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觉似是可以激发一些潜能,目之所及的一切人间风光迅速自眼前消散,她不断地向北飞去。
一定、一定会到达的。
她见过千年之后的云咎,也是因为千年之后的相见,她才会存在于此刻。他们一定能够摆脱天道的约束,一定会有一日,她能够堂堂正正地站在他身边。
不会死的。
他们都不会死的。
一路上,明曜不知自己多少次被天雷击落,又不知自己多少次挣扎着振翅而起。
她忘记了时间,不知自己是否还来得及,于是只能在心中默默祈求那温柔的细雨再下得久一些。
求他,再等等她,再与她坚持一段时间。
极寒在不知不觉中降临,连绵的高山与广袤的海域在眼前缓缓展开。身后的雷云在此时发狂般朝她袭来,更频繁地落在她伤痕累累的身体上。
为了延缓她飞行的速度,那天雷甚至不在积蓄力量,而是接连不断地往她的方向劈落。
她狼狈地四处躲避着,甚至再也感受不到雨丝落在身上的凉意。
是不是……还是……晚了……
此心念一起,明曜整个人似乎都被抽干了力量,她怔然地仰头往空中望去。
——入眼的,却是一片彻底的黑暗。
雷云在身后愤怒地砸落,却迟迟不再往前一步。
明曜呆了一刻,泪水不断从黯淡的双眼中滚落。她确信自己,终于来到了那个天道所不可触及之地。
蓝鸟形容枯槁,曾经华美的羽翼早已枯焦得不堪入目,她彻底松了一口气,整个人朝那片冰冷漆黑的海域坠去。
风声自耳畔呼啸,五感开始消散,她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开始变得缓慢……逐渐,无声。
人在死前,最后消失的,是听觉,还是意志?
她只记得,最后的最后,划过她脑海的,是一句很轻的——
“明曜,好梦。”
……
这是寻常的一天,对于无日无月,无光无时之处而言,这是与任何岁月都毫无差别的一天。
在这一天,一只脏兮兮的蓝色小鸟,自高高的天际落入了北冥的深海。
她身上逐渐消散的莹蓝色光芒是那样漂亮,吸引了海底数万,自出生就未曾见过光明的魔族。
“把她留下吧。”
“可是……她已经死了。这些漂亮的东西,很快就会从她身上消散。”
“我们去求求冥沧吧,他会有办法的。”
他们望着那只狼狈而瘦弱的小鸟,他们说,她那样好看。
是这个世间,最漂亮的存在。
第40章
“明曜……醒醒……”
清冽的冷香被空气中氤氲的水气冲淡, 盈盈满满地落入少女的鼻端,周遭的虫鸣鸟叫清晰地传入她的耳畔。
明曜颤抖着忍过身上被碾碎般的痛楚,伸手紧紧攥住了身旁柔软垂落的衣料。她的眼皮沉重至极, 光是一个睁眼的动作,都耗费了不少的力气。周遭晨曦的光芒亮得有些刺眼,她的眼球疲惫地转动了一瞬, 微微睁开了一丝缝隙。
然后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自身旁传来。
“明曜。”清润的嗓音呼唤着她的名字,随即, 她感到自己右手被一只微凉的手掌握住,安定的神息不断涌入她的身体, 熟悉得……让人想要流泪。
明曜没有回应, 只是下意识咬住了嘴唇,片刻后,她感到咸涩的泪水自眼眶沁出, 无声无息地顺着脸颊滑落进双唇中。
她将手从神明的掌心抽离,睁开眼睛, 定定地望着蔚蓝的天际, 和高高的蒹葭丛, 她的视线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 滚烫的泪水如断了线一般浸湿她的鬓发。
深秋微凉的风掀卷着飞雪般的草絮而过, 那潮湿而萧索的味道与千年前的深秋一般无二。
她恍然间,竟分辨不出自己身在何方。
“明曜。”身旁的人又一次唤出她的名字,语气比之前显得要强硬一些, 片刻后, 她感到他的指腹不轻不重地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又顺着她脸颊的潮湿一路往下, 直到抹去了一路流到她颈部的水痕。
明曜琥珀般的双眸微动,轻轻落到了对方的脸上,神明清俊沉稳的样貌与她记忆中一般无二,年轻的,俊逸的,不曾有过半分岁月的痕迹。
“云咎。”她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才张口,用沙哑地嗓音吐出两个字。
“嗯。”他在听到她的回答后,很快恢复了往日那种淡然平静的神色,神明微微俯身,动作轻柔地托住她的后背,“可以起来么?”
明曜借力直起身,望向他的目光仍然有几分茫然,她尚不知如何开口,却听云咎已兀自说了下去:“这些人的过去曾被修改过,恐怕并没有我们看到的那样简单。明曜,你现在体内的本相之力非常躁动,不可再……”
“我们看到的?”明曜低声打断了他的言语,少女那双水色濛濛的桃花眸颤抖着落在他身上。
“我们……看到了什么?”
云咎错愕地低下头,伸手将她额前的碎发拨至耳后:“那些白骨为何会汇聚于此处,他们是否与妖物做了交易……明曜,一日前,分明是你求了一个探寻真相的机会,也是你拉着我,让我陪你一同旁观那些你从白骨中析出的记忆。”
“……”
“明曜?”
“……呵,对。”明曜低下头,怔怔地望着自己缠着金线的手腕,许久后,她低着头,轻轻笑了一声,“对。是我求的。”
“那么……”
“可是我并不记得。”她仰头静静地望着云咎,浅瞳中又开始失控地落下泪来,“如果我告诉你,我看见的是其他的东西呢?如果我告诉你,你说的那些……被修改过的,那些白骨的过去,我都没有看见呢?”
神明漆墨般沉黑的瞳孔定定地望向她,高挺的眉宇微蹙,颇有些冷淡地,却不厌其烦地擦干她的泪水:“怎么又哭?我说了,那些过去未必可信,没看见也未必是坏事。大抵是你第一次如此大规模地使用本相之力,因此你我二人被牵扯进了不同的记忆碎片之中……这也是小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那……如果我告诉您,我看到的过去,是您的记忆呢?”明曜猛地攥起了拳,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这句话出口的瞬间,无序地狂跳起来,“在本相之力发动的瞬间,我也触碰了您。”
云咎侧过脸,鸦羽般的长睫轻轻地翕动了一下:“那又如何?我的过去……和你在西崇山上待着的那些日子无甚差别,十年如一日罢了。”
话音落定,他看到少女的脸色不由得苍白起来,她像是支撑不住那般微微晃了一下,又死死扯住他的衣袖。她微垂着头,柔软的长发乖顺地垂落在颊畔,从他的角度望去,可以清晰地瞧见一滴滴泪水自她的眼眶中坠落,在她飘逸的裙上晕开深蓝色的水痕。
“我很难过。”她无力地开口,声音颤颤,轻得仿佛随风而逝的秋草,“我看到您的过去,心里很难过。”
她偏过头,将哽咽声吞回了喉中,在片刻的沉默后,她仰头对上了他的眼睛。
明曜的声音平静了一点,因此也显得更加清晰:“云咎神君。您究竟……知不知道该如何爱一个人?”
“您的眼睛,究竟有没有平等地注视过哪怕一个人?”
她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却仍由泪水不停歇地落下,少女的声音带了些许愤恨,底色却实在委屈至极,像是受了天大的欺负一样。那过于复杂的情绪令神明感到了些许无措,因而竟没来得及深想她这两个问题之下,埋藏着的更深刻的感情。
他的手在袖中紧握了一下,那掌心仍然残留着不久前替她拭去的泪水,那滚烫的潮湿此刻已经凉透,沁在他的掌纹中,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异样的触觉,仿佛能穿透他的皮肤,直直凉到他的心底。
“我以为,你应该早已明白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待她终于哆嗦着平静一些,云咎才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轻轻抬起,他的手指按住自己的衣袖,隔着柔软的布料一点点吸附着明曜脸上的泪水,“我不曾爱过任何人,也从未有人出现在……与我平起平坐的位置上。”
他的尾指不留心地蹭过明曜敏感的眼皮,她像是被刺痛般地缩了缩脖子,纤长的睫毛不自觉地颤了两下,像是一株悬着露水的,饱满而孱弱的花骨朵。
云咎的手悬空停了一瞬,倏忽间,似有什么微妙的念头蜻蜓点水般从他心上滑过,他微凉的指尖鬼使神差按在她红肿而微热的眼尾,又在反应过来后迅速地移开。
那动作轻得,像是一个措不及防的吻。
明曜猛地僵住了。
她被迫仰头看着他,因此也将他抽手前那一瞬的怔忪尽收眼底。事到如今,尘埃落定,她已经没有任何借口去相信云咎还记着千年之前的那一段记忆。
可是他那个下意识的举动,依旧让她的心不受控地酸涩起来。
“……云咎。”被忘却的不甘仿佛一株阴暗的藤蔓,因为神明一个动作而枝枝蔓蔓地生长起来,她忽然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开口直呼他的名字——以面对千年前的云咎时,那样的口吻唤他。
她指间的力道稍稍加重,却并没有被他挣开,他垂眸望着她,漆黑的眸子平静而温和,以接近纵然的态度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
然而,明曜一句话都没有说。
在秋风又一次来临前,她踮起脚,仰头吻住了他的嘴唇。
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眸并未闭上,反而在双唇贴合的瞬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脸。那种纯粹而固执的眼神,执拗得近乎天真,像是一只小兽锁定了心心念念的猎物。
她感到他的身体在被她触碰的下一瞬僵住,秋风吹起神明洁白宽大的袖袍,与浅金的玉带一同将她裹挟进清浅的冷香当中。
须臾,她察觉到云咎的手腕在她的掌心动了一下,明曜以为他想推开自己,于是先行松开他的手腕,双手环住神明的腰背,紧紧攥住他身后的衣料。
他感到身前的少女因动作的改变,而更紧密的贴入自己的怀中。她的身体柔软而温暖,环抱着他的双臂如同孱弱而坚定的藤蔓,以自身所有的气力缠紧他的身体。哪怕踮着脚,她也需要极力地仰头才能凑到他的跟前,她的腰背因此绷得很直,颤颤地,需要将所有的力量依附在他的身上,才不至于跌倒。
因此,她整个人其实都在他的怀中。
他知道,只要他后退一步,她便不可能再将这胡作非为的动作继续下去。
可不知为何,他迟迟都做不出那个动作。
他不曾后退,也不曾迎合,整个人就像一尊石头做的塑像那样,任凭眼前菟丝花那样柔软的少女攀附、依靠、亲近。
她的呼吸落在他的脸颊,潮热的,过于亲昵的温度,却并不叫人难受。
孤身千年的神明,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接纳了她的入侵,轻易得,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他第一次与她接吻。
明曜在他胡思乱想之际移开了一些,微凉的秋意钻入两人之间岔开的一点点空隙,云咎以为她终于闹够了,可下一瞬,她又一次贴了上来。
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云咎感到一截湿润绵软的舌轻轻舔舐着他的上唇,小心翼翼地沿着唇缝深入他的齿尖。
他被她激得头皮一麻,下意识抬手掐住了她的后颈,微微使力将她与自己分开。
“你。”他对上她的大而圆的桃花眼,那双眼睛太过清澈,野心和欲念就那样明晃晃地呈在他的眼前,他突然语塞,指责的话到嘴边,却变为了一句不合时宜的疑问,“……谁教你的?”
明曜的眼睛忽然睁大,有些诧异地眨了眨,她被他那样用力地钳在掌中,本以为会面临神明的愤怒或责难,却不期得到了这样一个啼笑皆非的问题。
难道要她告诉他,这是一千年前的西崇山神明教的,并且那个莫名其妙的春宫图,或许现在还躺在西崇山藏书阁的某个角落吗?
虽然有点诡异,但不得不承认,她清醒之后的那种压抑到几乎崩溃的情绪,因为云咎现下的反应而消解了大半。
至少……她好好地回到他身边了。
或许是因为明曜沉默了太久,神明松开了锢着她后颈的掌,目光平静下来,朝一旁移开了几寸:“那么……明曜,你现在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
这句话已经恢复了执法神惯常的平静和理性,简直像是片刻之前的亲近并未发生过那样。
话音一落,他明确地感受到,眼前的小姑娘原本高涨的气焰一点点弱了下来,他的目光落在她攥着裙摆的纤指上,看着她生怯地,一圈一圈绕着那薄薄的布料。
所以,究竟是谁给她的勇气,做出刚刚的那些动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