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冬这时掸掉一些烟灰,他看着自己的影子,也不知在想什么:“你做过努力了,相比于那些什么都没做,或者明知她痛苦还将她推进火坑里的人,再怎样,你也不会变成一个凶手。”
两人在路灯下站了一会儿,时近七点半,在小区里的学生都尽数回家之后,忽然间,方晓燕家的客厅亮起了灯,而蒋耀和秦冬对视一眼,双双掐了烟,又迈回了单元楼内。
开门的是方晓燕的母亲秦岚。
在楼道的顶灯下,秦岚脸上的妆很重,虽然年过四十,但她仍然喜欢夸张的假睫毛还有艳红的口红,眼角的眼影被勾出一个如同刀削一样的尖角,脸上的粉底更是能看出明显的斑驳。
听闻他们来意,女人疲惫地对室内喊了一声,很快方晓燕的父亲方一鸣也走了出来。
男人穿着正式,方脸,戴着一副看起来很沉重的黑框眼镜,略有些不耐烦地瞟了他们一眼:“我怎么没听说过我女儿给自杀干预中心打过电话?打过电话你们现在才来,有什么用?”
男人的语气相当烦躁,几乎立刻便勾出了蒋耀心中的怒火,而他正要开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搭上了他的肩膀。
秦冬淡淡道:“能进去说话吗?”
盯着他们打量了半晌,方一鸣最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权当答应了。
两人走进客厅,而就和蒋耀预料的一样,单看方晓燕家中布置,方一鸣和秦岚的月薪至少应该在两万以上,一路进去,秦冬默不作声地将各处都看过一遍,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走廊尽头。
那是一间熄了灯的房间,但不知为何,房间的整个门板都被卸掉,以至于在客厅里便能一眼看清房间里的东西。
“所以,你们要来问什么?”
最后,方一鸣不耐烦的声音拉回了两人的注意力,而蒋耀看着面前这个面露不耐的中年人,注意到他的手正在下意识地扯卡在喉咙上的衬衫扣子。
这是一种常见的紧张反应。
蒋耀眯起眼:“在方晓燕打给我们的那通电话里,她和我们说起过很多次学习压力的问题,包括在她自杀当天,学校方面也反应,她是在和家长发生争吵后才去的屋顶,是这样吗?”
闻言,方一鸣原本便有不快的脸上立刻平添了几分火气:“我们的女儿刚走,你们这是来兴师问罪的?”
想到方才隔壁老人说的话,蒋耀只觉得一股怒气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是什么样的父母才会把女儿送到那样一个地方去?
秦冬说,方晓燕的身上之所以没有旧伤,这是因为现在这样的管教学校已经不像是以前,怕出人命,所以只会用一些软性的体罚来伤害孩子。
而所谓的软性体罚,可能是不让他们吃饭,也可能是不让他们睡觉,更甚者,会用一些不会在外表留下痕迹的恐吓办法让他们服软。
据秦冬说,就在他在支队的这几年,队里便碰到过不止一起这样的报案,这些从管教学校里逃出来的孩子坐在他们面前,眼睛瞪得很大,许多明明都已经接近成年,但除了哭,他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实际上在很多时候,如果不涉及体罚,警察也没法拿这样的地方怎么办,只能寻些行政处罚的由头让他们暂时停业。
然而,不管如何,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已经无法挽救那些受害学生的心灵了。
蒋耀气得咬牙:“她原来的成绩并不差,是你们非要把她送去管教中心才让她开始厌学,我们来做这个回访就是想要弄清她自杀的真相,结果你们做父母的居然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反省?”
想到方晓燕在电话里绝望的声音,年轻人迎着男人刀一样的眼神又往前走了两步。
蒋耀冷冷道:“她打给我们的电话里说她压力大,然后反反复复地提到你们……她的压力是从哪儿来的,你们不知道吗?你们……”
“够了!”
忽然间,一旁的秦岚发出一声悲痛的泣音。
就像是再也承受不住一般,女人捂着脸蹲下身子,整个人缩成一团,抽噎道:“我女儿……晓燕她已经死了,我们家现在连女儿都没了,你们还想怎么样?”
女人哭得伤心,指缝间流下的眼泪里沾着刷上去的睫毛膏,像是流淌的黑色溪流。
见状,方一鸣大步上前把妻子搂过来,脸色变得更差:“你们出去!”
蒋耀张了张口,还来不及说出任何反驳,方一鸣又发出一声咆哮:“出去!我们女儿死了还轮不到外人在这儿指手画脚!我老婆精神都崩溃了你们还想怎样!把她也逼死吗!”
一时间,陷入死寂的室内只能听见秦岚不住念着方晓燕的名字,而蒋耀正在犹豫要不要离开,忽然间,站在他身旁的秦冬迈开脚步,走到方一鸣和秦岚的面前。
他唐突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秦岚。
“节哀。”
随后,秦冬一言不发地拉上蒋耀,转身下了楼。
在路灯下,他的目光终于变得森然:“现在看来,方一鸣和秦岚对方晓燕做的,可能不仅仅是把她送去管教学校这么简单。”
第17章 高崖 05
原本还一肚子气的蒋耀一愣,脸色立刻就变了:“为什么这么说?” 秦冬将车驶出小区,却是利索地在路口掉了个头,径直往大桥南路派出所的方向驶去:“秦岚刚刚接纸巾的时候,你不觉得奇怪吗?” 蒋耀回忆了一下,忽然间,他猛地睁大眼:“她那个姿势很变扭,明明是在抱着方一鸣哭,头还埋在方一鸣怀里,她都没有抬头,怎么能一下就接过纸巾的?” “因为她的注意力压根就不在哭这件事上,她的注意力在我身上。” 秦冬淡淡道:“她其实一直在观察我的动作和反应,所以才会本能地接纸巾——我故意拿的远了点,但是她还是一下就拿到了……我本来就是想试一下她的情绪是不是真的。” “也就是说……秦岚突然哭并不是什么精神崩溃。” 联想到刚才女人哭泣的时间点,蒋耀脸色变得铁青:“她是心虚,因为她和方一鸣都知道,方晓燕是被他们逼死的,所以才不愿意我们再问下去。” 秦冬将车在红灯前刹下来,眼神锐利得像刀:“我去见过很多受害者家属,没有见过像是方家这样的,方晓燕作为独女才死一个星期,家里没有灵堂,也没有任何凌乱的地方,甚至父母的生活好似没有受任何影响,刚刚秦岚手里提着的外卖盒是人均超200的高档餐厅,不但如此,客厅里摆放着的黄玫瑰,看瓶子的水深还有玫瑰花的鲜艳程度,应该是这两天才买的。” 顿了顿,秦冬又道:“方晓燕在家中的地位很古怪,她的房间是走廊的顶头一间,看面积原本不应该作为客房,反倒像是储物间……特意让她睡在那里,还卸掉了门板,是为了能在客厅里就一眼看到她在房里的动作,而且,由于方晓燕睡在最里头,无论她要出来干什么都会经过其他的房间,这样她在家里做什么,父母都会知道。” ……也难怪。 蒋耀皱眉,也正是因为秦岚和方一鸣接近病态的管控欲,所以方晓燕开始了叛逆。 她开始找男朋友,为了男朋友贷款,甚至最后为了还贷款而偷家里的钱…… “偷钱。” 想到这儿,蒋耀后背倏然一阵发凉,他想起就在方晓燕自杀前,她才从家里偷了大笔的钱转给南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