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塞里格曼将狗关在笼子里,在蜂音器响的同时对狗进行电击。此时,被关在笼子里的狗无法逃避电击;在多次实验之后,蜂音器一响,尽管在给电击前已经先打开的笼门,但此时狗不但不逃,甚至在电击出现前就卧倒在地,开始呻吟和颤抖——本可以主动地逃避,却绝望地放弃挣扎、徒然等待痛苦真正来临,这就是习得性无助。】
玄关处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白露合上书本,站起身来。
“景行。”
宋景行带着早点推开门走进来,看向她:“宝贝,怎么起这么早?”
“昨晚睡得早。”白露走到玄关迎接他,“我也刚醒没多久。”
昨天宋景行看她累,本来是想让她今天就呆在家里好好休息的,倒是白露自己说想和他一起逛逛。于是吃完早饭,他们就一起出了门。
今天是周末,胡同里人头攒动,许多年轻人穿着汉服在拍照,宋景行紧紧牵着她的手,怕被人群冲散。许多店铺为了营造古风挂着红灯笼,二楼的雕花栏杆和墙壁上也满是攀缘植物,配着石砖制成的路面和墙,还真挺有韵味的。
小瓷盒里的艳色膏体散着清香,白露合上盖子,重新把胭脂放进包装袋里,对宋景行一笑。
“以前总在书里看到胭脂,没想到现在我也有了,谢谢你,景行!”
宋景行摸了摸她的头发,也回以微笑:“你喜欢就好。”
两个人走出店门的时候,宋景行开口询问:“附近有很多古镇,新年的时候要一起去看看吗?”
“啊......”白露虽然是挺想去的,但还是说,“过年的时候你不用在家陪叔叔阿姨吗?”
“都在平城,平时见面的机会很多。”宋景行看向她,“我过去吃个饭就好。”
白露微微摇头:“你去陪叔叔阿姨吧。前几年你人都在国外,今年好不容易回来了,他们肯定是希望你在家的。”
宋景行握着她的手,轻声问:“露露,那......你想和我一起回家吗?”
这、这是要带她见家长的意思吗?
白露有点慌张地低下了头,不自觉地松开了他的手:“......我......”
“没关系。”宋景行重新将她的手牵进掌心,“你不用感觉愧疚,露露,我们慢慢来。”
“对不起......”
宋景行正欲开口安慰她,却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打断了。
“两位、两位!”一个脖子上挂着摄像机的男人喊住了白露和宋景行,“打扰了,请问你们是情侣吗?我是做街拍账号的,能不能给你们拍个照?”
两个人性格都低调,再加上宋景行毕竟也算隶属安全部,是需要尽量不留下照片的。于是白露摆摆手:“抱歉啊,不太方便。”
有了这个小插曲,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刚才的事情。走开了一小段距离后,白露转过脸去看宋景行:“说起来,我们好像还没有合照。”
宋景行回想起抽屉里那张被包喻拍下来的照片,点头:“的确。要拍一张吗?”
“好呀。”
于是他们第一张正儿八经的合照就在那条古巷的某条长椅上拍下了。不习惯拍照的两个人都有些拘谨,白露身穿一件黑的羊角扣大衣,头微微向着宋景行的方向倾斜着,一缕头发搭在宋景行的肩上。深咖色的短款夹克衬得宋景行气质更凌冽,线条硬朗的俊脸因为笑意显得柔和了几分。冬日早晨的阳光将二人的轮廓勾勒得暖洋洋的,是看起来很温柔的一张照片。
白露将照片发给宋景行,眸子笑得弯弯的:“后面的景色也很漂亮欸。”
后脑又被男人宽厚的手掌抚过,是熟悉的、令她感到安心的温度。
“啊!”
一声尖叫打破了二人间的亲昵。白露转头看去,一个体型健硕、皮肤蜡黄的男子拿着把水果刀冲向游客。男人双眼突出、表情比游客还要惊恐,看起来精神不太正常。宋景行迅速脱下妨碍行动的外套,白露立刻会意接过,叮嘱到:“小心啊,景行!”
与电影中设计好的场面不同,在现实生活里,以赤手空拳对上持械歹徒时,不受伤的概率很小。宋景行从男子背后快速接近,试图从后面别住他的手臂,但对方居然也很快反应过来扑向他,一副歇斯底里的样子,转过身来举着刀猛地朝宋景行冲去。宋景行握住他的手腕,对着他腹部膝击。那人吃疼地弓起身子,宋景行迅速击胸、绊腿,将他侧摔在地。
男人手中的刀已经掉落在地,宋景行将他的手按在背后:“别动!”
白露边报警边匆匆赶去帮忙,她清楚地看见血从宋景行青筋暴起的手背上蜿蜒流下,心顿时纠成一团。那男人还在奋力反抗,围观的群众有的上去帮忙按着人的,但也有很多人拿出了手机拍照。宋景行下意识低下头不让自己的脸被拍到,白露见状,跑到宋景行旁边,一边踩着那人的刀一边蹲下身子帮宋景行挡住镜头。
“离远点——”意识到自己语气太强硬的宋景行愣了一下,随后放柔了声音看向她,“没事的,别怕。”
这时巡逻的警察赶到了。几位帮忙的热心群众都推到了一旁,一位警察一边铐走那个持刀伤人的男人一边怒道:“又是你!”
“同志,受伤了先去医院——”另外一位话头突然止住,显然是认出了宋景行,“宋队长,您怎么在这?”
“休息日。”宋景行站起身来,“惯犯?”
那位警察看了眼白露,见她站在宋景行身边,心下了然,用只有他们四个能听到的音量说:“嗯。这人以前是健身房的教练,后来和一个有家室的富婆有不正当关系,被对方的丈夫闹到了单位和老家,丢了个大脸,就精神失常了。之前是骚扰路人,家属保证看管好后我们就放了,没想到这次直接持刀伤人。”
“得送去强制治疗。”宋景行微微皱眉。
宋景行身体素质强悍、训练从未松懈过,对上这人都受了伤。如果今天不是他在场,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被民警从地上拽起来的男人还在试图挣脱,也许是欺软怕硬完全出于本能,周围叁个大汉他不敢多少一句,就是冲着白露骂:“你也是鸡!死贱货!万人操的婊——”
宋景行立马伸手捂住白露的耳朵,冲那人怒喝道:“闭嘴!”
白露第一次见宋景行真的动怒。
“你还又骂上了是吧。”一位民警也生气了,“我看你倒不是神经病,怎么不骂我们?专挑小姑娘欺负!快走!宋队长,你和家属先去下医院吧。笔录晚点再来做就行。”
两位民警押着那人走了。见白露依旧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宋景行用没受伤的那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露露,都结束了,别担心。他精神有问题,别在意他的话。”
“你伤得严重吗?”白露看向他的手,“先去医院吧。”
宋景行看着她的表情,心里担忧:“一点划伤,没事的,宝贝。你有没有吓到?”
“没关系。”白露把外套递给他,“那我先去药店买点药,帮你处理下伤口吧。”
*
宋景行手臂上的伤口确实不严重,是因为他当时用了太大力气,所以才出了那么多血。
白露给他消了毒,涂上药后包扎好,两个人一起去做了笔录,等事情都做完,已经是下午了。这是她时隔多年再去警局,宋景行担心她因此想起以前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出来后就一直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边。天气冷,宋景行还受了伤,随便吃了点东西后,白露就和宋景行一起回了他家。
两个人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宋景行把她圈在怀里:“宝贝,你还好吗?”
“嗯?”白露转过头看着他,“啊,你是在担心我吗?我没事的,受伤的是你呀。”
宋景行摇摇头:“这不算什么伤。你别把那个人的话放在心上,他精神有问题。”
“我知道的......不过,你来平城之后,受伤一直这么频繁吗?”
“没有。”宋景行实话实说,“除去那些小磕小碰,这一年左右的时间,只有这两次。”
“......这就好。”
“露露,我是不是让你很没有安全感?”宋景行摩挲着她的脸颊,“你总是担心我的安全,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也许也没办法陪在你身边。”
“你怎么会这么想?你的工作很了不起啊!今天如果不是你在场,肯定会有很多人受伤。”白露一把握住他的手,“而且,我的命也是你救的!”
嘴唇被男人温柔地吻住,鼻尖全是宋景行身上的气息。唇齿相缠间,她听到男人的喟叹。
“露露,我总觉得我给你的还不够多。”
白露闭上眼,揽上他的脖子:“已经......很多了。”
给得不够多的,是我啊。
*
房间里光线昏暗,散发着一股恶心的潮味。女人的长发干草似的杂乱、干枯,面颊瘦得深深凹陷进去,双唇如同干旱地土地般起了皮,眼神却充满着渴望。
她低声问面前的女孩:“丫丫,你想逃吗?”
“我......”小女孩低下头,“......我不知道。”
小时候的记忆已经消失,在现在的她心里,乌山就是她的亲生父亲——可能会杀掉她或者像对待孔小兰一样对待她的亲生父亲。她对乌山有孩子对养育者的依赖,却又本能地对他感到恐惧。
“我想逃。你帮我偷一把刀来,好不好?”
“他都收起来了。”白露摇摇头,“而且,你打不过他的。”
“那你能不能帮我找找什么锋利点的东西?”孔小兰给她看这些年来自己日日夜夜偷偷磨到快要断掉的铁链上的一环,哀求,“就差一点点了,我等不了,彭家辉今天早上发现了,今天我不走,明天她就要去镇上买新的链子了!乌丫,求求你!求求你!我呆在这每天都被这个杀了我老公的人强奸,我真的快疯了!”
绝望的眼泪像是融化的蜡一般从她的眼眶里流出来,挂在女人这几年苍老得厉害的脸上。小女孩默默看了她几秒,低下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
“这个,可以吗?可能有点小。”
那是一枚玻璃碎片。她曾赤脚从上踩过,后来拾起其中最小的一块,偷偷放进了口袋,一直随身带着,彭家辉看见过,但是没有说什么。
“够了。”孔小兰的眼眸瞬间如燃起了希望火光般发着亮,“丫丫,你晚上别睡着,我们两点钟左右动身。要是他没睡熟,就再晚一点。你注意听着我这边响动。”
小女孩犹豫了一会儿,下定决心般轻轻摇了摇头:“你走吧。我们一起走不掉的。”
“......好。你要活着,等我带警察回来。”
“你能带着它一起走吗?爸爸看见过它。”白露看着那枚玻璃碎片,“留在这里会被他发现的。”
“好。”孔小兰把它握进掌心。
小小的无机矿物烧成的透明物体,承载着两个人对生的渴求。
傍晚时分开始下雨。春寒料峭,有什么东西在夜里悄悄生长,探出渴望已久的枝丫。伸出的嫩条触到大门,发出轻微的声响。
“妈妈”。快点跑。快点跑。
“想跑?”男人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鬼。
女孩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在疑神疑鬼的男人离开她的房间后,在铲子翻动泥土的声音里。她踏着恐惧到发软的双腿,轻手轻脚地去了“父母”的房间。
枕头下、床垫下、柜子里、缝隙里——到处都没有。
那枚玻璃碎片看来是被孔小兰带在了身上。那彭家辉发现了吗?她也会死吗?
她提心吊胆地等着死神的宣判。
“你问妈妈去哪儿了?她不听话,所以不见了。丫丫,你要听爸爸的话。爸爸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你只要听我的话,爸爸保证不会这么对你的。”
彭家辉说。
女孩看着,闻到他身上长期抽烟带来的半腥半酸的烟臭,忽然想到一条被扔在沟边、剖开内脏的鱼。
爸爸说爱她、不会那么对她。
爸爸在那几个孩子里唯独留下她。爸爸给她吃的、穿的、还教她读书。爸爸不让村子里那些人欺负她。
是爱吗?他爱我?
困惑的她学着听话。恐惧的折磨。对爱的渴望。于是那些曾经蓬勃生长的愿望在与下日渐枯萎。她不再时常仰望天空。
“囡囡别和她玩!妈妈说过她是灾星!你看孔姨也被她克死了!和她在一起没好事的!”
非议。
但也有人“安慰”她。
“是不是没人陪你玩,很孤独啊?和叔叔到那个小树林里去玩不,别和别人说啊。”胡子拉碴的大叔偷偷对她说。
“婊子养大的东西做什么!”暴怒的妻子冲上来,用竹扫帚头打小女孩的脸,“你个狐狸精!我就说漂亮的人没一个好货,这么小就学会勾引男人了!恶心!下贱!长大了逼都要被人操烂!”
带着臭味的硬竹枝戳到她脸上,女人的指甲刮下皮肉。好痛。瘦弱的小女孩抬起胳膊挡着自己的脸,哭着我:“我没有、我没有......”
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直到某天村子里来了个自称来爬山的年轻人。
*
“我没有!”
白露从梦魇中惊醒。夜色深邃,窗帘将光隔绝在外。明明室内没有别人,她还是觉得身上好痛,好像那些人也从梦里出来又开始殴打她。她瑟瑟发抖,抬起手臂,蜷缩起身子护着自己的头,声音都在颤着。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情绪和回忆像是在她身下铺设了一片烂沼泽,她无力挣扎,越陷越深。咸到苦涩的眼泪掉进嘴巴里,幻觉带来的窒息感让她眼前一片片的发黑。她深呼吸着,双手止不住地发抖。
为什么会做这个梦?是因为那个男人骂了她吗?
宋景行说,那个人精神有问题,不用在意他的话。
可是——
那个人也骂得没错啊。和小时候村子里的人说得一样。
她就是万人操的贱货。
她对得起谁?和纪寒那边没有说清楚,就和宋景行睡过了。回国没几天又和孟道生上了床,而且在知道肯定会和对方做的情况下跑去给他过生日。黎朔?林昼?他们明明都对她表示过好感,但她还是没有学会保持距离,和他们一而再、再而叁地有亲密举动。
心里的裂口被撕得越来越大,那些被掩盖已久的伤疤里,溃烂脓水全都汹涌而出。
你根本无法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因为你是有罪的,白露。
如果没有你,那两个被拐的孩子也许就不会被抛弃、被杀死。如果不是你给了孔小兰那片玻璃,也许她也能等到警察来。如果不是你回到了白家,戴淑云也许就不会因为这个“罪证”每天在自己面前出现而精神崩溃选择自杀。如果你没有这么不要脸,纪寒、宋景行、孟道生、林昼、黎朔也许都能找到心灵健全、对他们全心全意的恋人,而不是把时间和感情都白白浪费在你身上。
白露,你空空如也。
因为你渴望,被看见、被需要、被爱。你需要凭借这一点点海市蜃楼获得勇气活下去。所以你无法拒绝他们的喜欢。你自私地从他们身上索取着。
但,白露,你心里从一开始就惧怕。你害怕幸福,你不敢幸福。幸福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是美梦。很多次,当彭家辉说只要你听话他就会爱你、当你的亲生父亲来到警局的招待所牵着你接你回家去、当纪寒对你张开双臂......那些时刻,你都觉得自己已经触碰到了,“幸福”。
却被现实狠狠扇醒。
你这“晦气”的“丧门星”。你不可以也不配拥有家人。你会害死他们。
你看。孔小兰的尸体泥销骨多年,彭家辉的体内被注射入死刑的毒药,戴淑云和弟弟摔得四分五裂,白建业捧着那颗日渐衰败的心脏徒劳地等待死亡。纪寒一和你交往,你就在他打电话时听说到他公司出现了问题。就连说想要成为你恋人的宋景行,竟然在你下定决心、决定尝试后的这段短暂时间内就受了两次伤。
你看。你的家人,谁有好下场?
所以你放弃挣扎。你的选择从来只有一种。
白露,你这被关在笼子里的被电过的狗。可怜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