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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道士疑惑道:“什么时候?”
    “就,那天晚上。”
    “你是说……哦……”小道士低下头,还想说什么,被我适时打断,“有一件事,我很早就想和你道歉。那晚在去找你之前,我就已经决定要和赵霄回去。赵霄和教坊司舞姬有过一段情这件事,足以让我父亲打消让我们成婚的决定。我回家还能找机会逃出来。”
    “但是,万一父亲把我看得更严呢?如果你不愿意来救我,怎么办?”我看了一眼小道士,“我希望你能对我死心塌地,我也没想到其他方法,所以,就找借口去了你的房间……其实,这么久以来,我好像总是在利用你。”
    我们两人一边闲聊,一边散步闲逛般来到明珠河前。可能近日雨水较少,水位略有下降,水流不算湍急,仍能见到一些小鱼游走嬉戏。
    “如果,我说,我并不介意呢?”
    “啊?”
    小道士看着对岸,用更小的声音询问我:“方烟,你对我直到现在仍然是利用?没有别的什么……吗?”
    我摇头:“不是,当然不是。我有感动,也有生气,有嫉妒,也有期待。但是我想不清楚。”
    “真的吗?那……”小道士靠近我,“如果你还没想好,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来。我背你过河,我们一起去开州,就让一切重头来过。”
    “不对不对。不能让你背我过河,否则这件事就更想不清楚了。”
    小道士奇道:“方烟,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想自己过河,可以啊。可是,怎么过河和我们之间的事有关联吗?”
    “赵霄曾经告诉过我,女人非常容易对解救自己的英雄产生爱慕。如果你背我过河离开桃花坞,我也会把你当成英雄。那我怎么能分清我到底是爱上了一个英雄,还是爱上你?”
    小道士挠了挠头,苦笑道:“可是这两者真的有区别么。我愿意帮你,为你分担困难,为你做我能做的一切,我成为你的大英雄有什么不好?”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好,非常不好。”
    “你成为我的英雄,别人也能成为我的英雄。爱上一个英雄有什么了不起?因为无助,害怕,惶恐,谁不贪恋别人伸手时得到的一点暖?因此心中百般难舍,将此称作‘爱慕?我不要因为你为我做了常人所做不到的事才爱你,我不要你当英雄才爱你。”
    “我实在弄不明白,方烟,听你这么说,你不要我当你的英雄,是不想爱我的意思吗?可否直接告诉我你的答案——愿意或是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开州?”
    我一时哑然。小道士,你还是不懂。
    良久,我指向河的对岸:“吴空,我愿意见到你的笑颜,我希望你能开心,但我不能为了这一时的开心再次欺骗你,违背我的本心。我唯有努力渡河,在到达彼岸之前,我给不出一个答案。”
    小道士似乎生气了,凶巴巴说道:“好啊,你打算怎么一个人过去?”
    “我记得你会泅水吧。”我卸下背上的包袱放在岸边,转头对小道士说,“水深大约在我肩膀高度,只要不跌倒,慢慢能蹚过去。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真溺水就不是开玩笑的。吴空,你教我泅水可好?这样我以后也不用怕了。”
    小道士听到后,衣服都不脱,直接跃进河里,潜游了很久才从河面冒出头来。
    “你从浅水处开始,我先教你闭气。”
    小道士担心我误入深水区,把捆尸索当绳子用,一头拴在树干上,一头系在我腰上。虽然呛了一次水,但我很快学会了闭气,又继续跟着小道士练习怎么在水中浮起和站立。
    我原以为游水这件事特别难,没想到下定决心,真正学起来,也不过如握笔写字一样,是只要慢慢练习,终能掌握的技能。
    再次从水中抬头,发现天上的繁星已经如灿烂宝石缀在广阔夜幕中。此刻夏暑未消,呆在河水中反而比在岸上更暖和。我看见小道士在篝火旁发呆,神情肃然,嘴角抿起,似在沉思什么难题。
    我悄悄游回岸边,拿起包袱重新绑在胸前,趁他不注意,一点一点解开自己身上的捆尸索。
    小道士,我曾下决心不要让咱们步入贾辛和段云的后尘。
    小道士,我不爱英雄,因为人人做得了英雄,但英雄不是你。
    也许有一天,当我知道答案后,我会来找你。
    也有一种可能,这会是我见你的最后一面。
    慢慢地,我将整个身子沉入水中,头一低,开始闭气,潜游。除了缓缓的水流声,水中的世界几乎是寂静的。中途三次抬头吸气,终于游到对岸。
    上岸后,我赶紧打开包袱,里 面还有厚厚两层防水油纸,所以新买的衣裳鞋袜一点未湿。刚换下湿透的衣衫,还在擦头发的我稍不注意踢中了包袱里的夜明珠。光溜溜的宝珠一下子滚到河边,“扑通”一下掉落水中。
    我没能来得及抓住它,于是明珠回到了明珠河里。
    落水声却惊动了对岸的人——“方烟?”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大的扑水声响。
    我七手八脚捡起摊开的包袱,立刻转身飞奔向开州。
    明珠河里爆发出一句极度痛苦,极其剧烈的呐喊:“方烟!!!”
    这就是我最后一次听小道士叫这个名字。
    第44章 (番外)徐因
    我现在叫徐因。
    “徐”是徐雀儿的徐,“因”是来自吴道长在我拜师时的一句赠诗:断去人间烟火气,万事知因果。
    定州首富方咎的女儿方烟就此烟消云散,湮灭于世。从此以后,我只是雾州饮虚山玄妙观的第十二代弟子,吴子昂道长的第三位徒弟,徐因。
    这一切都要从三年前,我撇下小道士独自渡明珠河去往开州后说起。
    开州并不限制女人在外抛头露面做生意,我想要自力更生,就得寻一份活计。我把自己所有的长处细细捋了一遍,终于凭借对各式珠宝首饰的熟悉和独到眼光,被一家当铺老板聘为伙计。
    除了偶尔在铺子里给新到的典货掌掌眼,大多数时候,我其实是在侯门深闺之中给各位夫人、姨娘推销一些死当不赎的好货,以高价卖出去。
    常常是我在白天上门拜访,回去时日头已逼近西山。这期间,既要教她们鉴别宝石的产地、种水、成色和开脸等,也要聊一聊时下流行的新样式,不同流派工匠所擅长的奇淫技巧。她们永远不缺继续聊下去的话题。
    因此我深得女客们的青睐与信赖。当铺的老板夸奖我,“方小姐,确实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这让我想起小道士,他似乎也说我是“会讨价还价,交易不亏的方老板”。当时我总以为他在打趣我,只是为了哄我开心。
    当我独自在开州生活,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灯花偶然“呲呲”一下炸开。我从书本中抬起头,忽然想到,哦,他可能说的是真心话。
    我也会想起父亲方咎,他起家的第一桶金便是从当铺赊来的。他在定州拥有的产业里,数量最多赚钱最多的就属当铺和金银铺。虽然我们断绝父女关系,但我如今能在开州寻到一份当铺的活计,似乎冥冥之中仍得益于他给予的血缘传承。
    可惜,我没能打听到他的近况和更多消息。传闻定州的首富不知所踪,有人说他自杀了,也有人说他断却俗缘当和尚去了。我听到第二种说法时忍不住笑出来,如果他要出家,也不可能当和尚,怎么也应该接着当道士去才对。
    比较确切且能够得到证实消息是,方家名下的所有商铺不是关了门便是换了老板,方府大宅一夜之间遣散所有仆从。没有人知道方咎在哪里,但是方府同样没有再传出水鬼害人的奇闻。
    我在当铺干了半年,攒了几个银子,慢慢在开州站稳脚跟。除夕那天,我主动揽过守夜看铺的活儿,让其他伙计早早回家,与家人团聚。
    竖日是新年第一天,老板来店里看了看,道了一声新年好之后,硬是给我塞了一个红包。
    “你,你这是干嘛!哪有今天还上工,开门迎客做生意的。老话说,大年初一劳苦,整年都会劳苦。”
    他抢下我刚抬起来的门板,非要我出去走走,给家里人拜年。我苦笑说,我不是本地人,在开州一个亲戚都照不出来。老板又说,总有一两个认识的亲友吧,别孤孤单单呆在铺子里,新年就该热热闹闹吃团圆饭。
    我只好走出铺子,街上果然没有一家店开门,一时买不到糕点水果,只能兜上几个银子在怀里。手里小心翼翼捏住一张被揉皱的草纸,上面只有一个地址,是徐记酒坊。
    徐记酒坊在开州算是小有名气,我也很早就知道酒坊的老板是徐巧娘,可是我一直不敢去见她们。像老板说的,今天是团圆的日子。可是雀儿再也不能和她们一起团圆了。
    等我磨磨蹭蹭走到酒坊门外,雪已经下得有些大,门口石头路一片洁白,也不知道是今天关门早,还是大年初一不曾开张。这好像是在我预料之中,我没有太多遗憾,甚至有一丝丝轻松。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说实话,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儿。家家户户飘出炊烟、饭菜香和嘈杂的说话声。我就算回铺子里或自己的住所,还是冷冷清清一个人。
    咯吱咯吱。有人踏雪走来,“方姑娘……方姑娘,是你吗?”
    我一抬头,从斗篷上抖落许多雪花。我还没来得及说话。
    徐巧娘已经拉住我一起走,“有个邻居路过酒坊看见你在这里等了好久,特意到我家提了一嘴。我本想,门口贴公告说今日不开门,客人等久了自己会走。幸好,我赶来看了一眼。天真冷啊,方姑娘,你等了多久?今晚就在我们家吃饭,也别回去了。”
    初一之后,我便常常来看望徐巧娘和徐阿婆。阿婆腿脚不好,我就自学针灸,定期给阿婆扎上两针。周围街坊时常好奇我是不是巧娘的女儿,而我笑笑,不承认不否认,就怕越聊越多,惹巧娘两人想起伤心事。
    后来,阿婆的记忆变得很差,对着我“雀儿,雀儿”地喊,总是改不过来。那年中秋恰逢巧娘生辰,我给巧娘送了一只白玉镯子,磕头道:“娘,孩儿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巧娘愣了许久,忽然泪下,哽咽地说:“好孩子,起来吃饭了。”
    我没有立刻起身,而是转了方向,朝向徐阿婆继续磕头:“奶奶,祝您身体安康,岁岁平安。”阿婆咧起嘴,乐呵呵地笑,孩子似地拍手,“雀儿真乖哟,奶奶给雀儿做香辣毛豆腐,好不好?”
    自那以后,我搬进了巧娘家中,正式成为徐家女儿。当天夜里,我辗转难眠,想起父亲还有贾辛。如今我同样为自己换了新身份,和他们有何区别?他们真的十恶不赦吗?
    又一年除夕,我已十八岁,年纪算不得小了。有好心的客人上门说媒,巧娘知道我无意于此,早早婉言回拒。三人围坐吃饺子时,巧娘问我:“烟儿,你心里是不是有一个人,一直念着想着?”
    我赶紧咽下口中的饺子,想了想,点点头,也问道:“嗯,是有这么一个人,我总是梦见他,也想他。可是,我不确定对他是因为感激还是别的……”
    巧娘摸摸我的头,告诉我,她听一位老街坊说饮虚山有座道观求姻缘十分灵验,不如新年跟她们一起上山凑热闹。
    饮虚山,道观?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好”。
    到了玄妙观,我装作十分羞怯且第一次来这儿的小姑娘,紧紧跟在巧娘她们身后。然而等上香跪拜祈福都做完后,我始终没看到小道士。就在我依依不舍准备离开时,老道长用浮尘趁我不注意敲了一下我脑袋。
    “吴道长,你!”
    吴道长一挥浮尘,指向桃树,说道:“不是说好回来吃甜桃子的,怎么一个一个都食言了?”
    我“啊”了一声,问道:“小道士没回来吗?”
    吴道长笑了笑,带我走回内室,拿出一个木盒,示意由我打开。
    木盒之中,是一颗莹润光滑的夜明珠。是我的夜明珠,是我那天跌落在明珠河的夜明珠。
    我看向吴道长,拿木盒的双手难以遏制地颤抖。
    “方烟姑娘,我徒儿他曾经回来过,但又离开了,只留下这颗珠子。”
    “那换魂咒……”
    吴道长摇头,“他带走了。”
    我颤声发问,“怎么办?他不会用换魂咒做出什么事吧?”
    他伸出手掌,五指张开,淡淡道:“只有一个字,等。”
    下山后,我即刻向当铺老板请辞,又花了数日向巧娘详述内情,得到她支持后便重新上山,拜吴子昂道长为师,成为玄妙观第十二代弟子,潜心研习符箓道术。每隔半月则回开州看望巧娘。
    师父为我赐法名,徐因。
    徐是徐雀儿的徐,“因”是师父给我的赠诗:断去人间烟火气,万事知因果。
    我在山上学了一年,师父说我悟性高,对付僵尸与怨鬼的符箓咒法业已学成,但师父不让我下山,要我等。
    其实我知道,我们都在等,等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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