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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很是疲惫地坐在龙椅上,半闭着眼睛慢腾腾地唤道:“随波……”似乎刚刚那一点怒火,已耗尽了他的心力。
    华滟恭声应道:“儿臣在。”
    “内阁的意思,是要禁中援引为例,同时要予以惩戒。”他语气疲倦,叹道,“朕拗不过他们。随波,你且受些委屈,禁足一旬罢。”
    华滟默然。举手加额,拜倒行礼,“儿臣遵旨。”
    以父皇天子之尊,犹受桎梏,她纵使再受宠,也不过是一名公主,如何能抵御前朝上那股无形的势力呢?
    只是,华滟想,连她都因此受到了牵连,那么太子皇兄,想必受到了更大的责罚。
    皇帝的声音里带着些犹豫:“为父知你的性子,叫你禁足是难为你了。随波,你且忍忍……”
    他有些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几乎是生涩地表露着作为父亲对女儿的关心。
    华滟有些惊奇地抬眼看他。要知道,自从六年前骆皇后病逝,奚妃入宫以来,她曾经孺慕崇敬过的父亲的身影,已在她心里消失了。六年来,这还真是寥寥而屈指可数。
    她知道,皇帝说这番话,并不是想要得到她的什么回应,只是心里能宽慰些。华滟也就默不作声地听着。
    “唉……”说到后面,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看向垂首肃然立在面前的女儿,猛然生出一股颓意。
    “好啦,你回去罢。”
    华滟低着头,道:“儿臣遵旨。”
    皇帝听女儿进来这段时间,除却一开始的点评,说来说去不是“儿臣在”就是“儿臣遵旨”,内里着实如火焚般烧心。
    再见华滟应声过后就一声不吭地转身退下了,更加五内如焚,一时间竟喘不上气,脸色青白交加,极为难看。
    张胜全听到皇帝口中发出“嚇嚇”的声音,大惊失色地上去为他拍背顺气。
    皇帝艰难地从口中挤出几个字:“取、取……散来……”声音极细极微,张胜全几乎是把耳朵贴在他口唇处才听清了。当即唤起徒弟:“顺儿!顺儿!去取寒食散来!”
    张顺儿慌忙地跑去后殿拿药。
    华滟本已走到门口处了,听见身后喧哗声,回头张望,见是皇帝要服寒食散,脸色变得奇差无比。
    濯冰侍立在她身边,能听到公主捏紧拳头的咯吱声。
    华滟忍了又忍、顿了又顿,终于没能忍住,遽然转身,对着殿内扬声道:“父皇,寒食散性寒丹毒,还是少用为妙!”
    语罢,气冲冲地离开了。
    这时张胜全已兑好了寒食散,以冷酒为皇帝送服。皇帝正要服散时,听到华滟远去的脚步声,苦笑了一声,还是就着张胜全的手,将那白色微黄的粉末,混着酒投入口中。
    服用后,皇帝苍白的脸上出现不正常的红潮,响如鼓擂的心跳渐渐平息,心悸的症状也消失了。反而精神振奋,双目湛湛有神,只是身体发热,纵然殿内已用了冰山,还是内热太盛。
    皇帝一边叫张胜全扶着去侧殿卧榻处靠着行散,一边命人再添几只冰鉴,以解肌肤灼热之苦。
    他靠着榻上,闭着眼睛,独自忍受着这五内俱焚般的痛楚。
    华滟从崇政殿出来,心情低落,也不愿乘肩舆,只是叫人抬着轿子远远地跟着,自己则步行回月明宫。
    皇宫道路错综复杂,她只顾闷着头往前走,跟着的宫人见她这样也不敢劝阻。
    等到华滟终于走舒畅了,抬头四顾,茫然地发现她好像走到了一处陌生的地方。
    此处格外冷清,宫殿屋瓦都有残缺,而墙根甚至都生出了杂草,远远地连成了绿茵茵的一片。
    华滟顿步。
    她仔细地看了一圈,发觉她实在对这里不熟悉,便问濯冰:“你来过此处吗?认得路吗?”
    濯冰想了想,迟疑地摇了摇头。
    华滟有些失望地收回了目光。
    这时一个小宫人怯怯地说:“殿下,不妨问问大内禁卫?奴婢方才好像看到有一队禁卫在巡视。”
    华滟点点头,正想说些什么,她们在此停驻说话的动静传了出去,这小宫人说的巡视侍卫便已循着声找来了。
    这一队十二人的侍卫,均着绀青色曳撒,腰束蹀躞带,带上挂着佩刀。
    为首的那人当先看到华滟,惊了一惊,当即单膝跪下行礼:“拜见三公主。”身后哗啦啦跟着跪了一排的人。
    华滟走近了,叫了声起,正想问问他认不认得路,但望见为首者的侧脸有些许熟悉。
    她道:“你抬起头来。”
    那人抬头,果然一张神采英拔的俊脸,华滟微露了点笑意:“萧……”看到一旁目光炯炯有神的侍卫们,她改口道:“萧校尉。”
    萧英叡冲她拱手一礼。
    华滟道:“萧校尉,本宫无意间误入此处,一时不察,竟忘了来时的路,不知萧校尉可有时间带路?”
    萧英叡点点头,闷声道:“愿为殿下分忧。”
    随即整顿了队伍,又点了一名侍卫出列,留下十人沿着原路继续巡逻,他则和另一名侍卫一起护送华滟回宫。
    一路上因还有旁人在,华滟不好说些什么,待到能看见月明宫翘起的飞檐,华滟能认得路了,便停步对萧英叡客气地道谢:“今日还真是麻烦萧校尉了。就送到此处罢,本宫已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走了。”
    萧英叡抬眼,无言地望着眼前这位改换了女装、极尽娇妍的天潢贵女,一颗心在胸腔里微微地鼓动着。
    他涩然道:“……殿下不必道谢,这是属下应该的。”
    华滟颔首,就要转身离去。
    萧英叡听见一道沙哑的声音冲破了自己的喉咙:“殿下请留步!”
    华滟很是惊诧地停了下来,偏头回顾。
    从他的角度看去,华滟眉目如画,较之昨夜男装时的飒爽风姿,着宫装的她妍姿俏丽,耀如莲华,别有一番朝霞映雪般的美。
    他竟一时失语。
    华滟却也不急,静静地站在原地,等他开口说话。
    萧英叡喉结滚动了一番,感受到唾沫滑过刀锋般粗粝的喉咙,才渐渐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他深吸了一口气,先是看了一眼身侧的同在禁军的侍卫。同僚极为识趣,看出来萧英叡和三公主之间另有前情,便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华滟:?
    她看到那人走开,再瞟了回萧英叡慢慢涨红的脸,想了想,亦遣开了一众侍女。
    濯冰站得远远的,给她望风。
    “萧公子,你有什么话,可以直说了吧?”
    第6章 来是空言去绝踪6
    “萧公子,你有什么话,可以直说了吧?”
    萧英叡抬头,直视着华滟的眼睛,踌躇了一会儿,说道:“殿下,我今早上值时,听见老大人们商议,有御史弹劾您与太子殿下。您……”
    华滟哑然失笑。
    “原是为了这事。”华滟道,“我一早就知道啦。”
    萧英叡面露讶然之色。
    华滟平静地说道:“我方才便是从崇政殿出来的。父皇召我过去问询昨夜之事……”她顿了顿,苦涩地笑道:“顺便领罚。”
    萧英叡急切地问:“陛下竟有惩处吗!”
    华滟道:“既然被摆上台面了,那自然是要作出点样子给外人看的。不过是禁足罢了,我还受得起。”
    萧英叡听了,有些怔怔地:“那,殿下还会去文会吗?”
    华滟瞥了他一眼:“我既被禁足,又怎会再出宫呢?”
    她抬头望望天色,天际一览无余的晴空格外清湛,只鲜红的太阳像被描了金边似的,投下艳艳的光彩来。
    这一来一去,已到正午了。
    华滟道:“时候不早了,想必萧校尉也要换值,本宫还须回宫禁足,就不送了。”大内禁卫,每个时辰轮换一班,一日都有十二班。
    语罢,朝他点点头,就扬声唤了濯冰过来,主仆几个相携着,不一会儿就消失在甬道尽头。
    尽头处月明宫里,一株石榴树一株梨花树相邻盛放着,飘落下一半胭红一半雪白的两色花瓣。
    萧英叡愣怔地站在原地,望着那花雨,只觉得红的像心跳,白的似茫然。
    同僚从背后攀上他的肩背,笑问道:“我倒不知,你同三公主还有交情?”
    萧英叡慢慢地摇了摇头:“只是曾见过一面罢了。”
    那同僚本还想再问,但看他的脸色,是有十分的失落,心里便明白了几分,不禁感慨着想,这平阳侯家的末子,因着家世、样貌都是人中济楚,自入宫当值以来,从来都只见他心高气傲,何曾见过这般低落的模样。如今遇上了永安公主,倒跟丢了魂儿似的,只是公主殿下自是金枝玉叶,便是以萧英叡的身世,恐怕也难以仰望。
    看来这情之一字,一放难收啊。
    华滟回了月明宫,用过午膳后,在寝殿小憩了一会儿。
    因着她畏热,月明宫一入夏冰是不断的。
    几座冰山摆在寝殿四角处,散发着绵延不断的寒意,肉眼可见的白雾和着镏金鹤擎博山炉里燃着的水沉香徐徐腾起,弥散在一重又一重轻轻飘荡的幔帐间,恍若神仙宫殿。
    当太子妃步入月明宫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番场景。
    她对着前来的迎接行礼的宫人含蓄地点了点头,柔声道:“我来看看三公主,不知随波可有余暇?”
    永安公主虽被下令禁足,但口谕中也没有提到禁止他人探望,而太子妃身份特殊,因此女使们只是犹豫了片刻,便有人奔入寝殿去禀告殿下,另有宫人引着太子妃去了宴息处坐下。
    华滟匆匆而来:“嫂嫂,久等了。”
    “无妨。”太子妃正在赏庭外花树,听到一串柔软足音,微笑着转头回来。
    看到华滟第一眼,她怔住了。
    太子妃张口结舌:“随波,你、你这是……?”
    华滟赧然一笑。
    只见她披散着一头长发,直至腰际的头发乌黑柔亮,掬手一捧清凌凌的简直能照出人影来。而华滟身上着的,显然也是燕居时的常服,朱红的主腰外松松罩了件葱倩色的对襟衫子,浅鹅黄的绣绫裙矜持地从长衫底下露出一点痕迹来,覆在玉石般的脚背上。
    她是赤足来的。
    这般模样,显然就是睡起还未打扮过,便来见客了。太子妃入宫那年,华滟才十岁,刚失了母亲,又因着父皇有了新欢,只觉得举目无亲、无人可信。而太子妃嫁入皇宫,是多方角力后的结果,那时她也还年轻,时常照拂这个脾气执拗的小女孩儿,既有怜惜,也有受太子之托的缘故。
    人都说,长嫂如母,而太子妃待三公主的悉心和细致,便是骆皇后在世见了也要点头的。
    最近几年,三公主大了,有了的自己主意,太子妃便渐渐少来了月明宫,想来也是晓得长辈要放手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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