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得了赏赐,便可以不用当我的奴隶了……也不用当任何人的奴隶,你可以当官,甚至鉴妖司卿……”姜洄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心里想着——你可是未来的鉴妖司卿啊,为了加官进爵,一心攀附太宰,谁都可以出卖,你现在口口声声说是我的奴隶,究竟是什么意图?
祁桓静静凝视着姜洄,许久方道:“这就是郡主一直在怀疑我的原因吗?”
“什么?”姜洄怔怔看他。
“郡主几次三番的试探,是觉得我不甘为奴,会为了利益而背叛你?”
祁桓的话像一把利剑刺穿了姜洄的伪装。
她知道他智谋过人,却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轻易被他看穿。
祁桓面无表情地说:“在鬼市,故意让人追杀你,是想看危急关头我会不会抛下你。今日让我穿上僭越的华服,成为众矢之的,固然是想借我立威,也是想考验我的心性。而刚才你问我,为何不救陛下……我也是现在才想明白,原来你一直以为,我是一个重利轻义的小人。”
“我……”姜洄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坦然面对祁桓的目光,“不错,我不相信你。”
“那你为何从苏府带我回来?”祁桓眼中浮上讥诮的笑意,“你看中了我什么,十窍之躯?不,烈风营并不缺异士。难道是这张脸吗?”他忽地向姜洄探过身,一张清俊英挺的面容骤然贴近,几乎抵住了她的鼻尖,她不自觉屏住了呼吸,与那双漆黑的眼眸四目相对,从他眼中看到了强装镇定的自己,“以郡主的容色,何人不为你倾倒,自然无须贪图一个奴隶的皮囊。”
他想起那时她那样激动地向他扑去,一路上紧紧攥着他的衣襟,好像怕他逃走似的,而第二次召见,她不由分说便抽了他一鞭子。
“所以,你当时看着我,想到了谁?”祁桓轻声发问,循循善诱。
===================
第16章 猎人 上
姜洄瞳孔一缩,心脏仿佛被狠狠攥了一下,心上的酸痛几乎抽空了她的力气,让她支撑不住,身体失控向后倒去。
后脑勺将要撞上窗棱,却被祁桓伸手托住了,她背靠着颠簸的车厢,枕着祁桓的掌心,两个人的距离极尽,逼仄的车厢内她无处躲避,鼻腔间尽是属于祁桓的气息,腥甜中混杂着冷冽的药香。
十窍者五感敏锐,这样近的距离,姜洄知道自己的心跳声瞒不过他,那双幽暗的眼眸几乎看穿了她的一切。
那一日,在泰华殿她请旨赐婚,那双眼睛好像也是这样看着她,深邃而了然。
她以为自己占尽先机,棋高一着,却还是落入他掌心之中。
“你怕我?”祁桓声音微哑,他看到她眼中的颤栗,“不,你是在怕‘他’……”
“我不怕。”姜洄说了一句,却连自己都听出了心虚,而这句话一出口,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给了祁桓的答案——确实有那个人的存在。
“我不知道他做过什么样的事,对你造成过何等的伤害,但那不是我,你将他的罪行放在我身上,是否对我不公?”祁桓的质疑进一步击溃了姜洄的防备,让她彻底陷入了迷惘与自我怀疑。
祁桓低头凝视她眼中的薄雾,自嘲地轻笑了一声,声音也冷了下来:“是我又僭越了,一个奴隶,居然向郡主谈公平……其实郡主无须对我解释什么,哪有奴隶不受责罚,郡主舍药相救,我已是感激涕零了。”
“不是……”姜洄低低回了一句,她垂下眼眸,长叹了一声,才用沙哑的声音缓缓说道,“是我当时喝醉了,认错了人……”
三年前的自己,与三年后的自己,亦是判若两人。
没有人永远不变,经历会改变一个人,变得更好,变得更坏。
姜洄逐渐意识到,可能祁桓也经历过什么不为人知的痛楚,才会成为后来的鉴妖司卿。
此刻的他,要为自己未做的事背上罪责吗?
姜洄的目光落在他胸前,渗出的鲜血在白布上染了一朵艳丽的花,刺痛了她的眼。至少在这一刻,他刚刚舍身相救之后,她没办法将他视为杀父仇人。
微凉的食指轻轻托起姜洄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与祁桓对视。
“那现在,你能看清我了吗?”清冷的声音柔和了下来,低喃如耳语,蛊惑着她陷入他的眼眸中,“我是祁桓,不是别人,我不会背叛你。”
夜宴台上,无数人中毒发狂,所有的奴隶都恐惧逃走,只有祁桓一直护着她,第一时间想着是护送她离开。
她急欲为帝烨解毒,苏淮瑛阻拦,也是他挡住了苏淮瑛。
修彧要杀她,他没有迟疑便以血肉之躯挡住妖王的利爪。
眼前这人,与她了解到的祁司卿根本不一样。
他们明明是同一个人,但一个与她有仇,一个于她有恩。
姜洄黑白分明的眼眸笼上了一层迷雾,她有些看不清祁桓,也更加看不清自己。她憎恨祁桓,留他在身边只是想利用他,将他打磨成一把趁手的利刃,却又怕被这利刃所伤,于是一次次地试探。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果,若他当真背叛了她,或许她便会得到一个杀了他的理由,但他次次舍身相护,她却迷惘了……
“为什么?”姜洄不解地问道,“其他奴隶都在逃,你为什么留下来?你为什么要为我去挡妖王的攻击……”
姜洄想起前世的经历,那时候祁桓是姚家的奴隶,危急关头他并没有去救姚家家主——当时的鉴妖司卿姚泰,而是弃了自己的主人,转而去救更为尊贵的帝烨。此事帝烨虽有嘉奖,姚泰却暗藏不满。
“没有奴隶会喜欢自己的主人,因为主人给予他们的只有伤痛和死亡。高襄王以命相护的人族,奴隶并不在其中。在贵族眼中,一头牛可以换五个壮年的奴隶,奴隶只是一件廉价的工具,用完则弃。”祁桓的指腹轻轻摩挲姜洄细软的乌发,而她微仰着脸凝视他的眼睛,认真听他回答,对此浑然未觉。
祁桓低笑了一声:“我喜欢你的眼睛。”
突如其来的示爱,让姜洄心跳漏了一拍。
祁桓又说:“因为只有你眼中的我,不是奴隶,而是一个真正的人。”
姜洄这才明白,是自己误解了……
但祁桓可能也误解了,毕竟在她眼中的祁桓,是鉴妖司卿,而不是奴隶。
“虽然你可能透过我看到了别人,但我能区分出差异。”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祁桓苍白的俊颜染上了极淡的笑意,他微微偏过头,露出颈上几不可见的红痕,那是几近痊愈的鞭痕,“你打的,是‘他’,却是为我上药。”
姜洄怔怔看着祁桓修长的脖颈,红痕之下的青筋强而有力地搏动着,一如她的心跳。
祁桓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肩伤,噙着笑道:“你不信任我,屡次试探,见我受伤,自己却又心软。明明心里恨我,见苏将军要杀我,却还是忍不住出手救我。”
祁桓的眼眸深邃,却隐隐跃动着火光,笑意轻浅浮于其间。“我要是不救你,哪里再去找一个这么好的主人?”
姜洄的脸顿时一点点红了起来,多半是因为被揭了底的尴尬和羞恼,还有一些自己也说不清的原因。她自己都想不明白的矛盾心思,却被祁桓清清楚楚地挑明了,甚至连她自己也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恍然。
——原来她是这么想的……
——原来他是这么想的!
——他背弃姚泰,是因为姚泰是个坏主人,他选择救她,是因为她是一个好主人!
姜洄想起祁桓一身的旧伤,不禁哑声问道:“苏家是不是对你不好?”
祁桓神色有些恍惚,淡淡笑道:“其实也无所谓好与不好,只是活下来了。”
姜洄忽地抬起手,绕过祁桓的脖颈,抚上他颈后的烙印。
祁桓的身体顿时僵住,感受着温热柔软的指腹在他颈后摩挲,像一片羽毛在心尖上来回拂动。
“这是家奴才会有的烙印吧……”姜洄感受到指腹之下粗糙凹凸的肌肤。
祁桓呼吸慢了下来,莫名有些口干,他点了点,回道:“五岁之时,留下的烙印。”
“我能找到药水洗去这个烙印。”姜洄说道。
“然后烙上姜字?”祁桓戏谑说道。
姜洄脸上一烫,撤了手,皱着眉道:“你就不能有点志气,难道就非得当奴隶吗!”
祁桓敛了笑意,正色问道:“我亡国之奴,出身卑贱,不当奴隶还能当什么?男宠?”
“你!”姜洄满脸通红,羞恼让双目染上了水光,本就娇艳的面容更添了三分媚色,“你还是继续当奴隶吧!”
祁桓受着伤,懒懒地靠着车厢,唇角微翘看着姜洄发火。
她大概是想让他去烈风营吧……
如果是三天以前,那祁桓会对此求之不得,但现在,他竟觉得,当个奴隶也不错。
谁家奴隶像他这样胆大妄为把主人气得面红耳赤,却还能安然无恙地躺在主人的车厢里。
其实也不算安然无恙,他这次差点丢了半条命了。
但是值得。
“郡主,别生气了,是我说错了。”见姜洄躲到车厢一角,祁桓哭笑不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她的袖子,“你想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姜洄别过脸,抿着唇角兀自生气,心口也突突跳着。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祁桓的话便让她想起自己在三年后是与他拜过天地的夫妻,而且另一个自己还跟他圆了房了!
虽说她已经能理解,三年前的奴隶祁桓与三年后的鉴妖司卿经历不同,性情有异,不能完全当成同一个人,但是身体没什么区别啊!
她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两个人同床共枕肢体交缠的画面,血液也随之沸腾起来。
“别碰我!”她低斥了一声,扯回了袖子。
祁桓还不知道她心里想了什么,又在气什么,也有些纳闷“男宠”二字为何会让姜洄反应这么大——倒像是被人说中心事的恼羞成怒。
马车徐徐停了下来,外面传来声音:“郡主,我们到王府了。”
姜洄当即便推开车门下了车。
祁桓稍慢了一步下车,姜洄微微偏过头瞄了他一眼,见他伤势这么重,怒火稍微消了一些。
“你回去记得按时上药。”姜洄说着便伸手往袖里摸索,却摸了个空,她咦了一声,眉头一皱。
祁桓笑了下,声音却比半夜的风还凉:“徐恕先生的药,也只有晏世子才配得上,奴隶卑贱命硬,死不了的,便能活下来。”
姜洄愕然,总觉得这话一股酸味又一股茶味,没等她想明白,祁桓已经走开了。
忙碌了一夜,姜洄几乎沾枕即眠,不多久便又在梦中见到了另一个自己。
十六岁的小“姜洄”一见到她便扑了上来:“你怎么没告诉我,是苏淮瑛杀了阿父!”
姜洄愣了一下:“我没说吗?”
“你没说!不然我就多打他几下了!”小“姜洄”怒气冲冲。
“你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快点告诉我。”姜洄知道时间紧迫,无暇闲扯,便催促她快说。
“今日寿宴还没开始,我便在玉池碰到了妙仪,刚和她说没两句,苏淮瑛便来了,阴阳怪气了几句,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我打了他一巴掌……”小“姜洄”顿了一下,“刚好那时日落,我看到有个面孔狰狞的人朝我扑来,吓了一跳,就掉湖里去了。旁人都以为是苏淮瑛把我推进去的,陛下大怒,责令他向我认错道歉,还停职罚俸。”
命运真是奇妙地相似……
三年前,苏淮瑛是因为守卫不力,被停职,三年后,他又因为得罪了高襄王姬,也被停职。
帝烨的圣寿日,可真是苏淮瑛的受难日。
姜洄冷笑了一声:“他死了都是活该。”
小“姜洄”支吾了一下,问道:“他今日和我说话有些古怪,我问你,我……你与他有过什么情缘吗?”
“没有。”姜洄当即否认,“苏妙仪是想从中撮合,让我与苏淮瑛成亲,但我不喜欢他的为人,与他从未亲近过,我们只有仇,没有情。”
那年夜宴台上,父亲为救驾而力战修彧,最后两败俱伤,父亲重伤卧床许久,修为也大损,苏妙仪和苏淮瑛便是那时上门探望过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