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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千羽林军拱卫着皇帝銮仪及宗亲车架,仓皇出逃。跟随着南下军队、文武大臣一道逃窜的还有数不清的上京百姓,那些豪门望族、富家巨室、黔首庶民紧紧缀在皇家仪仗队的左右,宛如蝼蚁簇拥着蚁穴。
    太原知府许子攸出城亲迎。
    太原府守备充足,又有佳肴美酒奉上,顿时间那些自出生起就没破过一点油皮的王孙公子们纷纷缓下一口气。纵然太原的环境不比上京华美舒适,但他们都已恢复了乌衣门第、簪缨世胄应有的风度,在太原城中一掷千金起来。
    此番南下虽仓促,但多年累积下来的世家贵族们总有些不可明说的底蕴,再加上这是跟着皇帝南下,虽实为逃亡,但名为“南狩”,既如此,总要摆些架子出来的。
    这一到太原府便有守备军接应,中途又有各路封疆大吏纷纷举兵勤王,而他们大夏摄政王的嗣子兼亲侄儿又在南下队伍里,不少老臣都认为退至此地应当无恙了。甚至满怀希望地认为凭借虎贲军的威猛和温齐的赫赫名声,鞑靼蛮子迟早会被打个落花流水,狼狈地退出上京,重新将他们的都城还回来。
    毕竟太原城内街头巷尾都有传言,道是温齐之弟,常年驻守北疆的温周温大将军已点兵布阵,选兵秣马,将亲率二十万大军南下进京,与温齐所率虎贲军汇合,预备两面夹击,击退鞑靼人的攻势。
    皇帝御驾入城休整一些时日后,太原知府许子攸于城中设宴,宴请皇帝及一干随行人等。
    华滟也就是在这时,才注意到皇帝的脸色有些不太对劲。
    第93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3
    南下至太原的途中, 一路都是急行军,风餐露宿,不敢有分毫停滞, 生怕一不留神就被一列鞑靼骑兵追上了。而这急行的滋味并不好受,更何况华滟还是个病人,能分神照看华旻已是勉强,皇帝与她并不在同一车架上,且皇帝身边不论何时都少不了服侍的人,她便不曾在意。
    这日知府设宴, 虽时局紧急, 但因援军消息城内外百姓信心大涨,许子攸便也顺水推舟顺应了民情,将原本的接风宴改作了预祝庆功宴, 另偕一道南下的大臣们和太原本地官员正式拜见皇帝。
    华滟身为皇帝亲妹, 是诸位宗室中少有的几位血缘极近的皇亲之一,又有实权的驸马, 自然被安排到了上座。华旻陪侍她左右,温少雍则与其他守将、勋贵等坐在外间。
    宴席开始,饶是外地兵祸连天,但太原城中仍是笙歌婉转, 步摇珠翠,腻鬟云染, 舞绽莲花。
    期间觥筹交错敬过几轮酒, 不少人已喝得微醺。
    华滟冷眼瞧见许子攸的妻弟脸色涨得通红, 左手举着酒杯右手揽着美人, 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大半个肥壮的身体都压在瘦小的舞姬身上, 满脸迷醉之色,踉踉跄跄往前走了几步,就要给皇帝敬酒:“……陛下南狩至太原,实乃我太原百姓之幸呐!……陛下不若在此多幸驻些时日,待我等、我等……嗝儿~嗝儿~”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连续打了几个大大的酒嗝,随即哇啦一声吐了出来,就吐在皇帝御座的丹陛前,污物沿着云锦织就的地毯淌了下来,他满嘴食用荤腥后的臭味混着酒气,熏得人无不遮衣掩鼻,皱起眉头。
    连御前服侍的太监总管奇墨也不例外。一张脸面色发青,显然是极力忍耐才没扭过头去。
    华滟也就是在这时,才注意到皇帝的脸色有些不太对劲。
    她微微皱起了眉。
    她本想安排侍女过去暗中询问一番,这时濯冰带着一种奇怪的神情过来了。
    濯冰悄悄对她附耳道:“殿下,陈贵人说有要紧的事,请您务必去一趟。”
    陈贵人?
    华滟凝神思量了一会儿,并没有在记忆里找到关于这个人的信息,还是华旻提醒她说:“姑母,陈贵人应当是三皇子的生母。”
    华滟这才想起来。
    三皇子是长兴三年才出世的。自从先太子妃死于青陵台之变后,皇帝哀损过度,以至于冷落后宫。这个孩子的生母原是御书房伺候笔墨书画的宫女,不知是如何怀上龙嗣的。
    但既然她将孩子生了下来,且三皇子又是皇帝目前唯一存活的皇子,不论陈贵人请她去是何用意,华滟还是要走这一趟的。
    华滟借口更衣之名起身,准备往陈贵人所居的后宅行去。
    这场宴会是在许子攸献给皇帝一行人居住的府邸举办,原本是许家别院,虽比不上皇家园林的恢宏大气,但也是极精美极雅致的。
    光是举办宴会的前庭,论起来和广德大长公主府也不相上下。
    华滟悄悄离了席,席间鲜有人注意她的行踪,便是男席那边隔着葳蕤草木有注意到的,大多也不以为意。
    毕竟只是一个身体娇弱的弱女子罢了,长公主又如何,有掌握天下兵马的胤王驸马又如何?
    在这太原城里,说话算数的可不是她,自然,也不是那位高坐在上的傀儡。
    不是吗?
    男人们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举起酒杯,杯中浅碧色的美酒碰撞,漾起一圈圈涟漪。
    也映出天上那一轮惨白的太阳。
    有风起了。
    似乎是心有所感,转过长廊时,华滟遥遥回头,望向御座的方向。
    正撞见皇帝也抬头往她看来。
    先前许子攸妻弟的呕吐物似乎已被收拾干净了,座前铺地的毛毯又换了一张,织锦绣金的纹样反射着高挂灯烛的光芒,将那幽幽的光亮投在了皇帝的脸上。
    皇帝静静地坐在那里,奇墨也如同大夏王朝的每一任御前总管,恭顺肃然地侧侍在他身后的影子里,以一种巍然的气度与威仪,成为这百年皇权的最后捍卫者。
    一时间,华滟仿佛看到了隆和十四的皇太子。依旧是面容清俊而体态风流,微微笑着而朝她伸出手去,还是那个在樊楼文会中游刃有余,在朱雀大道上清思忧虑的“花间太子”。
    可惜时移世易、物是人非,而今回头再看,恍如隔世。
    皇帝弯起嘴角,朝她微微笑了。
    *
    华滟直到陈贵人所暂居的后院时,仍在回想皇帝的那个微笑。
    自从皇帝自我放逐,放任自己沉湎于过去的悲伤无法自拔时,华滟连同其余宗室早就不对他抱有希望了,而朝中大臣也在多次失望后形成了新的权力结构。而随着温齐的异军突起,朝中大权一半由世家豪族掌握,另一半则握在了温齐的手里,纵有事情需要中央决断,走到中书省时就已有了结论,无须再交由皇帝审阅。
    昔日花间太子,今时实同傀儡。
    难道这次“南狩”,皇帝当真有所了悟?
    华滟一边心里嘀咕着,一边走到了窗下。
    隔着一层白棉窗纸,她听见了屋内的对话。
    “我的儿,不是叫你好好睡觉的吗?怎的又在看书?”一道焦急的女声传来。
    “阿娘,我睡不着嘛。阿娘,书里有故事,好看……”回答她的是则是一道稚嫩的童声。
    “唉,你老是不睡觉,这样只怕会长不高啊。”做母亲的那个故作深沉,长长叹一口气,然后学着白胡子老太医的口吻吓唬儿子,“小娃娃不好好吃饭、睡觉,会连门口的石墩子都长不过的!”
    “呜哇阿娘,我不要长不高,我不要长不高……”
    女声便道:“那你还不乖乖睡觉?”说罢,把孩子抱到床上,掖好被角,轻轻拍着他哄他入睡。
    华滟站在屋外,因着屋内灯烛昏暗,窗纸上清楚倒映出了母子俩的动作,华滟便也看了个明明白白。
    她顿足,并没有贸然进去打扰他们。
    母子天伦,本就是人的天性。她也曾想过若有一个孩子,会是怎么样的,应该是长着温齐的眉眼,有着她的嘴唇和鼻子,只可惜她命里福薄,不曾有妊。然而有时她又会想,比起遗憾,更多的还是庆幸,庆幸孩子没有托生到她腹中,就不会经历这场……倾国的兵祸。
    过了一会儿,屋内哄睡的声音渐小,孩童小小的鼾声传了出来,房门吱呀一声,却是陈贵人出来相迎。
    只见她深深敛首行礼,待抬起头来时,一张芙蓉面,果然柔婉秀美。也许是这段时日的奔波,她的脸色并不是很好,嘴唇苍白,而更显得一双眼珠黝黑深邃。
    陈贵人低声道:“还望殿下见谅,没想到小郎会突然醒来……”
    华滟微笑着摆摆手,示意无碍,问她:“你请我来,是为何事?”
    陈贵人引华滟进了内室,一扇丝绣青绿山水的屏风吸引了华滟的视线。这扇四折屏风用黑檀木打造框架,中间是四副丝绣山水,针脚极细,栩栩如生,山随形势水顺地流,连颜色也格外逼真,依稀是泰山的山形。而第二面的山水旁,似乎还有一行墨迹。
    这扇屏风将房间隔成内外两间,内间即是三皇子睡觉的地方。外间则摆了一套黑檀木桌椅,应是起居之地。
    听到这话,陈贵人脸色愈发苍白。她请华滟坐下,又命人取来一个托盘。
    托盘上放着的是一枚玉佩,琢磨做虎头的形状。
    华滟认得这玉佩,那是大夏皇室的徽记。或者说是,名牌。
    每个上了玉牒的皇子或皇女,在周岁那年会得到这样一枚玉佩,以孩子的生肖属相为形式,正面刻皇嗣的出生年月与时辰,反面刻分支与排行。年幼的皇嗣会随身佩戴,并不离身,这是昔日太.祖皇帝时定下的规章,算是他对子孙后裔的祝福与庇佑。
    这样一块玉佩,华滟自然也有,只是她年岁渐长后这枚玉佩制作的璎珞渐渐戴不上了,也就收进了箱子。
    她拿起那玉佩看了看,确实是皇三子华昇的记名玉佩。
    “陈贵人,你这是何意?”华滟蹙眉问道。
    只见陈贵人深吸一口气,随即拜倒,声音颤道:“妾将命不久矣,恳求把小郎托付给殿下,还望殿下他日能多照看他左右……”语调凄凄。
    “什么?!”华滟感到不可思议。
    陈贵人苦笑了一声,她伸出双手:“您看我的手。”
    华滟凝神细看,只见陈贵人一双手惨白无力,伸在空中时,还在控制不住地颤抖。再看她的口腔,牙齿已脱落不少,说话间牙龈还在出血。
    华滟惊疑不定:“你这是……服用了丹药?”
    陈贵人默默点了点头,她苦笑道:“妾常侍陛下左右,陛下近年来常命人炼丹进贡,邀妾一同服用,妾不敢拒,本以为无碍,岂料……出京这些时日,常觉头晕目眩,牙齿也掉了不少,行路进食皆要人服侍才行。今晨起来又见掉了两颗大齿,漱口时满嘴鲜血,自知大限将至,妾本无牵挂,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郎……”说到这里时她扭头往屏风里看了一眼,眼底满是母亲的柔光。
    华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屏风后隐约可见一具小小的身体正在安睡,鼓起的小圆肚子正随着呼吸而上下起伏。
    陈贵人道:“陛下……妾知他品性,他是恨不得随着先皇后一道去了的,小郎唯一能指望上的只有您了!您是他姑母,妾求求您,看顾他一二吧!”说着她就俯下身去咚咚咚地磕头,一下又一下,头颅接触地面的声音沉闷无比,听得华滟满心苦涩。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你放心,我一定、我一定……”说到一半,华滟忽然说不下去了,她用手把陈贵人牢牢地箍住,好叫她不再叩头,陈贵人本就是凭着一腔蛮气,趁着今日宴请时偷偷将华滟请过来托付儿子的,华滟应了这一下,她强撑的一股气力顿时就散了去,倘若不是华滟还拉着她,她只怕下一瞬就要伏到地上了。
    陈贵人想起自己被父母卖给了人牙子,又辗转多地进宫,入宫后因服侍笔墨时因为侧脸肖似先皇后被皇帝拉上龙榻,怀孕生下儿子,本以为起码苦尽甘来了,可她没有想到大厦将倾,而她这只躲在大厦下的蚂蚁也不能免除影响,覆巢之下本无完卵啊。
    她跪在地上,华滟坐在椅上,一坐一跪,一贵一贱,两个女人,两种身份,不同的人生,此时此刻却因同一种感情而心照神交,惺惺相惜。
    拭去眼角泪水,华滟扶了陈贵人起来,正色道:“我答应你。将来,倘若你……我待华旻如何,就待华昇如何,他们两个我一视同仁。都是我的亲侄儿,你不用担心。”
    “好!好!妾谢过殿下!”陈贵人这才冁然而笑,又端正再行一礼。
    也许是方才她们说话的声音有些大,屏风后传来孩子的哼唧声,想来是被吵着了。
    陈贵人连忙绕过去看孩子。
    华滟也跟着过去。
    只见陈贵人半蹲在床边,一边用手轻轻拍着躺在床上的小娃娃,一边嘴里哼唱着不知名的温柔曲调,须臾,那孩子就在陈贵人的安抚下再度入睡。
    华滟就站在屏风旁静静看着这对即将分别的母子。有那么一瞬,她想起了她的母亲。
    哄睡儿子后,陈贵人起身,朝华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孩子近日来经常发烧,他不舒服的时候睡觉就要妾来哄。”
    华滟点了点头。她眼神扫过方才被陈贵人阻挡了视线的床头,惊讶地发现了孩子的枕边放着一卷书。她眼力很是不错,轻而易举地就能辨认出那卷书封皮上的字,是《资治通鉴》的其中一册。
    也许是华滟脸上的惊讶神情太过明显,陈贵人顺着她的视线回头望,发觉她在看那本书,以为有什么不妥,便取来交给华滟,忐忑不安地问她:“殿下,是这书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华滟接过来,翻了翻,确定是《资治通鉴》无疑,她想起方才在窗外听见的对话。
    “‘我的儿,不是叫你好好睡觉的吗?怎的又在看书?’
    ‘阿娘,我睡不着嘛。阿娘,书里有故事,好看……’”
    ……有故事的好看的书,是《资治通鉴》?
    华滟沉默了半晌,艰难地开口问陈贵人:“这书,他真的能看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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