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落入听者耳中,却让人一时如见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
清极,亦冷极。
白飞鸿下意识回过头去,而后,她忽然看见了那个人。
那一刻,天地为之悄然无声。
白飞鸿张大了眼睛。
在一片连呼吸都忘却的寂静之中,来人向前迈出了一步。
在这一步之间,停滞的时间再度开始了流动。
人们像是终于找回了呼吸和心跳一般,匆匆忙忙地为他让开道路,如同骤然分开的海洋,现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空白。每个人都茫然的、屏息的、专注的望着来人,如同望着一个不应出现在此地的幻梦。
那是一种过于不合常理的美,太过异质,迫近甚至超越了人所能承受的极致,在映入眼帘的刹那便夺走了所见者的心智。
若非亲眼所见,决计无法想象。便是最出格的梦中,最诡异的妄想之中,也不会出现这样的景象。只有此时此刻,只有在见到他的瞬间,才会明白,世间居然有如此美丽的造物。
他静静向她走来,如同白鸟掠过结冰的湖泊,如同白鹿步出幽寂的密林。
而后,他向她伸出手来,衣袂间犹带着霜雪的气息。
“我要收她为徒。”
他说。
“希夷。”
掌门缓缓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念出他的名字。
“希夷?”
最先开口的却是巫罗,六峰之主之中以他年纪最小,是以他只是听过这个人的名声,却还未曾亲眼见过这个人。他好奇的打量着来人,像是在看什么稀世异兽一般,眼睛都微微亮了起来。
“他就是太华之山的峰主——希夷?”
“是他。”荆通的语气却很复杂,他定定地看着来人,神色莫测,“一千二百余年未见了……怎么偏偏是今日……”
“那位便是六峰之主中的最后一位,太华之山的峰主。他一向独居在太华山上,平日你们很难……不,是无法见到他的。”云间月低声向自己的新弟子解释着,“但是见到那一位时,务必保持恭敬。在昆仑墟建立之初,他便已经存在了。你们试炼所通过的问心阶,就是他的手笔。”
“果然,一点也没变啊……”
苏有涯苦笑着捋了捋自己已然花白的胡须,眼底涌出自嘲之意。
在隐隐的喧嚣之中,唯有掌门的神色依然如故。他望着希夷,目光平和,没有一丝质询,也没有一丝动摇。
他只问了两个字——
“为何?”
而希夷的回答也很简单。
“星象已变。”他垂眸道,“浩劫将至。”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一霎的死寂过后,便是一片哗然!
“怎么了?为什么大家都这个样子?”
被骤变惊到的常晏晏缩起肩膀,怯怯地询问着自己的师父。闻人歌却没有看她,只是神情复杂地望着希夷,良久,才松开已经被压出数道指痕的扶手。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他的声音听起来五味陈杂,“希夷有通天彻地之能,洞悉万物之因果。他所作出的预言,还从未有不实现的。”
常晏晏一时失声,好一会儿,才听见她颤颤巍巍的声音。
“也就是说……”也许是太过惊骇,她的句子都有些破碎了,“接下来马上……一切都……我们会怎么样?”
闻人歌却没有再留意小徒弟的呓语,他的目光落在白飞鸿身上,隐隐添了几分沉痛。
“要变天了。”他喃喃。
而他目光的中心,白飞鸿仰头望着希夷,不知为何,却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她的身体还没有好全,刚刚被先生带回昆仑墟,用最好的灵药温养着。有一天,先生忽然带她去见了一个人。
她一生之中,还从未见过比那个人更好看的人。好看到了小孩子也在一瞬间领会……什么是美。
那个人就是希夷。
那时,他只是坐在那里,甚至不曾看她一看,便漠然道出了四个字。
“风雨如晦。”
很多年后,白飞鸿才知道,那便是希夷给她的批命。
而她的命途,也正如希夷所批注的这四个字一样,辗转于风雨交加的晦暗长夜,最终,也如那风中之烛一般,骤然湮灭。
她茫然地仰起头来,注视着希夷。
他依然同她记忆中一样,银白的长发如同月光,冷冷的落在他的肩头。太华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让他的衣衫也透着霜雪的冷意。三指宽的白布覆住了他的双眼,让人看不出他究竟露出了什么样的神情。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这里,却仿佛与所有人都隔着黑暗的江流。
漠然,孤独,遥远……那便是希夷。
他从来只是遥遥地注视着,不,或许连注视也不曾,他只是存在于那里,却也只是如此而已。
前世,在昆仑墟被灭门之前,希夷便已经离开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谁也不知道他为何离去。白飞鸿所知道的,仅仅只有那个结果——那一天他不在那里,那一天之后也未曾再出现。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
他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是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然而,此时此刻,这个人却站在她的面前,说要收她为徒。
白飞鸿只感到深深的、深深的困惑。
为什么?
她也想问。
然而在她开口之前,如同洞悉了她的想法一般,希夷微微垂首,用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注视着她,须臾,他轻轻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
——好久不见。
于是,白飞鸿什么都明白了。
先生曾经对她说过,希夷能洞悉万物之因果。
他知晓一切。
无论前世他究竟为什么到最后也不曾出现,最后也不曾预警……但这一世,他会出现在这里,便说明他是为了阻止那浩劫而来。
玉座之上,传来了掌门的叹息。
“这么多年来,你从来没有收过徒弟。”他望着白飞鸿,“我原以为你再也不会离开太华山。”
“她很重要。”
希夷如是说。
“我明白了。”掌门复又叹息一声,询问白飞鸿的语调却很温和,“你可愿意拜入希夷长老门下,成为太华山的弟子?”
白飞鸿深深地注视着希夷,片刻之后,她弯下腰,向他叩首。
“师父。”她唤道。
就这样,白飞鸿成为了太华峰主唯一的弟子。
虽然希夷方才那句“星象已变,浩劫将至”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人人都想向他问一个究竟,但他却没有搭理任何人,只是带着白飞鸿离开了长留之山,将所有疑问与喧嚣都抛在身后。
两人一路无言,白飞鸿仰起头来,无声地凝视着他的侧脸。这样近的距离看,他的面容益发显得昳丽,却也益发显得苍白。在离开长留之山后,他单手掩唇,低低地咳了起来。那咳声似是被强行压在肺里,发出沉闷的声响,让听的人都觉得胸口闷痛起来。
白飞鸿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拿出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
希夷侧头望了她一眼,到底还是接过帕子,稍稍背过身去,似乎是想要将所有的咳声都堵在肺里,她只看见他的脊背,伶仃而单薄的一线,因为隐忍而颤抖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象与过去的记忆重叠了。
这个人,一向都是身体很差的样子。
她想。
先生是天下第一的医修,也是不周之山的峰主,每日都有许多事务要忙。于是,在白飞鸿身体大好之后,送药去太华之山的任务,便落在了她的肩上。
每日每日,端着药送到这个人面前,看着他服下去。连她这样喝惯了药的人,闻到味道都会觉得那药苦得让人受不了,但希夷却总是没有什么表情,安静地将药喝尽,默默将药盏还给她,便坐在那里等着她离开。
偶尔也会有这种情况,她来了,他却还在睡。那时白飞鸿就会坐在一旁等着他醒来。先生安排给她的课业实在严苛,她每天都很疲惫,为希夷送药是她难得可以休息的时候。若是他睡着了,就意味着她能多休息一会儿,是以看到他睡了,她心里反而会有一点开心。
有时她会等着他醒过来,倒像是看牵丝戏里的傀儡渐渐活过来一样,有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美。有时她倒是先睡着了,醒来时身边总是空无一人,药盏倒是好好放在托盘里,她一起身,便会发觉身上披着一件薄裘,像是什么人不想她在这里着了寒。
起初,他们总是不交谈,渐渐地,偶尔也能说上两句话了。
“就算是这一世,你的身体好像还是没有什么起色。”
白飞鸿道。
“治不好吗?”
很久以前,她曾经问过先生,希夷的病为什么总是不好?先生只对她说,那不是她应该问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隔了一轮生死,却从这个人的口中,如此轻描淡写地告知了她。
“治不好。”
他直起脊背,将沾血的帕子叠好,放进自己的衣袖中,像是预见了她会问什么一样,他微微摇了摇头。
“就算是你父亲也不行。”
于是,白飞鸿便也不再问了。
沉默再一次横亘在二人之中,许久,许久,直到她的声音再度打破了寂静。
“为什么?”
白飞鸿问道。
这一句究竟是在问什么,连白飞鸿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那一天,昆仑墟众人无一畏战,大家血战而亡——但是,唯独这个人不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