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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十一郎的狭长鹰眼抬起,用他那惯常阴沉的眼神紧盯着她,问起她如何知道爹爹便是庄九的。
    在那短短的瞬间,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下一句如实回答,极有可能把七郎牵扯进案。
    她这处陷入难耐的沉默时,七郎却自己开了口。
    张嘴把所有的责任直接揽过去!
    十一郎犀利的视线转向七郎的那个瞬间……
    初秋还带着热气的夜风里,应小满的背后倏然渗出一层冷汗。
    刹那间,她坐在大理寺关押待审官员的小院木椅上,纤细肩头绷得笔直,呼吸都重了三分。
    满脑子想得都是,七郎被她牵累,丢了官职,坐上蓝布小轿,被大理寺官差押送来这处冷冷清清的待审小院的凄惨景象。
    七郎从高处骤然跌落窘境,说不定会和晏八郎那般,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对着月色伤春悲秋,对着小竹林大半夜念诗……说不定就关在晏八郎的小院旁边,还要被他那嘴毒的兄弟冷嘲热讽……都是自己牵连了他!
    直到被一双手拉着起身,挨个捏了捏她攥紧的手指,把她手掌心掐出深深月牙印的指甲松开,手指尖被握进温暖掌心。
    应小满仰着头,清亮乌眸里残余几分警惕和后怕:“就这么结案了?后面呢,不再问了?”
    “结案了。应家不涉案,以后不会再问。”
    应小满有点恍惚地站起身,背后一层细汗黏哒哒的贴在身上,被夜风一吹,有点冷。
    她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月色,又看了看边角的一丛小竹林。
    结案了。
    应家不涉案,也就不会牵扯进七郎。
    七郎不会被她连累丢了官职,不会被拘押在小院里对着月色伤春悲秋,对着小竹林大半夜念诗,更不会被晏八郎冷嘲热讽……
    交握的手催促地拉了拉,她低头无声地抿着嘴笑,耳边传来七郎熟悉的嗓音:
    “今晚供证过后,应家和余庆楼奸细案再无牵扯,叫你母亲放宽心。对了,十一郎毕竟是你结案的主审官,趁他今晚得空,过去说两句话,把上回暗巷的事当面说开了可好?你放心,十一郎并非心胸狭窄之人,上回暗巷之事既然被他按下,便不会再追究……”
    两人对站在小院中央,周围俱是明亮灯火,晏容时微微地往前倾身,正对着面前低头不吭声的小娘子轻声缓语地劝说,应小满忽地抬起头来。
    明亮灯光映照上她盈盈舒展的面容,仿佛三月里鲜妍盛放的枝头春花,清澈眸子里映出面前的七郎,眼神亮得惊人。
    应小满踮起脚,就在面前的郎君微微俯身、和她小声说话的功夫,直接伸出两只手臂,揽上他修长的脖颈。
    “七郎。”应小满的脸颊贴在柔滑的衣襟上,熟悉的浅淡熏香气息传入鼻尖,她没有问过他惯常用的是哪种熏香,总之是七郎的气味。
    她满意地蹭了蹭,又小声喊,“七郎。”
    啪嗒,文吏手里捧着的口供录状掉在地上,又被慌忙捡起。
    两个大理寺文吏在狭窄的小院里团团转。低头看地,无事找事,满地乱窜地瞎忙。
    十一郎站在长案后,准备离席的动作顿住,一双狭长眼睛瞪视面前的场景。
    闭了闭眼,再睁开。面前相拥的两人还没有分开。
    十一郎的声线低沉而冷,一字一顿,幽幽地说:
    “我在兵部耗了五个大夜。难得一个晚上得空,我约他喝酒,他说太忙,抓我过来大理寺录供……叫我看这个?”
    身边的吴寻板着脸站着。
    视线无处安置,最后直勾勾盯着院门。“殿下英明。”
    十一郎:“……”
    好在小院中央相拥的一对身影终于依依不舍地分开。
    两人的手交握着,应小满走到长案面前,于近处瞄了眼这位显贵出身的宗室儿郎:赵十一郎。
    十一郎背手立在长案后。不知为什么,此刻的面色在灯下更显得阴沉了……
    应小满心里默默地嘀咕:瞧着还是不像个好人呐。
    不过人不可貌相。之前暗巷之事,确实是她寻错了人,害得十一郎大半夜受一场虚惊。事后被他做主压下,没有寻她报复,七郎说得对,确实应该当面把话说开了。
    应小满鼓起勇气寻十一郎。略显生疏地行了个万福礼,当面开口道谢。
    “上次暗巷那回,是我行事莽撞,认错了人。后来听七郎说,你做主没有追究我家,实在心胸宽广。多谢你不追究。”
    一句“实在心胸宽广”说得真挚,十一郎的面色和缓下去八分。
    开口依旧是那副低沉缓慢的声线:“小事无需介怀。之前我在贵家肉铺前失言之事,也请应小娘子莫挂怀。”
    “在贵家肉铺前失言之事”……
    十一郎说话咬文嚼字,应小满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是哪回事。
    之前有个夜晚,他不知为什么跑到羊肉铺子门面外头,念叨什么“幽兰生野道”,什么“美玉落泥淖”……似乎很瞧不上她开羊肉铺子生意。
    不过十一郎原本就是和她不相干的人,就算被他念叨两句,瞧不上她家的羊肉铺子,又有什么关系?七郎支持她开肉铺子就好。
    应小满今晚实在高兴。
    所以她欢欢喜喜地说,“你不说我早忘了。你也不要放在心里呀,都是小事。”
    这还是十一郎头一回见到应小满笑。
    原本就是如花年华的小娘子,笑起来更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一双眼睛弯成了动人月牙儿,浓长睫羽忽闪几下,晶亮眼底映出了他的身影。
    十一郎迎面撞见她的笑靥,心里突地一跳。
    视线瞬间转开,抬脚就往院门外走。
    立在门边,故作冷淡地对晏容时说:“喝不喝酒?喝酒去附近酒楼,不喝酒我回府。”
    “知道你在兵部耗了五个大夜。”晏容时送十一郎出去时悠悠地说:“今晚早点回府歇着去。还是那句话,事急则败,事缓则圆。日子长得很,不急于一时。”
    十一郎哼了声往外走。
    是他想不开。七郎审案子的空挡,还能抽空跟心爱的小娘子耳鬓厮磨;他自己呢,在兵部和一帮老油子耗到深更半夜。
    “回府睡觉。”十一郎冷冷地吩咐下去:
    “睡醒再去兵部继续磨。看我熬死他们,还是他们熬死我!”
    吴寻跟随几步,默默地朝晏容时递过感激的眼神。
    再熬几个大夜,殿下身子熬出了事,兵部那帮老油子不见得熬死,但先死的一定是他们这些贴身随邑。
    “殿下英明。”吴寻真心实意地道。
    十一郎走到半途,想起什么,停步抛下一句:“这次挖出深藏京城多年的北国奸细老窝,除了你立下首功,听说雁二郎也出了力?我听宫里流传的消息,要封赏你们两个。”
    “雁二郎么。”晏容时想了想余庆楼砸得满地的碎瓷烂铁。押送囚车离去时被人群怒骂追打挨的拳脚。
    晏容时抵达余庆楼不久,便知道此处有大功。
    中途以言语激了几次,雁二郎对小满倒是上心,死活不走,倒叫他白捡个功劳。
    “傻人有傻福。”晏容时不紧不慢解释:“虽说他一开始去余庆楼只为了砸场子……但不可否认,确实出了力。”
    十一郎点点头。
    借着回身的机会,眼角不着痕迹瞥了眼小院的院门方向。
    应小满站在满院亮起的灯火下,远远地目送他们离开。
    “你和她之间的血亲复仇,解决了?”
    “唔……”晏容时避开话头,轻描淡写说的还是那句:“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那就是还没解决的意思了。十一郎哼了声。
    “小心雁二郎。”
    “雁二郎是太后娘娘的母家人。自小出入内廷,太后娘娘心向着他,官家也喜爱他这内侄儿。上回当街欺辱良家小娘子之事,风波闹得不小,雁二郎丟了个禁军官职,身上的审刑院官职却依旧好好的挂在身上,依旧可以出入皇城。可见官家对他的宠爱。”
    晏容时走出几步,“所以?”
    “所以,这趟意在庆功封赏的宫宴,你要当心。”
    说话间,借着回身的机会又瞥过灯火下的小院。院门不知何时已悄然关闭,佳人倩影无踪,徒留怅惘满地。
    十一郎忍着心头怅惘,故作不在意地继续说话。
    “听宫里流传的小道消息说。雁二郎和你几度相争,这次打砸酒楼的起因也是为她出气?不知太后娘娘耳朵里传进了几分。这次封赏宴席,兴许会叫应家入宫,当面看看人。”
    “你当心雁二郎。他惯会惹事,当心趁着求赏的机会兴风作浪。”
    ——
    灯火黯淡的小院里。
    应小满挨个吹熄了灯,回去正屋,高高兴兴地和老娘抱在一处。
    “应家没事了。”躺在温暖的怀抱里,应小满畅想未来。
    “娘,这边结案,我们应该很快就能回老家看爹爹了。”
    “太好了。”义母激动地抹泪:“老天有眼。”
    关于义父是不是消失人海的庄九这桩事,随着应家结案,也就被她们抛在脑后。总归是自家亲人,管他从前叫哪个名字?
    “娘,我想带着七郎去爹爹坟前问一问。”
    “问啥子?”
    “爹爹去了地下,见到了从前的主家,应该知道许多生前不知道的事。兴许爹爹找错了仇家,长乐巷晏家不是主家的仇家呢?爹爹从前的旧友是坏人,说不定他主家也不是个好人呢?”
    义母觉得很有道理。“你爹活着的时候确实不大会看人。多年旧友,居然是混在京城的奸细!难保他主家也不是个好人。”
    “娘,我想带七郎去爹爹坟前上香。爹爹当面看清七郎后,希望能托梦给我,跟我说,咱家跟七郎可以好好相处。”
    义母想得多:“万一你爹托梦,非说七郎是仇家呢?”
    母女俩面面相觑片刻,义母自己接下去说:
    “你爹活着的时候就不大会看人,难保死后继续当个糊涂鬼。咱们去坟头烧纸钱时多念叨他两句,七郎是个难得的好后生,叫他别瞎托梦,好好看一看人。再叫七郎当面给他烧两刀纸。还不够的话,坟前再上壶酒。”
    “……等爹爹托梦再说吧。”
    “先跟七郎提一声。他忙得很,不知今年能不能跟咱回老家……”
    应小满伸手掩住呵欠,尾音渐渐含糊,很快陷入了沉沉梦乡。
    梦里场景变换,都是七郎去爹坟前烧纸钱敬酒的场面。爹爹在地下吃喝得高兴,在坟前现了身,拍着七郎的肩膀,以惯常的隆隆嗓门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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