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岭被他吓了一跳,“公子,卯时了,你该出发去清平峰了。”
卫风浑身上下像是被人抡圆揍了八百遭,眼皮沉重气若游丝地抓住了夏岭,“不行……我怕是去不了了……你不知道我昨晚差点死掉……拿传音符来我和师父请假……”
“可是——”夏岭有些为难道:“江长老亲自来接你了。”
卫风登时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你说什么!?”
第20章 阳华云海(七)
连云峰是阳华宗十二主峰之一, 曾是前任宗主卫暝州的住处,峰底占据了最浑厚的一条灵脉,山上花木繁盛,奇珍异兽遍地, 更有数十洞府适合修炼, 其中天材地宝无数。
然而如此得天独厚的修炼宝境,落在了个全然不懂修炼的人手中。
灵力最丰沛的山顶洞府被人平掉盖起了座奢靡的大宅子, 前有长廊回转假山流水, 后有园林宝库供人赏玩, 俨然一个寻欢作乐的凡人宅邸。
打扮华丽浮夸的凡人侍女躲在屏风或柱后悄悄打量着厅堂中的江顾, 饶是他生得俊美非凡,但周身的气息太过骇人,没人敢胆大上前奉茶。
最后还是总管事夏岭上前回话。
“江长老,公子这便来了。”他不敢直视江顾,将头垂得很低。
“师父!”夏岭话音刚落, 欢快明朗的声音便由远及近。
江顾顺着声音望去, 便见卫风神色匆忙地朝着他跑了过来,手里的腰带都没来得及束好, 头发也梳得凌乱, 因为没休息好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但依旧明亮得吓人。
“公子,您慢些。”
“公子,您衣服都没穿好。”
“快,去给公子拿湿帕子来擦脸。”
“公子您这双靴子是旧的, 赶紧换了吧。”
“公子……”
卫风甚至没来得及靠近江顾, 就被那群侍女团团围了起来,贴心到堪称无微不至, 甚至还有人给他端来了漱口的茶。
“都下去!”卫风被七手八脚侍弄着,往常习惯了也便罢,但当着江顾的面,总觉得有些丢人。
可是他的声音湮没在杂乱的女声中,根本无人顾及,就在他有些着急的时候,身体忽然一轻,被股灵力提着后脖领拎了出来,站到了江顾身后。
那群叽叽喳喳的侍女们倏然一静,不满却又忌惮地看向江顾。
江顾半个眼神都没分给她们,卫风在他身后有些匆忙地整理着衣裳,见他离开赶忙追了上去,走到门口时忽然转过身来狠狠扫了那群侍女一眼,指了指夏岭。
那群侍女还跟没事人一眼拿着帕子掩嘴笑,以为卫风还像往常一样在同她们玩笑,却没注意到夏岭点头后冷下来的眼神。
“师父。”卫风有些忐忑地跟在江顾身后,“您其实不用来接我的,清平峰和连云峰离得这么远,您这样太辛苦了。”
江顾没有说话,卫风心中顿时更加不安,以为是那群侍女惹怒了他,毕竟那些长老们最看不惯这些,急忙解释道:“师父,那些侍女没规矩惯了,我这便打发了她们,省得碍您的眼,您千万别生我的气……”
他解释了半天,江顾却连头都没回,卫风心中顿时愈发没底,急得如同热锅上的小蚂蚁抓耳挠腮,恨不得抓住江顾的袖子跪下发誓,就在他快要抓住江顾袖子的时候,走在前面的人忽然停下了脚步。
卫风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江顾看着面前红着眼睛快要急哭的少年,微微蹙眉,“你方才说什么?”
“啊?”卫风愣住,眼里满是茫然疑惑。
江顾没那个耐心哄孩子,召出了飞剑悬停在身侧,勉强解释道:“我方才在同人议事,你可会御剑?”
“会,但是——”卫风话没说完,江顾便御剑而起化作流光消失在了原地。
卫风欲哭无泪,说完了后面的话,“但是我灵力不够……”
他沮丧地垂下头,准备去坐飞舟,谁知一道清冷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引气入丹田。”
卫风吓了一跳,茫然四顾却没看见他师父的身影,“师父?”
“乾坤两极,风神灵御,明心净气,流转太虚。”江顾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
卫风猛地反应过来江顾是在教授自己如何御剑,心中顿时一喜,召出了自己的飞剑,按他的方法引气入体,心中默念口诀。
周边的灵力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涌入了丹田,经脉中开始散发出融融暖意,片刻之后,他手中的飞剑发出了细微的震颤,卫风赶忙松开手,那柄飞剑便如同有了自己的意识,悬停在了他的脚边。
卫风念着口诀,心中忍不住有些紧张,这口诀从前那些长老也教过他,但他跳上剑之后总会站不稳,一旦飞高就会摔下来,不是断胳膊就是断腿,久而久之他便心中发憷,只敢御剑贴着地面飞行,经常被人嘲笑,最后索性买了艘飞舟代替御剑。
“你在等什么?”江顾不冷不热的声音再次响起。
卫风吓得心脏一颤,他攥紧了拳头,咬牙跳上了飞剑。
在他踩到剑身的刹那,丹田中积蓄的灵力便源源不断的注入了飞剑,紧接着便猛地冲向了高空。
“师父——”他被扑面而来的罡风吹得往后一仰,几乎下意识想俯身蹲下,脚下的飞剑也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
“站直。”江顾冷声道。
卫风低头看了一眼脚下,不断缩小的树丛和宅子让他一阵眩晕,双腿一软就要蒙头栽下去。
但就在他即将跪下去的前一秒,一道浑厚的灵力托住了他的臂弯将他提了起来,而后粗暴地将他的腿脚和肩背都固定在了原地。
卫风冷汗津津地站在飞剑上,抖着声音喊:“师父?”
“站直,凝神,目视前方。”江顾的声音沉稳又冷酷,“你在害怕什么?”
“我、我怕摔下去。”卫风紧张地咽了咽唾沫,逼着自己聚精凝神看向了前方,脚下的飞剑晃晃悠悠地向前飞了一小段,“我从来没在这么高的地方飞过,会…会摔死的。”
他脚下的宅子都快看不见了!
摔下去真的会死!
江顾的声音沉默了一瞬,“我在你摔不死。”
卫风呆住,过了好一会儿才讷讷道:“多谢师父。”
他大着胆子往飞剑中注入灵力,操控着脚下的剑往前飞去,那柄飞剑刚开始还摇摇晃晃,后面就开始飞得越来越稳,飞得越来越快,在卫风不知道的时候,固定着他腿脚的那股灵力悄然撤去,但他毫无所觉,甚至大着胆子在高空中翻了个花,激动地大叫了一声,被前面的云团扑了满面。
江顾负手站在远处看着激动不已的少年。
卫风的悟性的确很好,好到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但他刚开始的犹豫和胆怯也让江顾意外,毕竟如此资质和悟性,不该蹉跎至此连最基础的御剑飞行都不会。
不过他很快从卫风那些下意识的小动作中找到了答案——他怕摔。
碰到云层会下意识地躲开,躲不开就下意识地抱头,捂脖子,会不自觉地屈膝,很容易被周围的声音干扰,转弯时会犹豫不决,直到听见他的声音才会放心继续。
他几乎可以想象到卫风刚开始学习御剑飞行时的场景。
成千上百岁的长老们磋磨人的方式有许多,甚至不用特意区别对待,只需要借着为你好的理由,让人从剑上摔下来几百次,飞到高空摔下来时故意接不住,摔断胳膊摔断腿,待养好便远远落在了后面,再从头开始时底下全都是已经学会了嘲笑起哄的同门弟子,在稍有起色时严加训斥纠正……这样来回几番,任谁也会心生惧意,卫风又是这么个骄矜懒散的性子,教废简直轻而易举。
七八岁正是学习御剑的好时候,却也是孩子心性最重的时候,看卫风的样子,应当是没少挨摔遭训。
江顾这般想着,分出了丝灵力去探查卫风的身骨,果不其然找到了他骨骼间的旧伤,小臂肩膀、腰椎大腿前胸,几乎是修炼最重要的几处关窍全都骨折过,而且当时年纪尚小,这些骨头并没有愈合好,饶是他灵根再好,灵力运行时也会凝滞堵塞。
而卫风看起来根本不知道这回事。
怕摔是因为真的险些摔死,因为没人会接住他。
江顾看着他依旧有些畏缩的身形,眉峰下压,周身的气息也跟着冷冽了几分。
“师父!我会御剑啦!!”卫风激动的声音在高空中响起,他拖着长腔激动地喊:“师父你快看——啊啊啊啊啊!”
他话没说完,忽然一阵狂风直冲他而来,将他从飞剑上吹了下去。
卫风一边大叫一边下意识抱住了脑袋,熟悉的失重感让他仿佛回到了七岁那年,恐惧瞬间将他湮没,他甚至没喊救命,因为知道没人会来救自己。
大不了就摔个半死,还不用再上课。
他正这样想着,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忽然抓住了他的后脖领。
卫风颤颤巍巍地抬头,在看见江顾那张脸的时候倏然红了眼眶,抱在头上的手还没来得及拿开,像只没毛的小鹌鹑,“师、师父?”
江顾没给他师徒情深的机会,手上一用力,就将人重新丢回了飞剑上。
卫风吸了吸鼻子,重新站在飞剑上之后远不如之前大胆,下意识地弓起了腰背,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些嘲笑声,丹田中的灵力有瞬间的涣散。
“凝神。”江顾冷淡的声音让他倏然回神。
卫风赶忙聚起灵力注入飞剑,终于重新稳了下来,就在他胆子稍大准备直起身子时,那股狂风再次袭来,又将他打下了飞剑。
又是熟悉的下坠感,卫风又抱住了脑袋,一脸懵的看着提溜住了自己的江顾,一声“师父”还没喊出口,就再次被丢回了飞剑上。
直到他摔下来十几次才后知后觉发现那股狂风是由江顾操控的。
但是不管他摔下来多少次,江顾都会冷着脸接住他。
卫风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但当他再次站到飞剑上时,忽然就有底气挺直了腰背,大着胆子将全部灵力灌注进飞剑之中,在那狂风再次袭来时,果断转弯躲开了一劫。
他大喜过望,忙转身去找江顾,“师父我——”
嘭!
比之前还要迅疾的狂风直接将他从飞剑上砸了下来。
卫风晕头转向被江顾拎起来时,四肢无力地耷拉了下去,却还是坚强地抬起头来气若游丝道:“师父我……躲开了……”
“继续。”江顾压平了微微上扬的嘴角,声音依旧像淬了冰。
如此几百次,或许是几千次之后,卫风已经完全没有时间去回想幼时痛苦的遭遇,也分不出任何精力来恐惧和害怕,他聚精会神地操控着脚下的飞剑,时刻提防着随时都可能出现将他拍下的狂风。
后背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被汗水打湿,他从一开始恐惧摔下去变成了兴奋,每次躲开那飓风都让他感到无比满足,甚至开始期待那股狂风来袭。
在他第十次御剑灵活地躲开那狂风之后,那股狂风终于消失不见了。
江顾看着身形挺直站在飞剑上的少年,勉强满意了一些。
“师父!”卫风很快就发现了他,御剑飞了过来,一身红衣在风中猎猎作响,连那高束的马尾都透着掩饰不住的开心。
“今日便到这里。”江顾道。
“这么快?”卫风伸手擦掉额头上的汗,环顾四周才发现已经天黑了,不由震惊,“竟然已经这么晚了!”
“回去吃些辟谷丹补充体力。”江顾的目光落在他被血洇透的左肩上,递给了他一瓶丹药,“敷在伤口处。”
卫风赶忙双手接过,眼睛发亮地望着他,“谢谢师父!这点小伤不要紧的!”
“回去吧。”江顾冷淡地点了点头,直接消失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