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源河谷事件过去已有数日,然而炼狱般的场景依然阴魂不散地困扰着我,自我出生伊始,这个世界已然战乱频仍,是以死人我见得并不少,可亲手杀人的感觉完全不同,而且数以千计,那种排山倒海般的内疚和负罪感就像在心上套了一把枷锁,紧得无法喘息。我把背贴在柔软的草地,怔怔望住眼前箕张的双手发呆,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总觉得这双手隐隐散发出一股血腥之气,令人作呕。我猛地甩开双手,忽映入眼帘的是仲闵颠倒的面孔,他悄无声息地立在我头顶附近,微微俯下身子对着我微笑,“怎么了?溯源河谷的事你仍未放下么?”
仲闵的笑容如初春的阳光般和煦,却刺痛了我的心,我偏过头不想面对他的笑容,幽幽地说“那么多人因我而死,那些人的背后又是那么多的家庭,怎么可能放得下?我现在觉得我就是一个满手血腥的刽子手,而且我没能好好保护黑子,令他成了如今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仲闵贴着我身边坐下,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且不说你并非故意为之,也许你应该换一个角度看待此事,虽然因为你灵力失控的缘故,有不少人死于非命,却也意外阻止了一场战争的延续,燕国和莱国在溯源河谷聚集了十万之众,双方对洛城一带志在必得,一旦战事持续,必然血流成河,连带着附近的百姓也会受到波及,如今因你之故,双方各自罢兵回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于小黑,我倒觉得是因祸得福,他现在身为神器之灵,不死不灭,并兼有息壤的神力,这也许为他开启了新的人生。对你而言,息壤被注入了小黑的灵魂,神力更甚往昔,往后他可以成为你重要的战力。”
我默默听着,忧伤依然无法抑制,“再怎么说,黑子他……他已经不是人了,一直以来,我都希望他和其他同龄的孩子一样平安快乐,可是他再也无法以人的身份过寻常的生活了。”
仲闵道小黑如今这副模样,你仍会如以前那样对待他么,不存半点歧视?”
“这是当然!”我霍然坐直身子,斩钉截铁道,“黑子是我和二狗的家人,不论他变成什么模样,依然是我们最亲的人!”
仲闵微笑道“这就是了,或许他在别人眼中已经成为异类,但只要你们相信除了不再为人,他仍是从前那个小黑,仍是你们的家人,这便足够了。”他忽而敛容低叹,“人哪,不知从何时起就变得狂妄自大,以为自己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渐渐对别的种族失去了敬畏之心,殊不知在他族眼中,人类贪婪虚伪,对他人大言炎炎,为利益蝇营狗苟。你既为我的弟子,万不可存非我族类之心。何况,他从前为人之时,也并没有得到别人的尊重,我相信真正懂得尊重他的人,无论他的身份如何转变都不会更改。而且,你也从未问过他,究竟喜不喜欢如今的样子,以我所见,他对现在的自己颇为满意。”他随手指向附近的虞渊,我侧眸望过去,忽看到黑子化身黑色的文鳐混杂在一群文鳐当中,随它们跃出水面,一齐张开双翼,在半空中划出一条欢快的曲线,然后“咚”地一声又一头扎入渊中,来回往复,玩得不亦乐乎。
我忽然觉得似乎有些理解了仲闵所言,黑子天性单纯乐观,向往无忧无虑的生活,然而幼时的经历令他离理想的生活相去甚远,或许相比是否为人,眼前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生活对于黑子而言更为重要,至少我从没见过他像现在这般快活自在。
我长长叹出一口气,侧目仲闵,朝他粲然一笑,由衷道“师父,谢谢您!”
“谢我什么?”仲闵微微一愣,转过头来,玉颊银发,他就像是一轮初升的旭日,整个人充满了摄人心魄的力量,令人不觉神往。
我心突地一跳,竟有些许慌乱,忙侧回头埋在两膝间,不知为何,双颊不由发烫。
缓了缓,我闷着声道“谢谢您安慰我,您今天说的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
仲闵朗朗而笑,道“这话听着可不像致谢,倒像是在说我是个话唠。”
我有些发急,“师父,我是真心的!”
“真心什么?”仲闵将脸凑到我面前,弧线美好的唇角分明含着一丝促狭笑意。
我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绝世面容,感觉心跳越来越快,脸上也越发地烫了,所幸他无法看见我的神情,我强自稳住狂跳的心,气呼呼地说,声音却仍有些发虚,“好心当成驴肝肺,我不跟你说了!”
仲闵伸手拍拍我的头,大笑道“小鬼就是小鬼,不过随便逗你一句,竟然生气了。”
“我哪有生气!”我恼羞成怒,一下拍开他的手,又道,“还有,我可不是什么小鬼,我都十七了!”
“十七了?既然已经十七岁了,就是大人了,那你也应该学会如何独自面对眼下的困境。”仲闵渐渐收了嬉笑意味,一本正经地说。
我颔首道“我明白,黑子的事我已经想通了,他变成什么模样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能让他觉得快乐。至于溯源河谷的事,这个崁我迈不过,即便如师父所言,因我之故,两国各自罢战,避免了更大的伤亡,可终究有许多无辜的性命在我手中枉死,而且两国罢战也只是暂时的,也许过不了多久,更大的战事又将发生,到时候会死更多的人。”
仲闵默了一会儿,叹息道“也罢,你需要一些时间来沉淀此事。”
一言甫毕,他忽又语重心长地叮咛“但有一事,我希望你能牢记,千万不要因此事害怕自己的力量,虽然力量有时候的确令人畏惧,但要拯救这个沉沦泥沼的时代,力量也是不可或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