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举动当然有些滑稽,不过船上的那些水手,哪怕心里要笑破肚皮,面上还是十分恭敬地道:“何大人请上楼,主人已设下酒宴,欢迎您的到来。另外李老爷子,也已在里面等候了。”
何瑾也没说什么,笑着点头道:“好,劳烦几位带路。”
一行人于是往顶层上去,沿途唐伯虎有些蹙眉,待领路之人送他们入一间船舱的门后隔间,他才忍不住开口道:“大人,你当真恐高?”
“恐个屁高,固原的城墙比这个高多了,我还不是照样登在城头上作战?”
“那?......”
“没啥那不那的,就是不想完全陷入他们的节奏,让那个金樱姬太过放肆了。”
说到这里,何瑾就笑了,道:“谁都知道我冒着这么大风险来了,肯定不会轻易回去的。但金樱姬明显也有她的打算,就是想借着主场之利,掌控起主导之势。”
“先是这艘宝船,我敢肯定是他们海寇集团里最大的了,为的就是给我造成视觉冲击和心理压力。”说着又一指关闭的门,道:“还有刚才外边那些个阵仗,又是放炮又是敲锣打鼓的,明摆着下马威......”
最后何瑾就摇摇头,道:“果然是个女人啊,小心思真细密......可惜,我一叫嚷着要回去,她这里立马就妥协了,暴露出其实她更想和谈的软肋。”
“大,大人......只是走这么一遭,便看出了这么多的信息?”唐伯虎闻言,又开始惊诧了。
“差不多吧,反正谈判这种事,就是个水磨功夫。不过最终,还是要看彼此底牌的。”何瑾言罢就不再搭理唐伯虎,又打开面前的一扇门,走入船舱当中。
船舱里灯火通明,木制地板干净整洁,两侧各摆着八张单独的矮桌,却没有椅子,而是棉制的跪垫。正前方还摆着一扇画着倭国仕女的屏风,屏风前是一张跟两侧没什么区别的矮桌。
然后何瑾就捂额了,虽然看到李老爷子前来迎接自己,也扭头儿就往回走。
唐伯虎还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跟过去才发现何瑾回到门前,把靴子给脱了:“怪不得这里有个单独的隔间,我刚开始还觉得奇怪,一看里面风格才知道,原来那金樱姬竟然是位倭女......”
紧接着李老爷子也走过来了,何瑾就看着他脚上的靴子,道:“老爷子,你不会每次来见那位金樱姬,都穿着鞋吧?人家倭国那边,进屋可都不穿鞋的......”
李老爷子登时就脸面一红,羞愧道:“还有这讲究?......难怪以往几次,那金樱姬总盯着老朽的脚看,神色还欲言又止的。”
此言一出,气氛立刻有些尴尬。
随即三人就都脱了鞋,重新回到房间里。何瑾选了左上首的位子,一撩袍摆跪坐了下来,李老爷子和唐伯虎见状,也都有样学样。
然后唐伯虎还言道:“其实春秋至唐时,汉家衣冠都是这样跪坐的。如此目不斜视、端正儒雅,加之高朋满座纵横畅谈,是何等令人追念的礼仪之邦盛景......哎哎?大人你这怎么又一屁股坐下了?......”
“因为我发现......跪坐很不舒服。”
何瑾就给了个十分刚硬的理由,道:“所以后来我们发明了椅子。事实证明,用屁股坐才符合人体力学。”
“那,那咱不是要尊重人家习俗,大人不是也脱了鞋吗?”
“脱了鞋也挺舒服的啊......”何瑾就笑了,道:“能尊重就尊重,尊重不了就算了。毕竟谈判要的就是个气势嘛,咱不能掉入她的节奏。”
这时候唐伯虎连白眼都懒得翻了:什么气势节奏、嘴上还一套套的,你分明就是在图舒服!
何瑾也不纠缠这些,开口向李老爷子问道:“那个金樱姬呢,什么时候过来?”
“应该这就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声缥缈的梵铃音,紧接着八个穿着和服的遮面舞姬入场。不等三人有所反应,便开始翩翩起舞。
舞蹈的同时,又有其他侍女鱼贯而出,跪坐着将一盘盘料理,摆放在三人的矮桌上。还没等摆放完毕,唐伯虎就大叫了一声:“鬼啊!”
何瑾扭头儿一看,顿时脸色很无奈。
原来这个时候,八名舞姬挪开了遮着脸的扇子,露出了白如寒霜的厚厚粉底。同时还露齿一笑,牙齿竟然是黑的。
艺伎把脸弄成那惨白样,本来就够吓人了,还把牙齿涂黑,也不知倭国那里的人脑子怎么进水了,弄出如此违背审美的事来。
然后何瑾就记起,非但是倭国,东南亚那里有些国家,好像一直到四百年后,还保留着这种习俗。
土生土长的唐伯虎,猛然看到这样的一幕,当然被吓得大叫一声。
“淡定,淡定一些嘛,别丢咱大明朝的人行不?人家倭国艺伎就是这样的,别一副少见多怪的样子。”
说完,何瑾似乎还不放心,又叮嘱道:“另外看她们舞蹈跟跳大神一样,也别太过惊诧失望,他们的这些舞蹈,还停留在祭祀镇魂、祈求丰收和驱除恶鬼的阶段。”
“往好了说是动作洗练而含蓄,实话实说就是没啥趣味性,歌者不舞、舞者不歌的,没啥看头儿。”
这下李老爷子就惊诧了,他也是来过几次才懂那么一点。原本还打算跟何瑾解释的,想不到何瑾竟然对此了如指掌,连特点风格都说了出来。
然后舞姬中领舞的那位听着,神色就怪异了起来。随即她挥了挥手,乐师立马换了声乐,熟悉又悠扬的曲调传到了何瑾的耳中。
这个时候,何瑾才将注意力转到了舞姬身上,发现此时演奏的乐曲竟然是《极乐净土》。那八名舞姬一个个载歌载舞,完全就是柳清霜于在水一方表演的舞蹈。
有所不同的是,这些舞姬把扇子巧妙地融合在了舞蹈中,轻快的舞姿配合着变换不停的扇面,很是给人眼花缭乱、赏心悦目的感觉。
眼尖的何瑾就发现,七名舞姬使用的都是白竹扇骨质地的扇子,唯独那位领舞的舞姬用的是墨色扇骨,柄端还绘有金色扬羽蝶的图案装饰。
然后,他便明白了:那位领舞者,就是金樱姬本人。
只可惜,金樱姬身材虽然玲珑曼妙,凹凸有致,一蹦一跳间流露着少女的活力和灵动。但那脸就跟刮了大白一样,外加把牙齿涂黑了,除了能看出脸型不差外,其他真看不出如何美艳动人......
随即,何瑾就眼珠子转了转,仔细环视房间里的装饰,一一点评道:“嗯,日式的榻榻米,中式的灯笼,西洋的座钟,波斯的挂毯,咦?......还有来自南美洲印第安风格的木雕,这位金船主的品味......”
说到这里,他似乎就陷入了词穷纠结的状态。李老爷子好似也知道金樱姬就在眼前,接了一句道:“彰显出金船主的身份和巾帼风范?”
“不,不是......”何瑾就摇头,然后看金樱姬跳到蝴蝶步的时候,才开口道:“这显出金船主的品味......实在跟个土鳖无二。”
“啊.....”蝴蝶步最讲究身体平衡,何瑾这话一下乱了金樱姬的心智,当时脚一扭跌坐在了地上。
然后,何瑾就快步上前扶起金樱姬,叹息道:“金船主,你这品味有些差就算了,台风也不怎么稳啊......”
一瞬间,金樱姬再也伪装不下去,甩开何瑾的手,冷面道:“何大人,你未免太过分了!小女子设下酒宴以礼相待,又以舞相迎,可大人上来品头论足、冷嘲热讽,是真心前来招抚我等的吗?”
“当然......”何瑾还是温润地笑,可就在金樱姬怒色稍减时,忽然实话实话的样子:“当然不是啊!要不是看李老爷子的面子,我当然更倾向让朝廷剿灭了你们!”
话音刚落,只见白练一闪,金樱姬竟从扇骨中抽出了一柄薄薄的利刃,架在了何瑾的咽喉。随即舱外哗啦冲进来一群人,几十柄的长枪倭刀,全都指向了何瑾。
气氛,顿时变得紧张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