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飞鸿进入逍遥游的时候, 云梦泽正躺在榻上发呆。
核舟内除了他还有一些其他的伤员,有的人伤势太重正在睡觉,其他人也大多在休息, 就算是有想要聊天的, 也不好发出声音——传音入密到底需要消耗灵力, 对这些伤病员难免有些勉强。
室内很安静, 只有些许翻身的动静和衣料摩挲的声响。
香炉里的安神香淡淡地燃着,寡淡到寥落的香气, 薄而轻的青烟袅袅上升, 随着白飞鸿进来时带起的些许微风, 无声无息地散去了。
白飞鸿走到床沿边坐下,抬手抚上云梦泽的额头。
烧退了。
她稍稍松了口气。
龙血还是发挥了应有的作用。
不管怎么样,他有好起来就好。
云梦泽抬起眼来,静静地看着白飞鸿。片刻之后,他再度闭上了眼睛。
“别担心。”他用传音入密告诉她, “我没事。”
他说的或许并不只是身体上的问题, 也可能是在指别的什么。
果不其然,他随后便接了一句。
“我能控制住我的心魔, 不会走火入魔的。”
白飞鸿的回应只是拍了拍他的额头。
“说的什么蠢话。”她轻轻责骂了他一句, “我是你师姐, 你伤成这样,我当然要看着你。免得你又想一出是一出,伤还没好就跑去看山看海一坐三天。到了那时候, 头疼的不还是我?”
云梦泽沉默了好一会儿,面上忽然泛起一丝苦笑来。
“是我错了。”他看向她, 声调难得柔和了些许,“下次不会了。”
再没有什么能比苦难更快的摧毁一个人, 也没有什么能比苦难更快的催熟一个人。
短短几天,云梦泽便已经成熟了许多,那些锋芒毕露的少年意气渐渐暗了下去,变得稳重起来。
若是过去的云梦泽,恐怕是不会向她道歉,更不会向她许诺不再犯的吧。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一件好事,白飞鸿却觉得胸口有些酸涩。
那个骄傲而明艳的少年,最终还是被突如其来的灾难摧折了锋芒,学会了如何向人低头。
她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会纵着他任性,由着他闯荡的人,几乎都已经不在了。永远无条件支持他的父母,惊才绝艳引人称赞的哥哥,惊人的家世与世代积累的声誉……如今他都已经失去了。空桑恐怕不会欢迎他回去,在灵山被灭、空桑重创之后,少海云家也是独木难支,恐怕也无法再接纳他。
而在家门与师门之外,由于陆迟明已是新任魔尊,结怨无数,云梦泽无论走到哪里,恐怕都会迎来追杀与仇敌吧。
想来,除了昆仑墟,除了太华之山外,云梦泽几乎无路可走,无处可去。
所谓成长,往往只在一夜之间。
云梦泽只是骄傲,却并不愚蠢。
只是……
“别想那么多。”白飞鸿抬起手来,盖住了他的眼睛,“我是你师姐,无论什么情况,我都不会放着你不管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也很郑重。
“等你伤养好了,我便想法子为你镇压心魔。”她说,“等破除了你的心魔之后,我会陪你修炼,掌门和其他道友那里我也会去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阿泽,我保证。”
云梦泽一怔。
破除心魔吗?
他面上的苦涩之意更重,却还是对她露出了一个微笑。
“好。”他很难得的,说了自己都不相信的承诺,“我相信师姐。”
那句话是谎言。
很小的时候,母亲曾经捏着他的脸感慨,你们兄弟两个怎么连这种地方都这么像,都这么不会撒谎。
云梦泽并不知道她的话是不是真的。
但是,每一次撒谎的时候,他都会觉得喉头有火在灼烧。
那火从喉咙深处一点一点烧起来,缓慢却也炽烈,烧啊,烧啊,渐渐烧上来,将他的咽喉与唇舌都灼得生痛。
可他依然在对她笑,说出了自己都无法相信的话语。
“我会好起来的。”
他不会再好起来了。
白飞鸿所修的乃是无情剑道,从很久以前起,无情道就是心魔的大敌。昔日林宝婺身陷心魔,在大庭广众之下走火入魔,便是白飞鸿一剑破除了她的心魔,保住了她道途不失,道心不坠。
正如她所言,“镇压心魔”这件事,她可以做到。
可若是自幼就伴生他成长的心魔呢?
在前世她死在陆迟明手中的时候——或许比那还要早得多,或许是在他第一次看见他们两人携手离去之时,他的心中就已经滋生出了心魔的幼芽。
那天长地久潜伏于他心中的阴影,他压抑到自己都无法觉察的黑暗……在这样漫长的时间之后,真的还能被人破除吗?
——你心里其实也很清楚吧。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他的心底发出阵阵嗤笑。
——究竟是她无法破除心魔,还是你不希望失去这份妄念?
云梦泽闭上眼。
他没有回答。
他一直没有回答。
……
之后的路途中,称得上是一路无事。飞舟平稳落在了昆仑墟的地界,待掌门下了飞舟之后,有年轻的弟子迫不及待从飞舟上跑了下去,恨不得全身全脸地瘫在师门的土地上。
“天哪!我还以为自己回不来了!”
“还是回家好啊,呜呜呜,师姐你都不知道我们这一遭经历了什么——”
“站好!别给昆仑丢脸!”
人声兽语,环绕交错,嘈嘈杂杂,吵吵嚷嚷,倒是有了些鲜活的人气。白飞鸿指挥着其他弟子将伤员一一扶出,自己站在上方远远望着、听着这些人世喧嚣,倒是久违的有了一点“活过来了”的感觉。
无论走出多远,无论东海与剑阁有多好,终归还是回了昆仑才会感到安心。
这不止是白飞鸿一人的感觉,也是此行所有昆仑弟子的心声。便是云间月,也难得在下了飞舟之后显露出一丝疲态。见她如此,翼望峰主巫罗伸出手去,少有的在众人面前便撑住了她的手臂。
只是这位师长到底还是好面子,见云间月诧异地回过脸来看他,便不由得别过头去。
“我同你一起回去。”他只丢下这样一句。
“好是好……”云间月打量着他,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狐疑,“只是你扶得住我吗?我还挺沉的。”
“怎么可能扶不住……嘶!”
巫罗话音未落,云间月便毫不客气地把自己全身的体重都压在了他的肩上,口中还笑呵呵地说着什么“刚巧我也累了,恭敬不如从命”,直坠得巫罗双臂紧绷,脸色发青,白飞鸿甚至看到他隐晦地念了一个什么口诀,才没有当场扑街。
“走、走!”巫罗面色由青转紫,但还是逞强道,“说得这么、了不起……其实……也不、不怎么沉啊!”
龙没有脑子,于是云间月完全相信了他的说辞,并且大大咧咧地靠了过去,对他越发青紫的脸色视而不见。
“那可太好了。没想到啊小巫罗,你已经从那个小白斩鸡变得这么结实了。我还记得以前我龙化时候吹一口气就能把你吹跑,现在你也扛得住我了。”
“呼、呼……那当然……我这些年……也不是……白长……的……”
白飞鸿听着那咬牙切齿又气喘吁吁的声音,打从心底里对巫罗生出了几分怜悯之心。
她作为医修都知道,他是灵山十巫之中负责与百兽群鸟沟通的巫罗,自然不可能不知道——云家人身怀龙血,骨肉血脉都异于常人。他们维持人形的时候,虽然看起来与寻常人修没有什么区别,但云家人的骨骼与筋肉的密度都远远超过一般人修。
换而言之,云间月说自己沉,那就是真的沉。
她是剑修还无所谓,但巫罗一直都是驿使灵兽来替自己战斗,本身便疏于锻体……
……希望他能成功把云间月送回姑射山,不要变成半途倒下还要云间月把他送回去的惨剧吧。
白飞鸿怀着些许不忍之心将目光从那边收回来,落在云梦泽的脸上。
“我扶你回去?”她问。
“不必了。”云梦泽立刻拒绝,他从衣袖中拿出一枚传送符,像是怕白飞鸿真的上手来扛他一样飞速捏碎,“我回自己房间休养,多谢师姐好意。”
白飞鸿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见他已经消失在自己眼前。
旁边发出一声不加掩饰的嗤笑。
她回过头去,正好看见花非花倚着船舷,笑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白飞鸿无语地看了他一会儿,到底还是走过去,扯着他的领子把人往后拉了一把。
“你小心翻下去。”她拍了一把他的头,“摔伤了我可不会管你。”
“噗……哈哈哈哈!”
花非花又笑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腰来擦着自己的眼角,一离了剑阁的地界,他的衣襟顿时又放荡不羁起来,白飞鸿稍稍侧过身去,将目光从他大开的领口上移开,她靠在船舷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聊着天。
“这次东海之行,出现了如此异变,你觉得之后会怎么样?”
“正道丢了那么大的脸,当然是要把脸面讨回来了。”
花非花笑着说。
“我们的掌门,才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
第157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如同在呼应着花非花的话语一般, 远方传来了沉重而又悠长的钟鸣。
一声,又一声。
古老的磬钟,发出了犹如旧日风烟一般荒凉的远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