坐在臭气冲天的牢房内,已是双眼青黑面色蜡黄,看上去十分憔悴。
“母亲究竟什么时候给咱们送饭?我好久没吃上一顿八宝鸭了,想得紧。”周允晟嘴里叼着一根稻草,揉着被打了板子的屁股。所幸他一入世就有强化身体的习惯,否则现在早就被打成内伤了。
沈父还未被革职,乃朝廷命官,打板子没他的份儿,但内心的煎熬却比受刑还痛苦百倍。他揪住儿子耳朵,怒斥,“你这逆子,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你就快点把代你答卷的那人招出来吧,免得再受皮肉之苦!”
“那是我自己写的,让我如何招?”周允晟捂着耳朵,神情委屈。
沈父见他到了这个境地还死不悔改,不由气急攻心,抡起拳头就是一顿胖揍。
与此同时,沈母正在拜访身为七皇子侧妃的女儿。
“母亲你回去吧,我如今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里有余力去救父亲和弟弟。我遣人去请了几次,七皇子都不肯见我,许是料到我所为何事,竟还让母妃把我传入宫中好一顿训斥,如今已是禁足了,不知何年何月才得自由。”沈巧丹边说边掉泪,面上一片绝望。
沈母恍然,沉默了片刻后喟叹道,“七皇子这是打算袖手旁观了?也是,你弟弟这辈子都没有出头的指望,你父亲的仕途也毁了,我们沈家于他自然没甚用处了。女儿,你无子傍身,又失了宠,日后可该怎么办呀?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把你许一户平常人家,过安稳日子。”
母女两悲从中来,抱头痛哭。
西跨院,谢玉柔使人打听母子两说些什么,遣走报信的丫头,冷笑道,“沈家倒了,沈巧丹又有什么活路?日后的苦日子还长着呢,且慢慢享受吧。”
几个丫头十分忠心,全都低眉顺眼的肃立,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正当时,七皇子跨步而入,看见斜倚在榻上的绝代佳人,淡漠的眼睛立时沁出点点笑意。
“子擎,沈夫人来了,你是不是……”谢玉柔以善良温柔的面目示人,此时自然应该求情。
“莫要多说,父皇如今雷霆震怒,谁都劝不了,只能让沈家自求多福了。”七皇子容色冷了一瞬。他也知道雪中送炭的道理,但沈懿彬是个不成器的,沈家唯一的能人沈晖又断送了仕途,这沈家委实没有拉拢的价值。
谢玉柔见状便也不再多劝,将帕子置于唇边,暗暗笑了。
沈母出了七皇子府,去食锦楼为儿子和丈夫买了刚出炉的八宝鸭,随即入了天牢。一家三口相对而坐,默默无言。
“如此,咱们家已经成了七皇子的弃子了?”许久之后,沈父喟然长叹。
沈母点头,眼泪又汹涌而出。
周允晟埋头扒了一碗热饭,又吃了一根鸭腿,这才餍足的开口,“他如今盛宠侧妃谢氏,置姐姐于不顾,且还多次贬损申饬。他弃了咱家也好,省得日后助他得势却让谢氏占尽便宜。”
说到这里,他压低嗓音密语,“父亲,咱们另投明主如何?”
沈父气得胡子都在发抖,一把将他摁进食盒,吼道,“投什么投,命都保不住了,还想这些作甚?也不知你哪儿来那么大的口气!”
周允晟好不容易从沈父手底下挣脱,顶着满脸的饭粒朝外喊道,“我招,我愿意招,不过我要见了皇上才招,否则就一头碰死!”
因皇上急于找到写文章的人,每天总要反复垂问多次,偏沈懿彬是个嘴巴硬的,屁股都快打烂了还不肯松口,大理寺少卿压力颇大,这会儿见他终于肯招了,连忙使人去给皇上回话,也算有个交代。
见上一面就能得到一位惊才绝艳的臣子,天辰帝大手一挥,准了。
父子二人被带到御前,跪下行礼。
“那人是谁,家住何处?”天辰帝迫不及待的询问。
“启禀皇上,那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区区不才。”周允晟腮边还粘了几颗饭粒,仪容实在是不堪入目。
天辰帝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周允晟立即补充道,“回皇上,小民八月会说话,三岁能作诗,打小便才思敏捷、聪明绝顶,更有过目不忘之能。小民饱览群书,学识渊博,那篇策论确确实实是小民拙作,还请皇上明鉴!”
沈懿彬是个什么玩意儿,没人比沈父更了解。听见儿子夸下如此海口,他恨不得扑过去堵了儿子的嘴,但碍于此处乃勤政殿,且是御前,故而不敢造次。
天辰帝听着听着竟笑起来,将案上一本《淮南子》扔过去,沉声道,“给你一刻钟翻阅,随后背诵出来,错一字便拉出去杖毙。”
沈父顿时冷汗如瀑,周允晟却恭敬回道,“启禀皇上,无需一刻钟,只几息便够了。”话落捡起书,哗啦啦翻了一遍,将书递还给御前大太监,闭眼背诵起来。
天辰帝捧着书校对,表情由阴冷变成肃然,又由肃然变成惊讶。
“等等,从76页第三排开始背。”他命令道。
周允晟丝毫没有停顿,从第三排的第一个字眼开始背,无一错漏。
“从100页第六排背。”
周允晟继续换背。
“从38页第七排第三个字开始背。”
周允晟点头,依言而行。他的灵魂力量本就强大,说是过目不忘半点也不夸张,更兼之有超级搜索引擎007在,即便天辰帝找来大周朝最生僻的书,他也能倒背如流。
天辰帝惊得目瞪口呆,好半天说不出话,回神后担心他早就背过这本书,便又使人去翰林院,找了一本翰林们刚撰写完毕的字典。
字典还未问世,只编撰人员和天辰帝看过,足有几百万字,拿出来厚厚一本。
“给你一刻钟,将这本字典背出来。”他这次没扔书,而是让贴身近侍送过去,语气也舒缓很多,可见已是有些相信了。
沈父跪在原地,时不时转头看看儿子,仿佛不认识他一般。
周允晟应诺,照样以最快的速度翻完字典,在天辰帝的考校下正背、倒背、拦腰背、断章背,变着花样的展现自己过目不忘的能力。
天辰帝彻底服了,沉默良久才徐徐开口,“你既然有如此大才,为何还要事先购买考题?岂不是白白沾一身腥?”
周允晟露出无奈的表情,“启禀皇上,小民那书童以为小民考不过,擅作主张买了考题。小民事后才知晓,心道考题哪能花几千两银子就买到,定是让人骗了,故而瞥一眼就丢开了手。小民愚昧,请皇上恕罪。”
天辰帝点头沉吟,片刻后试探道,“你那两税法也不是万全之策,你可知晓?”
周允晟拱手回话,态度不卑不亢,“启禀皇上,小民知道,但因策论有篇幅限制,许多话小民未能诉诸笔墨。两税法弊端有四:一,长期不调整户等,不能贯彻贫富分等负担的原则;二,两税中户税部分的税额是以钱计数,因朝廷征钱,市面上钱币流通量不足,不久会产生钱重物轻的现象,百姓要贱卖绢帛、谷物或其他产品以交纳税钱,增加了生活负担;三,两税制下土地合法买卖,土地兼并将会更加盛行,富人……”
他一一细数两税法在施行中有可能出现的问题,又在此基础上提出了更为合理的一条鞭法和地丁合一,其眼光之长远,思虑之周全,条理之清晰令天辰帝拍案叫绝。
“来人,给沈公子和沈大人看座。”天辰帝亲自走下御座,扶起两人,面上带着如沐春风的微笑。只要是真正的饱学之士,必能得他优待,更何况是沈懿彬此等堪称鬼才的人物。
周允晟屁股很疼,坐下后抖了抖,引得天辰帝越发愧疚。两人从税制改革谈到土地改革,又涉及边防战事,周允晟说话精炼,句句一针见血发人深省,引得天辰帝欲罢不能,恨不得将他留在宫中彻夜长谈。
沈父已经呆了,捧着茶杯直愣愣的盯着儿子。
眼看宫中就要下钥,天辰帝这才想起父子二人还带着伤,且饿着肚子,于是赶紧传御医和御膳。打理好伤口又吃罢晚膳,天辰帝亲自将两人送到勤政殿门口,笑问一句,“懿彬如此大才,为何之前却籍籍无名?”
周允晟脸红了红,拱手道,“启禀皇上,因家父望子成龙心切,若是让他知晓小民的聪明才智,定然将小民整日拘在家中,不把全大周的典籍看完不让小民出门。小民是个爱玩闹的,素来坐不住,故而藏了些拙。”
沈懿彬今年才十七岁,又因继承了父母绝好的相貌,此时尚且青涩的脸蛋浮上两团红晕,竟是说不出的纯挚可爱,就连粘在腮侧的饭粒子都无损他半点风姿。
天辰帝仔细打量他两眼,越看越是喜欢,亲手摘掉饭粒,朗声而笑,“你这哪里是藏了些拙,却是藏了大拙。”
周允晟面露尴尬,直说让皇上见笑了。
父子二人登上马车,驶出宫门,沈父这才回过味儿来,抡起拳头对着儿子一顿胖揍,“我让你藏拙,我让你藏拙,若非买到真试题面临必死之局,你还打算藏一辈子是吧?”
周允晟边躲边玩笑道,“果然是知子莫若父,儿子这不是不想当官嘛。当官太累,每天天不亮就要上朝。”
沈父打完了,痛痛快快出了口浊气,笑道,“你就是不想当也得当,皇上岂能放过你?本以为我沈家已经山穷水尽疑无路,却没料我竟生了这么个好儿子。乖儿子,打疼了没有?”
周允晟被沈父肉麻的语气弄得寒毛直竖。
第24章 3.3
沈氏父子不但全须全尾的回了家,且沈懿彬还得了皇上旨意,说是等案件查清后命他参加殿试,若不拿下状元之位,今后便不要入仕了。
由此可见天辰帝对沈懿彬怀着多高的期许。只要他果真金榜题名,日后飞黄腾达位极人臣不在话下。
沈母围着儿子转了好几圈,喜滋滋的道,“我就知道我儿子是全天下最聪明的,打小就聪明。”
沈父想起儿子小时候的聪明劲儿,也是一阵唏嘘。本以为是个伤仲永,哪料到竟是他故意藏拙,每每想起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懿彬,为父想了想,觉得你说得对,七皇子不义,你姐姐无宠,咱们是该改换门庭另投明主了。”沈父捋着胡须叹息。
“可是如果咱家不助七皇子,巧丹在后宅的日子岂不更难过?”沈母急红了眼。
“母亲想岔了,只要沈家屹立不倒,七皇子必定不敢对姐姐如何。儿子听说七皇子如今独宠侧妃谢氏,把其他女人视如无物,咱们扶持七皇子,得利最大的不是姐姐,反而是盛宠在身的谢氏。如此,何必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周允晟安抚性的拍打沈母手背。
沈母略略一想,觉得在理,又思及七皇子不肯施以援手,还贬斥禁足女儿,对沈家委实算得上落井下石,便不再多话。
因御笔太监偷盗考题的事,天辰帝大肆清洗了内宫,废掉了各方人马安插的钉子,故而七皇子至今还未得知那篇旷古烁今的策论竟是不学无术的沈懿彬亲笔手书。
谢玉柔是重生的,早早就结交了上一世被七皇子重用的能臣,其中之一便是因代众多举子答题而才名传天下的林文杰。
得知皇上手里有一篇极为精彩的策论,正满京里寻找书写之人,她便提点七皇子,只说无意中结实了一位惊才绝艳之辈,让七皇子去探探口风。
七皇子为取悦父皇,也为结交人才,亲自寻到林文杰门前。
林文杰乃家中庶子,颇受嫡母打压,本欲参加今次春闱,嫡母却不肯为他寻找保人,更指使仆役烧掉了他的各种文书函件,令他不得其门而入。
他生活困苦,不得不以著书作诗赚取钱财,久而久之才名就传了出去。眼见春闱将近,上门求文的人络绎不绝,且还都是‘租庸调’这一个题目,并一再叮嘱他不得宣扬出去,日后更不得在公众场合书写同样的文章,给的价钱多的有几万两,少的也有几千两。
林文杰聪明绝顶,很快就想到其中关窍,故而潜心研究了数日,写下了最精彩的一篇,同时卖给许多举子。他这样做正是为了将事态扩大,从而让天辰帝注意到自己。
是以,当七皇子上门时,他早已褒衣博带,扫榻相迎。
七皇子与他谈经论道,感觉他果然才学不凡,便说明了来意。林文杰那篇文章已经在主考官们之间传开,继而传遍朝堂,但周允晟那篇却被天辰帝慎之又慎的收藏,且还叮嘱发现这篇文章的考官不要宣扬出去,免得心怀叵测之人使坏。故而七皇子只知林文杰这篇策论,却不知还有一篇远胜于此。
两人将文章对了一对,林文杰故作惶恐道,“原来那篇《租庸调》竟是用在此处,草民愚昧,草民该死!”
七皇子连忙扶起他,直言父皇并未怪罪,反而一直在寻人,好叫他为朝廷效命。林文杰心中暗喜,假意推辞几番便与七皇子偕同进宫。
勤政殿内,天辰帝默然不语,只用晦暗的目光打量林文杰,待林文杰冷汗如瀑时才开口,“既然你说那篇文章是你所作,可能背诵一遍让朕听听?”
林文杰定了定神,道了一句遵旨便背起来。
天辰帝冷肃的表情变成了轻蔑,紧接着又有点可惜。若没有周允晟珠玉在前,天辰帝本要钦点这篇文为魁首,也很好奇所作之人究竟是谁,若是品行上佳定当重用。然而此人一听说会试中出了一篇奇文就贸然进宫认领,可见功利心极重,且还自视甚高,与逍遥洒脱纯质天然的沈懿彬一比,简直不堪入目。
“够了,这篇文虽好,却还没好到令朕刮目相看的地步。你才学不错,却有些急功近利了。”天辰帝拿起桌案上反复阅览了许多遍的文章,递给贴身近侍,“求学将以致用;读书先在虚心。让他看看吧,也好知道自己究竟输在哪里。”
林文杰心知事情出了差错,强忍恐惧接过文章细看,少顷后面无人色。
“老七你也看看。”天辰帝挥袖。
七皇子依言而行,看完后震惊的无以复加。
“摛翰振藻、云霞满纸、凤彩鸾章,如此奇文,敢问父皇究竟是哪位大儒所作?”七皇子款款下拜。
“可不正是你那小舅子。”天辰帝哈哈大笑,说道,“他为了多些时间玩耍,竟在沈大人跟前装傻充愣十好几年,若非这次被逼到绝境,也不知要藏拙到什么时候。”
七皇子心脏狠狠一跳,愕然抬头朝御座看去。
天辰帝懒得解释,甩手道,“朕乏了,你们走吧。修文的时候莫忘修心,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